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瑕

　　冷暗夜幕下，谢宓回到江涛剑岳。

　　她怀中捧的一架白骨使人忍不住好奇观望，却不敢停留眼神多看第二眼，唯恐不小心触怒她。

　　她径自走进上官鹰扬的书房，推门而入，放下白骨，“恭喜岳公达成宏愿的第一步。”

　　上官鹰扬收起书法帖，负手从书桌内走出来，他望着白骨眯了眯眼，蹲下身去细细抚摸。

　　此时此刻，谢宓看着他那双鹰目中不加遮掩地流露出喜悦与渴望。

　　他一寸一寸摸着鬼王之骨，就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上官鹰扬盯着白骨，不抬头地问：“怎么拿到的？”

　　谢宓将今日之事说与他听。

　　灯火明灭，书房内的声音却冰冷无情，讲着一道冷眼旁观的算计。

　　一切正中下怀，上官鹰扬哈哈大笑，道：“果真，你的师妹真是一位得力助手，这回耗他人的心思，得到这副鬼骨某不费吹灰之力。”

　　上官鹰扬已肖想这副鬼王之骨多时了，不过碍于佛界八千的万字法印难破，才没有将它取出。如今将此事假手于人，孟闻昭果然竭心竭力地去为他办成了此事。

　　当日请孟闻昭前来比武，看起来是他自露其短，其实却是在等这坐收渔利的一日。

　　“某早就说过，这世上阴谋设计串联，谁又能真正看得清楚。”

　　“鱼见饵而不见钩，岳公高明。”谢宓随他笑道。

　　“听你所言，今日还有一件好事。”上官鹰扬起身，在书房内踱步道。

　　谢宓看他一眼，说道：“小鹤此次摆了我师兄一道，伤了人情世故，此时正是岳公可趁的好时机。”

　　“孟闻昭既然留下了隐患，这回便要她自讨苦吃。”

　　上官鹰扬侧头把目光停过来，透过烛影，斜睨着谢宓道：“她的价值已去，某这次不会手下留情了。”

　　谢宓背对着他，躬身为烛台上添油，夜里凉风习习，衬得她声音分外薄凉危险，“那便狩鹤吧，岳公。”

　　这一场早便为孟闻昭准备好的死劫，她与上官鹰扬心照不宣。

　　这一晚，谢宓并未回泉石烟霞，就暂住在江涛剑岳侯客。

　　她有单独的房间，哪怕不住，也没人敢僭越她的地盘。只要暂住一日，便有成群的仆人伺候着她，金石玉枕白螺杯亦是她在剑岳的独有。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上官鹰扬让她在剑岳感受得淋漓尽致。

　　哪怕她的愿景不是这些。

　　可是，旁人又怎么会知道她求的是什么呢？

　　荣华富贵，尊崇荣光，威名赫赫，已经成了“谢宓”这个名字上的点缀。

　　没什么不好的，她心想。

　　她多年来的擘画，为的那一切，是非功过，从来不由他人定论。

　　否则，她便不是她谢宓，不是那位能在江湖中立足、心狠无情的谢宓。

　　翌日，谢宓坐在春风亭中下棋，四周都是花香鸟啼，她昳丽的眉眼看着棋盘，容姿风貌绝艳无双，指尖捻着黑棋，纤长指节似冰瓷莹玉，仿佛她才是这片风景中的点睛之笔。

　　一子落下，她微微一笑，“呵”的一声从唇畔溢出，和她对棋的门客手里白子噼里啪啦滚落桌面，望着棋盘怔了半晌才叹气道：“输了，再下又输了，鹿君惊世之才，在下萤烛之光何德何能在此献丑。”

　　他枉做三十年棋客，不过与谢宓对局一天，便被她将棋路完全看透，或是说谢宓在几局之间便掌握了他的心思，他们的棋越下到后面，他便越有种已成为人瓮中之鳖的恐惧感。

　　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谢宓监视着，任何心思与布局都逃不过她的法眼，甚至，她有时候还比自己更先知道自己要走哪一步！

　　这一日体会的被完全掌握的无力感与落子时的恐惧感，也许此后三十年都会使他对谢宓这个名字记忆犹新。

　　“鹿君是吾一日之师，吾要回去再修三十年，告辞。”

　　棋客拜别谢宓，慨然而去。谢宓望着他的背影不语，一阵时辰后将桌上洒落的白子一颗颗捡起，放回罐里，又将黑白两只棋罐调换了位置。

　　一时三刻后，她要等的客人被仆人带入春风亭。

　　“师兄，恭候多时了。”她抬手指了指棋盘。

　　左丘翎会意，坐在她对面，低头一观棋局，了然道：“将自己置入险境，不像鹿妹你的作风，若是想打破惯性思维的布局，师兄有心奉陪。”

　　谢宓望棋问道：“此局之下，你要如何乘胜追击？”

　　“很简单，”左丘翎抬起袖子落子道：“黑子胜局已在翻掌之间，该你好好想想，她要如何逃脱险境了。找到解决问题惯性思维下的漏洞，才能做这场局真正的决胜者。”

　　谢宓双眸微眯，眼底黑白交映，宛如世事无常轮换。

　　她眉间锁着凝思，口中沉吟道：“是啊小鹤，这回你要如何逃呢？”

　　“应姑娘。”一宿无眠后，孟闻昭喊来应无瑕。

　　“我已经研究好了如何使用这收鬼旗对付上官鹰扬，现在我教你。”

　　孟闻昭双手做法，收鬼旗浮空在双掌之间转动，由缓慢到剧烈，随后异彩绽放，旗魂被激活散发出层层金光。

　　她以指为令，操纵收鬼旗行动。它掠过地面，盘旋起落叶，经过水缸，水波与之同震。

　　她双眼上白绫明净，便更衬得唇色红润，这片明亮动人的薄唇轻启，缓缓吐出五雷咒。

　　一道白色惊雷劈落地面，孟闻昭正色唤道：“应姑娘，出剑。”

　　闻言应无瑕随即寒蛉出鞘，剑身瞬动，以剑气对抗她的五雷正法。

　　雷电劈击剑刃迸发出一片一片的火花，收鬼旗旋飞在空中拉开一道道绚烂光线，锁定应无瑕。

　　铿然的剑声回荡在收鬼旗边，这只小旗灵动地躲开应无瑕的剑光，尽展雷电之威，轰然劈得她脚下土地沙石飞溅。

　　“注意了。”应无瑕横剑在眼前，双眸如冰映出剑影，随即剑锋一旋，回身荡气。

　　惊雷被万千飞刃破开，应无瑕寒蛉横挥千钧，力压收鬼旗轻快身法。

　　提剑快影穿梭在残雷之间，应无瑕挥剑正欲以剑刃挑旗，孟闻昭突然脚踏异步，影动如鹰，眨眼间抢到收鬼旗前，一掌逼退应无瑕，一掌夺旗。

　　再一挥，一道清明雷伴随着强烈白光击落，强大威势从天而落，盖面而来，应无瑕只觉双眼一刺，立刻翻出剑浪相挡。

　　视线从短暂的白茫中恢复，孟闻昭已逼攻到身前，应无瑕一剑弯月垂江迫走惊鸿，冷刃陡转快利之势，连出八剑，剑剑连环。

　　剑环圈圈绕在孟闻昭身边，应无瑕自知其中威能，蹙眉低声道：“你还有伤，别太拼命。”

　　孟闻昭旗锋指坤眼，捉机不放，只道：“应姑娘，全力以赴。”

　　她手拿收鬼旗似袖中藏剑，武学一寸短一寸险，招招皆是五雷正法中上乘之势。

　　接下来的对阵中人旗忽离忽合，她将收鬼旗使得缥缈无定，旗脱手，口中五雷咒便应运而出，旗入手，便成护主冷锋。

　　“轰隆”一声，五雷合成一道，巨响轰掣天地，屋内午睡的玉女被惊醒，蹭坐起来发现金童还在呼呼大睡，小筑里平安无事，又蒙头睡了过去。

　　最后一道金雷之后，天地清明，邪祟消散，琴心居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涤净得明朗。

　　这道雷，把周遭的鬼魂都吓得四下逃窜去了。

　　孟闻昭难忍一声咳嗽，鲜血从腹腔中涌上，顿时染红唇畔。

　　最后寒蛉、收鬼旗对缨一刻，双方皆尽展修为，不料她内伤被引动，肺腑中竟又流出伤血。

　　应无瑕见状立马收剑，皱眉过来，“你怎么样？”

　　“小伤罢了，你不必担心。”孟闻昭微微一笑，告诉她自己没事。

　　“你现在身体虚弱，本就不该动武。”应无瑕蹙眉道。

　　“应姑娘，不将事情交代好闻昭心里放心不下。”孟闻昭直起身，向前走了一步。

　　掌心忽然变得空落，应无瑕顿时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情急之下直接搂住了她，手还贴住了她的腰间。

　　难，难怪……掌心中如今剩着一丝温存。

　　应无瑕握起手掌，似乎想将它保留得长久一些。

　　她抬眸，看着孟闻昭白皙无瑕的面容，“你的脸色不太好，不用急于一时……多休息吧。”

　　孟闻昭摇头问道：“应姑娘，收鬼旗方才的招式你记住了么？”

　　“嗯。”

　　“那我现在将五雷正法的心决教给你。”

　　“明天再教吧。”应无瑕看着觉得扎眼，伸手将她唇边的血迹擦去。

　　孟闻昭依然摇头。

　　应无瑕无奈，问她道：“教完之后，你便安心养伤么？”

　　孟闻昭道：“嗯。”

　　应无瑕答应下来，扶她进屋坐下，“你讲吧，一遍就足够了。”

　　孟闻昭将操纵收鬼旗的心决与口诀一并教给她，却并未告诉她，自己在昨夜拿着收鬼旗时心头浮起的感念。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见应无瑕带回收鬼旗时便知道这也是自己死期的讯号。

　　如今自己的命恐怕已在薄冰之上，她的师姐必然正按剑等着她，为防不测，她才要尽快将这些事情安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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