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疾不徐

　　这夫妻二人都是1971年出生。
　　陈宁拿着身份证和准考证在考场坐下，五、六分钟后，一位监考老师转到了他的座位前。她先拿起两张证件对比了一番，然后看了一眼陈宁，再瞧了瞧证件，问：“你多大了？”
　　陈宁没说话。
　　监考老师又说了一句：“你成年了吗？这不是瞎胡闹嘛！”
　　这对年近四十的夫妻为什么要找两个高中生替考呢？陈宁不知道。是不是在他们工作的单位，或是在亲朋好友中，有人用这个办法曾成功过关？陈宁也不知道。但是很明显，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这一年的考场纪律很严格，监考老师也都很负责。
　　陈宁知道露馅了，他朝监考老师鞠了一躬，快步走出了考场。
　　宋芒芒胆子很小，另一位监考老师还没有查到她那里，她看陈宁离开了，也马上跟了出来。
　　有一点李自强没有骗他们，那就是监考老师确实没有为难他们。陈宁和宋芒芒很顺利地离开了考场，他们走下楼梯，走过一楼走廊，眼看要从教学楼出来时，迎面碰到一群人进来。
　　他和宋芒芒被分开带到了两个教室，面对考点巡视组的不停询问，他一句话没说，但宋芒芒把知道的都说了。

　　徐嘉言问陈宁：“那些人只是问话吗？有没有对你做别的？”
　　“没有。”
　　“你们怎么回来的？”
　　“他们跟李自强打了电话。李自强去后，他们就让我们回来了。我们进考场的时候，烟草局那两个人把车停在离考点很近的路边，本来说好，考完后把我们送回学校，但是我们出来的时候没找到他们。我和宋芒芒是坐公交车回来的。”
　　“李自强和你们说话了吗？”
　　“没有。巡视组的人问我们，是不是他让我们来替考的，宋芒芒说是，然后就让我们出来了。没让他和我们说话。”
　　“既然李自强过去了，你先别担心。你们不是没答题就出考场了吗？也许没事儿呢。咱们先回去吃饭，下午来学校找李自强问问情况再说。”
　　“徐超……那个巡视组的人给我拍了照片。他们问我话的时候，还说如果确定我们是替考者，我们在三年内都不能参加高考。如果不能参加高考……”
　　“事情还没搞清楚，先别自己吓自己。他们给你拍照没什么，既然宋芒芒把事情都说了，他们肯定知道了你的名字、学校。有了这些信息，就算不拍照片，他们也能找到你。至于能不能参加高考，他们既然没有报警而是把李自强叫过去，可能……”
　　陈宁一惊：“报警？这种事情需要报警吗？”
　　“我也不懂。咱们先回家，下午来了我去找人问问。”

　　一直到晚自习结束，陈宁都没见到李自强。
　　常和徐嘉言玩滑板的一个同学的父亲在市教委工作。对方告诉徐嘉言，成人高考由省教育考试院负责，他帮着打听了一下，暂时没有听说今年有替考的现象。
　　“奶奶蒸的鸡蛋羹，吃一碗吧，午饭和晚饭是不是都没怎么吃？”
　　“我吃不下。”
　　徐嘉言看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拿着笔半天都写不出一个字，走过去拿走了他手中的笔，合上他面前的书：“能学习进去吗？既然学不进去，干脆去睡觉吧！睡一觉，明天见到李自强就知道具体情况了。现在什么事都还不清楚，先别太担心。”
　　“李自强上午被巡视组叫去就一直没回来，你说他是不是……”
　　“别怕，离高考还有八个月的时间，就算明天是最坏的结果，也是有机会去改变的。先去洗漱，洗了就直接关灯睡觉，今晚不看书了。”
　　“我不想洗了，我想直接睡觉。”
　　“好。”
　　自从上高中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不到十一点就熄灯。
　　“陈宁？”
　　“嗯。”
　　“别乱想，好好睡觉。”
　　“好。”

　　长夜未央。
　　徐嘉言翻了两次身，就在要睡着时，空气中传来若有似无的声响。徐嘉言瞬间清醒！
　　他掀开被子下床，走到对面的床前，缓缓蹲了下来。借着窗帘缝隙透过的些许光亮，他伸手想擦掉少年脸上的泪，良久，也只是握住了陈宁的手。
　　陈宁看起来不是多孔武有力的人，性子却十分坚韧。也许是年少时家庭变故太多，他早已流干了眼泪。认识这么久，徐嘉言还是第一次亲眼见陈宁哭。他被排挤得连张睡觉的床都没有的时候，他拖着骨折又移位的胳膊生生挨了两天的时候，他被他说不要自尊的时候……徐嘉言都没见他落泪。唯一这一次，也安静得几乎听不到抽泣声。
　　“陈宁，我向你保证，你明年一定会参加高考，好不好？”
　　“你又不是巡视组的人……他为什么要找我……徐超……班里那么多人，我成绩一般，和那个男人长得也不像……李自强为什么非要我去替那个人考试？他知不知道，高考对我有多重要……我没有爸爸，连家都没有，高考真的是改变我命运的唯一机会，他为什么一定要找我……庞轩撞我那次，李自强陪庞轩的父母来过我家。是不是那次，他知道了我家很穷……还有宋芒芒，她是从农村考进来的，听说家里兄弟姐妹很多，条件也不好……李自强不是按模样选中的我俩，也不是随便挑选的，他是按照……他是按照……”
　　徐嘉言伸手紧紧抱住陈宁。随即，怀里传来压抑的哭声。
　　夜深了，对面楼里的灯光消失了，房间随即也变得一片黑暗。农历月末的下弦月到此时还未出现，天地间仿佛再无一丝光亮。
　　“陈宁，你信我一次。这件事肯定不会影响你高考！我保证，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会正常参加高考。”

　　周日上午，李自强还是没有出现。宋芒芒的座位也是空的。宋芒芒是学校为数不多的住宿生之一，据她的舍友说，宋芒芒周六晚上突发高烧，一早就被从老家赶来的父母接走了。
　　陈宁的心开始“砰砰砰”直跳，上了两节课，老师在讲台上讲了些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第二节课的课间，徐嘉言把陈宁从教室里叫出来，告诉他没事了，沈校长出面解决了这件事，让他安心上课。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
　　“放学了再告诉你，先回教室吧，把心放到肚子里，什么事都没有了。”
　　陈宁急速的心跳终于平稳下来。
　　中午一放学，陈宁就跑到徐嘉言的教室门口等他。
　　“你怎么知道沈校长解决了这件事？苏鹏他爸告诉你的吗？”陈宁问道。
　　“不是，沈校长亲口跟我说的，她说让我放心，这件事由她负责，绝对不会影响到你和宋芒芒。”
　　陈宁有些纳闷：“沈校长亲口对你说？你什么时候见沈校长了？”
　　“上早自习的时候，我去找她了。”
　　陈宁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找沈校长？你去找沈校长？你自己去的吗？”
　　徐嘉言笑：“就去个校长办公室，又不是不认路，难道还找个人陪着去啊！”
　　“不是……我就觉得……一个普通学生去找校长，而且还是沈校长这么厉害的人物，挺不可思议的。你去沈校长办公室，她让你进去吗？”
　　“我没上早自习。早晨来学校放下书包就去她办公室门口了。她快八点的时候来的。我就在她门口杵着，她也不能不让我进去。”
　　“后来呢？”
　　“我跟她说最多耽误她十分钟时间，她就让我进去了。我把你们的情况还有昨天替考的经过跟她说了一遍。她说昨天中午就知道这件事了，但是你和宋芒芒的家庭情况她之前不清楚。然后她就说这件事她会留意，让我放心，也让你和宋芒芒安心学习，说绝对不会影响到你们。”
　　“你觉得沈校长的话靠谱吗？会不会现在说没事，过几天又突然给我们什么处罚？”
　　“不会的，她一个堂堂校长，说出口的话还是可以相信的。”
　　“那她说的话管用吗？她毕竟只是一个校长，她说我和宋芒芒可以不受影响，万一教育考试院那些人不同意呢？”
　　“她在二中工作了一辈子，省、市教委肯定有不少她的学生，而且，她的身份不光是校长这么简单，她还是全国人大代表——她的话还是很有份量的。”

　　周一，李自强终于出现了。同学们去升国旗时，李自强把陈宁叫到了办公室。他的面色并没有什么异常。他先是向陈宁道了歉，承认在替考这件事中，他和他的两个朋友想得过于天真、简单，然后说了和徐嘉言同样的话，事情由沈校长出面解决了，不会对陈宁造成任何影响。他让陈宁放下心理负担，好好学习。
　　宋芒芒是周三下午返校的。
　　宋芒芒跟陈宁说，她周一下午就接到了李自强的电话，因为极度不信任他，宋芒芒没有选择返校。
　　她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她回家后没对父母说这件事，也没有渠道了解这件事的后续，只抱着鸵鸟心态呆在家里，不敢再踏进学校一步。
　　周二，李自强又给她打电话，她干脆没接。
　　周三上午，高三年级组的组长王老师给宋芒芒打电话，说沈校长解决了这件事，让她不要有顾虑，身体无碍后尽快返校，好好学习，备战高考。
　　“你一直在学校，你知道沈校长怎么解决的这件事吗？”宋芒芒问陈宁。
　　“不知道，这样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宋芒芒笑：“你不是和徐嘉言关系很好吗？我总觉得，徐嘉言看起来很贵气，像是认识很多大人物的样子。”
　　陈宁这才发现，宋芒芒笑起来非常漂亮。只是她平时在班里过于沉默、安静，穿着打扮也极朴素，以致他以前从没注意到。
　　陈宁笑：“真不知道。徐嘉言就是个普通学生，他也不清楚。不过，这件事应该多亏了有沈校长。”
　　“我知道。我家庭条件不好，高考不仅是改变我人生命运的唯一途径，也是改变我家庭命运的唯一出路。能让我不受影响，继续参加高考，我特别感谢沈校长。”

　　尽管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解决的，但是一切似乎都过去了。李自强照常当他的班主任，陈宁和宋芒芒照常做高三冲刺生。只是，班里原本就很努力的两个学生由此变得更加勤奋、刻苦。
　　能进到二中的重点班学习，不管这个学生的家庭条件如何，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这个学生的智商是够用的。显然，不止陈宁事后想明白了，宋芒芒也很清楚李自强为何要在班里一众女生中，挑选出她去帮那个打扮时髦又洋气的女人替考——她和陈宁都是没有家庭可以依靠的人，他们唯有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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