[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三卷逝者匪斯(一)
是谁说过,人世里总会有一个人全了彼者的死结。
楼里四处散着袅袅阴气,冻得墙壁上薄薄一层冷霜,时光撑不长记忆,无奈凝在这儿。
离夜安静的躺在寒床上,睡得很沉,我深深吸下一口气,走近他。
他的手很凉,我双手紧紧包住他的手:“一切都过去了。离夜,你醒来吧!”我搓着他的手背,很慢很慢,这个男子的手并不厚实,它修长而单薄,白皙的掌心滑若冰绸,蓦地,一滴泪啪一声淋在他手上。
寒气久久弥绕,我经不住冷一连打了好几个哆嗦。
离夜仍在沉睡,第一次,觉着他拢了长睫毛熟睡的模样很是乖巧。我鼻子泛酸:“离夜,你知不知道,你有一双多么诱心的眼睛,时而墨黑,时而沁紫,时而浪若潮水,时而殇如死城,是种怎样的形容呢?嗯,是眼泪汇成的湖泊吧,绵绵的泪水,有你父魔留下的,有你母后留下的,你大哥的,七弟的……嗯,还有我的,你觉到我的泪水了吗?”
拉起他的指沿着我的眼帘一圈圈轻触,“一切皆过去了,浮云罢,眼前才是真实的。离夜,你觉到了吗,我的泪是热的呀!”
怎么还不醒来呢?
没法了,出绝招!
我比划了下尺寸,掐住他腰间的一片细肉,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一拧,横竖转了个弯。
“啊……”
呀!他脖子上的小绒毛一丝一丝的全竖了起来,我要再加把力!
“啊啊……”
一阵惨绝人寰的哀号声过后,某个魔奇迹般的弹起,龇牙咧嘴地拍掉我的手:“臭丫头,非灭了你!”
“你醒了!”我死死搂住他的胳膊,像一块狗皮膏贴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离夜将要挥开我的手渐渐放缓,软软拍在我背上:“嗯,醒了。小云。”他的声音懒懒的:“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然,经此种种,我活了。”
“离夜?”我有些不放心。
“嗯,在。”他轻轻回道。
“离夜。”我唤着他。
他轻笑:“在的。如果你我的遇见,只是予你目睹一场死别,那么,我之于你,算得什么。”
我的心总算安实了些,从寒床上拉起他:“嗯,所以这个故事算是清了,你心里的结还在吗?”
他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头,清咳了一声,眼角微微上挑:“怎样才算清了,晓得了所谓的真相吗?这些年,对她,我理不清了。哼,无所谓,我总也离不开她。”
我扯住他的袖子,一同走出记忆古楼,一出门才发觉,天色已经很晚了。我想了下,还是回头对离夜道:“之后她已经不执着兀楚了,她的坚强只是为了家里的孩子,离夜和离溟。”
“是呃。”他迟疑点头,良久,嗓音从喉咙里噎出来:“是了。其实,我一直想给她一个家,还有溟。”离夜停住脚步,回头再看了一眼身后的记忆古楼,月色戚然,看不真切,“你说它叫挽情楼,这名字不怎么好,它……浮云楼,如何?”
我尝到自己唇边的余泪,有点咸:“嗯,一切皆是浮云。”
下山路上,离夜没再说什么,我和他一前一后走着,到山脚时,远方传来阵阵哀长的丧钟之音。
不刻,花人妖带着辛辰、乌引、夏浔、幽瞳、缺杀、梨落一径向我们这处赶来,这六大魔卫四男两女,乃是离夜身边最得力的亲信,他们后面还跟着一队紫衣骑,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花人妖面色凝重,全无平日里的女儿习气,一上来就汉子般的抱住了离夜,声音沉重道:“阴后……崩。”
离夜容色淡淡,似一个大布娃娃任他搂着。
我微微仰起头,身后山林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扑至心坎里,残悬碎结。
半晌,离夜离开他,扫了一眼紫衣骑,又瞄了眼我,面无表情道:“小花,将她带到人界。”话罢,领着缺杀和紫衣骑离开。我连半句道别也没说上。
阴后逝去,妖魔界时局动荡,离夜此番继魔君位,虽是名正言顺,可其中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
我转头瞧黑衣人妖,他也瞅向我:“走吧。”
他眼里映了我的眸,熟悉而无奈,哪堪来日,谁人颠覆了此方魔域,不知这位史记末的妖少又该如何自处?
……
“不曾想得,浮生萦云,生以此欢,死亦为乐……只是,世上还是有一个人全了彼者的生劫,也是死结。萦云,你说呢?”
似有一双温润的手轻抚我的脸,许是午后的阳光正好,绒地毯依得暖暖的,书房里清馨的沉水香伴着淡淡的书墨味,直叫打盹的的我睁不开眼,我舒舒的蹭了蹭。自打风信子那事后,晟非就少来书房,既然他不在,我就多睡会。
“喂!起来上路了!”一抹纤细的叫唤声从我左耳朵贯到右耳。
晟非?
我惊地睁开眼,黑衣人妖正蹲在我面前,他咧着嘴:“明明下半夜换你守夜的,怎么叫都不醒?”
原来方才做了个以前的梦,那个时候,晟非,他说了什么?
我抬袖抹了一把口水和眼屎,道:“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妖,真好意思让我一个凡人守夜呀!”
我和花人妖从魔界往凡间去,白天赶路,夜晚露宿在林子里,他一路上叨叨个不停,为妖还忒小气,忒女人气。
“我们要去人间哪里?”我用荷叶包了一片湖水,给那厮爱美的绾发髻,他的白发绵长柔顺,似一汪银色流瀑,即使是女子,见了他也会嫉妒个三分。
花人妖临湖盘坐,递给我一支墨玉钗,浑不在意道:“太行山黎镇。”
怎么是那里?我择了一处将钗插进他的发里,心里有些泛苦。
“夜过一阵会去那。你不喜欢那里吗,还是怕见着谁?”花人妖对着湖面重新戴了钗:“晟非那小子,你当真识得他吗?”
“晟非那小子?”我有点蒙了:“听你这口气,和他还挺熟的?”
他站起来,拾起地上的黑色外袍披上:“珞珈尊者对仙妖一视同仁,少时我和他皆在珞珈山习过法,也算半个同门。若是按辈分,花儿我入山比他早,还算他师兄呢。晟非,你梦里在唤他,三界里有几个是敢直呼他名讳的?”
几个?
晟非?
是啊,晟非。
我是什么时候,怎样了当的唤他晟非的?
记不得了。那个时候,还在他书房伺候。他和几个副官在偏殿议事,一个文官无意中提起天君白玄。白玄剑的第一任主子便是始天君白玄,传说他是洪荒第一位飞升的龙裔。
天君白玄一生功绩硕然,且终生未立天后,最后将君位传了旁族,可谓是明德清远,只是他在仙逝前的一桩轶事让后人悱恻不已。白玄算到自个儿大限将至,苦笑两声,寻了几个凡间妮子伴在身边,却一直寡言,未做片语的解释。久之,小妮子们在天上恃宠生骄,胡作非为,倒也没犯什么大错。白玄闻而不问,沉默着至羽化。
殿前仙官们谈起这事,各有各的说法,终了晟非说了句:“念之深,言之简,故子不语。”结束了这一番闲谈。
后世曾遗留了些白玄的画像,目睹者皆觉着其尊容与如今的君上晟非有七八分相似。那两年在天彻,我总也寻不得空子去千画轩观摩,只得依着晟非的样子遐思一番。
原来属于他的故事一直很伤悲,一如眼前这片阴色的天光和湖水。
我站起来,喃喃着:“几个?”
不想花人妖接了我的话:“几个吧。忘了他,见不到最好,见着了,能躲则躲。天仙不是那么好招惹的,何况还是一个为了凡女失了魂的天仙!”
失了魂?这几个字他咬得特别重,此时我不知,里面还有另一个缘故。
往后挪了一步,有些无谓道:“你是指他误了海子引渡那事?”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事会成为谈资,没想到会传的这么深远。
他正了神色,浅下妖丽的酒窝,颀长的身影挡在我面前:“萦云,你不往深处想,就逃得掉了吗?你想逃的,亦或是想成全的究竟是谁的网?夜让我带你去黎镇,之后为何,你心里当有个数。”
“离夜?”我退步,哽咽出声:“我不曾伤他半分呀?”
不觉要落入湖中,花人妖一把拉过,揽住我的腰,细腻的吐纳在耳畔轻伏:“易予慧极江山业,最难消受美人恩。”
我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眸色妖柔,漆黑里却是寒意凌然的笑。
原来,他对离夜……
世上的事本来不复杂,来去不过,爱,恨,罢了。好些事,明明不相干的,在心里拐几个弯,真相也就差不多了。
只是,我还不想死,算日子,只剩下小半年命了。
几日奔波,我和花人妖来到黎镇,正逢初春时节,那些霜似的烦恼,也于悄然间,嫩芽吐蕊。花人妖在西大街置了一所院子,暂时安顿下来。然后他呢?白天难见妖影,晚上就更没影了,他知道我不会跑路,就给放养了。
不过,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尽管花人妖给了银子,但还是找份活干,自食其力的好。至于干什么,得在镇子里晃个圈把两圈。
我择一件棕色的麻质衫穿好,十分干净利落,就上到大街。
黎镇和半年前有好些变化,只有远处的太行山依旧巍峨矗立。我眯着眼望去,寂静悠远。这样,仅是隔着十里长街,百丈青峰,多半是不好的,我想,离得他更远一些。
算了,不看了。
我转头用手遮住眼睛,再放下,边明?
前方的人群里忽而闪过一身影,上弦大将军边明,他怎么会在这里?
上弦朝的奠基力量乃是魔渊四弦:木渎,花祭,薄斯,沧素。前两者安内,余后攘外,薄斯城的青兵,沧素之涯的将。边明便是沧素的大将,上弦的老弓。
我心中一紧,脚下的这个黎镇,真是越来越不简单。
“啊……”
正想得出神,冷不防冒出一厮戴着罗刹面具的青衫,横冲直撞的,险些将我撂倒。
“姑娘,勿恼呀,青倌这厢赔礼了!”一缕细腻轻扬的男声撩起,我寻声瞪去,只见一抹青衣像蛇一般滑入人潮,瞬间没了踪影。
我气恼,肩头却被人轻拍了一下,随之传来一把熟悉爽朗的声音:“姑娘,没伤着吧?我家二公子性子急,姑娘见谅啊。”
我激动得回头:“子吟?”
眼前的小姑娘着一件略显简单的梨色长裙,柠檬色蚕丝围巾挂在洁白细致的颈项间,垂至腰际,拂出潺潺的波光。
“你怎么在这里?”我两皆是异口同声问出这句,又惊喜的笑起来。
子吟的颊边浅出两汪梨涡,牵过我的手,走到街对面的河岸,我们择了一块清静的石阶,一起坐下。
回想两年多以前,在茫涌山遇见子吟上得天界,没多久时迁仙官恋慕光舞公主,被西王母察了去,觉得有损仙颜,将其贬下凡间,子吟不忍,下凡去寻他,之后便失去音讯。
那时候,她说:“以往,因为不知,所以无谓,如今知道了,是舍不得。”
此番偶遇,难免有些感慨,我拉着她的手:“子吟,你找着时迁了吗?”
她重重点头,嘴角噙着安实的笑。
“两年了,你过得好吗?”我触到她的手有细细一层茧,原本大大的眼睛也围了淡淡的黑眼圈,光舞公主何曾这般过?
子吟静静看着湖面,有片刻的寂静,随即乐呵呵地瞧着我道:“你想说我长浮肿了,是不是!萦云,对于你来说,我们两年没见了,其实是二十年,上界一年,凡尘已历十载。”
原来,这么久了。
我耷拉着头,道:“你呀,现在挺像个凡人的,是憔悴了,又有些虚胖,好看的样子却没有变。哦,时迁怎么样了?”
她的手指圈弄着围巾,眼帘子低下:“时迁的转世已经二十多岁了,我在一年前寻到他。浅斯,他叫宫浅斯,前尘种种,他不记得了……”
“这么说,方才把我撞倒的青衫就是他咯?”我讪讪地,时迁仙官是多么谦和一男子,那个也忒、忒像个纨绔子弟。
子吟有些无奈地弯了酒窝,将一切慢慢告诉我,她紧握住我的手,我撑着头,静静的听着。我懂的,好多事,她只能说给我听了。
宫浅斯,乃是宫衣坊的二公子。子吟在凡间一边躲避捕她的天兵,一边寻他,终于在一间名唤宫衣坊的戏院认出了他,其间艰难重重,就不一一细说。子吟为了能到他身边,便进宫府做了婢子。
我问她:“子吟,你私下凡间,寻到了他,你想要做什么?”
许是正午的阳光太刺眼,她揉揉眼睛,接着又揉了下,道:“我只想好好照顾他,就像从前在天上时迁细心的护着我那样。他被贬为凡人,也是因着那时候,我硬拉着他在瑶池里玩水,犯了天条,他揽下所有过错,旁的神仙都看出来了,他对我……我却傻傻的害了他。”
对于这些,我没再说什么。
默默叹了口气,也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讲给了子吟听。她一听我正在找活干,就告诉我菲萘花节快到了,宫府正缺人手,我若过去正好同她做个伴。我求之不得,随她一起去了宫衣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