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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假期结束,我按照老妈和陈医生的吩咐,从自己的城市颠沛到远铭小学,带着陈医生折腾许久才弄到手的一张调岗申请。何老师一见到我手中的东西,就开始哭笑不得了。
“小七老师,我刚准备举荐你升职,你就给我一张调岗书,一定要这么急吗?”
他按下心头的焦虑来问我。我知道关于调岗这件事,他整整折腾了两年也没做到,为了不让刘哩失望,他一味找借口搪塞,最后生生憋着一口气跟刘哩一样,直接考试转岗了,现在他手上还拿着一叠成绩单。我没猜错的话,眼下他正等着有人来接手他校长的工作。
“原本我是想长留在远铭小学的,可老家就我妈一个人,为人子女,实在放心不下!”我说着还将陈医生早帮我物色好的另一所学校拿给他看。
“你知道你要不走的话,我跟刘哩琢磨着,校长的位置就是你的了,要是调岗,我可便宜不了你那么多,我才等完两年,你至少也需要一年半载的吧,总不能比我还快!”
“我早知道会是这么个结局,换从前,我冒然扔给你一张调岗申请,你估计得把我拉到校会上数落一遍,只是眼下何老师也尝尽调岗之痛,才会这么宽容我。老实说,要不是家人太催促我,我还真舍不得离开这儿!”
我朝他叹了一口气,将我从来到远铭小学到申调离开中间所经历的过往一一理了一遍给他看,而后告诉他我可以离开慢一点,可以再为了这里的孩子们辜负家人两年。他对我的决定充满崇敬,而后将刘哩一直唠叨他这件事全部告诉给我。
我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打电话给陈医生,告诉他说因为我们这里校长也很想调岗的原因,我的调岗申请估计得迟一两年才能实现了。
他一如既往的宽容我,表示支教其实是一件特别了不起的事,要不是为了我们的未来着想,他甚至可以纵容我一辈子。我知道他迂回的原因,无非是想让我尽量觉得他足够贤良淑德,好让我不忍再过度伤害他。
我挂了电话笑了笑,知道他即将被我辜负的两年时间里,我们只能靠电话来弥补彼此生命中被缺席的时光,也许越往后他会越像刘哩,也许他跟我一样,是一个对自己执着的事有着高度目标感的人,而后因此会尊重身边人去做同样的事情。
教务主任顺迁成为远铭小学的校长,他还是和我刚来这儿时一个样,爱挑人小毛病,喜欢斤斤计较,并且对每一位愿意前来试岗的新生有着极度顽强的排斥感。我问他原因,他说现在的孩子娇贵惯了,以为来远铭小学是享清福的,看看远铭小学的现状,没有点踏实劲是待不下来的,与其频频面对教师的调岗问题,倒不如挑几个合眼缘的。
我听他这么解释,反而更欣赏他了。
“那个,小七老师,你说你也要调岗,是为什么呢?”他忽而转移问题问我。
“我吗,校长你问我啊,呵呵……”
我只和他打了两个敷衍的官腔,就打算混过去。
“早就知道你在这里也待不长,刚来时我就跟何老师说了,像你这种高学历的,心高气傲,跑来我们这么一座山坳坳里说是来支教,还是长期的,我光看着你的身子骨就不行。”他果然等不及我细作解释,自己一个人絮絮叨叨,仿佛远铭小学从前的同伴们都已离他而去,只留下挑剔又桀骜的他固守在这座大山上。
“像刘哩老师、何老师他们,来时候都曾信誓旦旦,说要将自己的青春奉献在这里一辈子,一转眼他们就都离去了。还有你,一个小支教的,做着做着,就入编了,我记得你刚来时候连个校会的发言稿都写不齐整,假期培训的名单上总落不下你……”
“培训名单上一直没有下来的人是小张老师,我只去了一个假期,就考核过了。小张老师她也准备转城里的岗离开,正忙着考试呢!”我适时提醒他。
“哦,我总记成你也是这样。”他随口回了我一句,又接着道,“你说你,都一路做到高级教师上来了,不仅孩子们喜欢你,学校里其他老师也喜欢你得紧,这次何老师走,连我都以为校长的位置是你的了,哪知你却以一纸调岗书结束了你在远铭小学留下的印迹。”
难得被这名顽固的老教师欣赏一回,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于是将现实告诉他。
“既然大家来都来了,你何必老拿着自己的陈见挑人,年轻人就图一时气盛,等他们的热乎劲过了,没准就都不愿意大老远跑咱这儿来了。再不给他们个弹跳跑路的机会,远铭小学的师资队伍怕是只能从其他学校不高兴用的后遗队里补上来了。反正孩子们适应性强,谁也不想在这大山里待一辈子!”
我终于跟校长说出了我刚来时刘哩对我说的话,并像刘哩一样引进每一个新来任岗的大学生。
大概一直能坚守远铭小学的,只有校长一人了,也或许,他在不久的将来,才一梦醒来,就也有了新的打算。
我一如既往的陪伴孩子们,看他们从一个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到渐渐伸展开来,带着未来长势的雏形,接受毕业典礼的洗礼,而后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
有天校庆结束,我正准备骑车到小镇上给陈医生寄些东西,顺带取回他和老妈辗转折腾给我的各种咸菜、补药、时下收缴的新鲜物件。
刚走出校门,便被一道黑影挡去了我的阳光。我猛一抬头,看到胡杉逆光站在那儿,见我出来,欲言又止,似乎已经等了好长时间。
我好笑的看向他:“胡杉,怎么又是你,是有钱还欠我的债务了,还是生活又陷入困局,又打算上我这儿来编个故事讹诈点救济款?”
他身上的衣服陈旧中还带有长期未下水的寥落,要让我把他当成一个功成名就的大腕,实在做不到。显然,他一路奔波的疲惫还未完全退去,帮他到达我这儿的交通工具还是那辆小摩托,皮又破了几块。他的鞋上布满密密的一层灰尘,胡渣在脸上放肆疯长。
“呃,你这副样子,跟我刚到远铭小学时一点没变!”我又朝他打了一声招呼。
他这才勉强开了开贵口。
“你比我在这儿第一次见到你时倒是变了,尤其是气色好了不少,大概是这里的孩子特别滋养人,只是言辞一惯犀利,还是得理不饶人,喜欢仰着头看人。”
“得了,你也别扯这些有的没的,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就讲,反正你这个大包袱我习惯了,到哪都甩不开。我还有事,你别耽误我太长时间。”
“芸芸,你有想过有自己的孩子吗?”他突然挡在我的车面前问我。
我警惕的看着他,从车上滑下来,想洞悉他话语背后所有可能拉我入坑的坏事情,避免自己的人生再度陷入困局。
“你要去镇上,我载你!”他开始主动请缨。
“喂,胡杉,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别光在这儿扯闲。要是不说,我可就走了!”
他像鼓足所有勇气一般,站在我的车前憋了一口气,也不管我有没有听他说话,眼睛看向没有我的地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我知道我从前对不起你,那些旧事说起来连我自己也嫌弃自己不配再站在你面前,但时隔多年,你该消的气也消了,该吃的苦也吃了,既然全部都是因为我,不如再给我一个机会,我这次决不会再辜负你……”
他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堆,一向寡言的他,我若不先打岔,他似乎都没想停下来,乞图将过往罪责一一陈述一遍,好给自己多一些为这些错误买单的勇气。
“你,有没有在跟我开玩笑?我早就另寻良人了!”我好笑的看向他,准备启车去小镇,他让开我几步,看着我对他如此荒唐的言辞摇头叹气,不愿意再多作言语,也启动他的车跟了上来。
“芸芸,我没跟你开玩笑,你总是要有自己的孩子的!”他说。
“这当然了!”我回答。
“何况现在就剩你妈妈一个人在老家,我猜你在这学校是待不了多长时间了。”
“你调查我?”
“当然不是,我瞎猜的。”
“我还以为你又要故技重施,准备查探好我的所有行程,好邀一堆人挡在半路折腾我,要么逼我分手,要么逼我给钱!”
我言淡风轻的冷笑了一声。
“这都多少年的事了!”
他沮丧的叹了一声,知我俩的裂缝再无法弥补,终于默不作声的跟在我的身后。
大概是中间上坡路的时候吹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我的车在前面愣了一下,他因自己的车离我太近,为了避免撞到我,作了一个急刹。他从车上下来,不忘向我炫耀他的车技。先是将完好的自己在我面前展现了一遍,而后扶了扶他半歪了的车身。
“像这种山路,也就你受得了。我说,你不会真打算在这里待一辈子吧?”他自恋的打破沉默,以为我会像从前一样,因他不慎出了一点意外就开始担心得要死,而后不断给他台阶下。
“这不关你的事!”
我回了他一句,车子已经将他甩开一大截。
他加快车速跟了上来,心里失落了一截,索性朝我吼了一句。
“我说,要是我娶你,你舍不舍得离开这里?”
我回头无奈的朝他轻轻一笑:“我已经结婚了,正要去取我老公寄给我的东西!”
他这才停住车,似乎不大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好长时间都没有再跟上来,我独自走在前面,没有再将胡杉列入我的人生名单中。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车临近小镇,我正准备转弯去邮局,听到身后一阵急刹,回头一看,胡杉就在离我不远处。我回头打量他,不知道该给他一个什么表情。
“走这么远的路来看你,饭总是要吃的吧!”他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我兀自去往邮局,从里面大箱小箱的取出三件东西,负责取件的快递员笑着问我:“又是老家寄来的啊?”
我笑着回了一句,一边将他们整理到自己的车上,一面担忧自己的车在半路会出现状况,一面又对老妈和陈医生如此厚重的爱意无法抗拒。
胡杉朝我走来,斜眼看了看上面的地址,我特意将陈医生的名字放大给他看。
“我老公寄的,打了防伪标识,没骗你吧?”我说。
他木然的点了点头,脸在下午的阳光下有些难看,整个身子都僵直在那里。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张卡递给我。
“能还你的我都还了,剩下的也许只有另一个人才能给你了,但愿我们来生相遇,我会成为那个一直被你奴役的人,好偿还这辈子对你的亏欠。”
他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沙哑的。
“你有没有发现,这套衣服和这辆车。一直没有变过,为了清一点心里的杂质,卸掉一些精神上的负担,每次来找你,我都只选择骑行,好在心里安慰自己,我跟你受的是一样的苦头。”他再次用眼睛盯了盯我箱子上陈医生的名字,半自嘲的说了一句:“奇怪我还有脸回来找你!”
而后胡杉在街角拐了一个弯。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去吃饭,或是再在小镇上多作停留。我拿着他给我的卡去自助取款机上查了查,上面的数字就是我打给他的欠条上所有大大小小的账目,一分没多,一分也没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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