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我的神明

　　奔逃的路上充斥着风声与爆炸声。什么都看不清的身后，树木碰撞倾倒，沙沙碰碰。离悟想从云雾的间隙寻找一丝可供理解的线索，但前后左右，无所踪迹。

　　黎辛和银鱼肯定没有心思与她解释，离悟只能观察和跟随。她们跑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停在某处，远处的声音早已听不到了，天色也已暗淡。银鱼带着她滑下云母，又跟着黎辛往前跑去。这里雾还很浓，所以银鱼一直没有放开她。再不多时，雾淡路明，树影消去，空闲出来的视野里填补了平坦的草地，似是路的远处有些方正阴影。

　　她们顺之而去，视野愈发开阔。头顶苍天、云成横竖，离悟仰头看向那些交错，讶异之时、又被黎辛提醒。

　　「低头，不要乱看。」

　　视线前弧，离悟自然注意到了前方高耸的白塔，只一眼便得其庄严宝相。然此时不好多问，她只能沉默前行。黎辛没有带她们直往中间去，反而是走了一段后就横侧绕转。

　　但她们至少是近了些的，也足够让离悟看见那些撒下阴影的建筑。除却中间白塔，周边低矮的房屋也是灰白，只是东残西缺，不是屋顶砸落、就是只剩残垣。散落地面的碎块有些埋进土里，有些长了杂草、却还没有被淹没。空出的地方难得出现了昆虫和一闪而过的小型动物，总算有些活力，却也在这似生似死的氛围里十分诡异。

　　听她们说城的时候，离悟想象的是比白楼镇更宏伟、更热闹、甚至是更复杂的建筑结构。可就算进了某一处还算完整的建筑，这里也没有人出来阻止，完全是一座死城。

　　「在这里等。」黎辛靠向一处窗口旁的墙壁，视野余光可以关注到外侧情况，也可以瞥见两个魂体的动作。银鱼冷静，就算在这种时候也不忘照顾离悟，扶她在墙角坐下。而某人依旧左顾右盼，想来谨慎之外、全是好奇。

　　若魂体可以挑，想必谁都会与银鱼同行吧。

　　黎辛转回去，听得那边压着声音问，“时一怎么办？她能找来么？”

　　“她不会有事的。”银鱼倒是正常的音量回，“她会把人引开再来，我们先在这里等着。”

　　“那会不会有人追来？”离悟往门口看去，撒下的阳光照耀草地，寂静中又有一种光明。“这里究竟是……”

　　“这里是腾云城，是神明时代留下的遗迹。现在除了雾隐族人，一般不会有人来。”银鱼坐她身边，两条绑带贴住木墙，“我们先在这里躲一躲，等她回来了我们再走。”

　　“这里安全么……？”离悟有所疑问，“总觉得有点瘆得慌……要不要再往前跑一跑？”

　　银鱼张了张口，又转为笑容，“再往前，两日之内都不会有歇脚的地方。你不能在雾中久待，今日就先停在这里。此处有结界，暂时不用担心。等时一把他们引开，我们的路也会好走一些。”

　　你倒是很信任她。

　　银鱼看到了黎辛的字，仰头向她，“自然。”

　　离悟就看懂了个“她”，但很容易联想到时一。刚刚一直没空提问，此时停下来，她也需要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之前那个红色的是什么东西？是人么？”

　　“兵器。”银鱼答道，“不知是何人的兵器，但那人本事不小。”

　　该有部巡实力。黎辛写道。你确定她可以应付？

　　“只要不碰见域守，她基本都能全身而退。”银鱼说得并不担心，可之前表现并非如此。离悟没戳穿，与黎辛对了下眼神，不再言语。

　　银鱼也靠着墙壁沉默了一会儿，仰头深呼吸、缓慢而悠长，似是在平复什么。三人各占一角，在静默中相处，有点尴尬。

　　离悟休息过来，看了一圈、不太喜欢这样的氛围。她正想要找点事做，却被银鱼抢了先。

　　“离悟，趁现在有些时间，我来教你魂力。”

　　魂力在此重要，离悟却没有第一时间答应。她下意识看向黎辛，等她点头了才往银鱼那边靠。

　　“不用担心，”银鱼看出她的顾虑，松然笑说，“若有人来、我们可以立刻离开。”

　　「她对魂力的感知比我要好。」黎辛也说，「现在我们都在一条船上，你可以听她的。」

　　既然她都同意，那离悟自然从善如流。她很快跟银鱼说完自己之前感受，与黎辛奔逃时的直觉、刚刚被威胁的惊讶，那些像第六感一样的东西似乎都是魂力感知的一种。原理不确定，但确实存在着。

　　“这是你的一种本能。”银鱼向她确认，“相信它、依靠它，你会看见另一个世界。”

　　那种程度，离现在的离悟大概还有些距离。

　　她按银鱼说的再去体会，可也不知是情况紧张还是心有疑虑，她在这个时候什么都感受不到。危险中可以救命的第六感在平静之时毫无作用，视觉听觉占据思维，触觉嗅觉填充细节。她无法寻到其中蕴含的“另一个世界”，光是现在这个世界、就有太多的不可理解。

　　“你想得太多了。”银鱼劝导无果，苦笑，“这也急不得，先休息一下吧。”

　　休息、不就没有成长了么？

　　“银鱼，你有没有办法给我做个示范？”离悟不依，“我不是很理解你说的意思，但给我个示范，我或许就能有的放矢……”

　　“这种都是感受，各人皆有不同。你若想要示例……”她顿了下，看向黎辛，“或许黎辛可以给你？”

　　一旁观察警戒的黎辛根本不想被扯入她们的对话，在离悟开口前，她就拒绝。

　　此时不适合，我要警戒四周。

　　“你给她看看吧。”怎么也没想到银鱼会在此时帮腔。“她得先学会这个，才能学着控制体内魂力……雾中还有两日，我可能无法时时刻刻替她修补……”

　　原来如此。

　　黎辛明白了意思，但还是有些别扭，瞥了下离悟，「你愿意么？」

　　“愿意什么？”离悟看出这里可能有隐情，“是不是给我看魂力、有什么限制？”

　　「……倒也不是限制。」黎辛撇撇嘴，「就是有些冒犯。」

　　“怎么了？很难么？”

　　……不是说了很冒犯了么！？

　　黎辛真的想撬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全是水，为什么每次不是不听就是胡说？她答得很不舒服，「不难，但是我要入你识海……有点冒犯。」

　　离悟不懂，“你要入我识海，那是需要我做什么么？”

　　……不是，就这么简单地接受了么？

　　「你知不知道‘入你识海’是什么意思？」黎辛觉得她不知道。

　　“大概是潜入我的意识？”离悟似懂非懂，“还有别的什么意思么？”

　　这下连银鱼也笑了，给她解释，“识海之中，想法、记忆、感受都在。到底都是你的东西，黎辛大概觉得、不好触碰。”

　　“无所谓。”离悟坦坦荡荡，感谢黎辛的体贴、却并不想退缩，“现在这些东西并不重要，人要往前看。”

　　她的前路就是在这个世界的生存，没有活下去的能力、其他都是废话。

　　只是这样的觉悟很危险，黎辛不得不提醒她，「识海于人，乃智慧之根基、意识之源头，你这么简单就暴露给他人……无谋。」

　　“除你以外，我也没有什么‘他人’，你也不会害我。”黎辛连骗她都做不到，离悟又有什么好怕的呢，“黎辛，你帮帮我好不好？”

　　……不是帮不帮的问题。

　　比起麻烦，黎辛还是更担心眼前人的行为，实在是没常识过了头……

　　「我是可以帮你……但你以后不要随意给人这样。」

　　“好！”

　　离悟满口答应，对“这样”的定义一点概念也没有。

　　既然答应了，黎辛再这么纠结也没有意义。她从远处走到离悟身边，在她兴奋的目光中盘腿坐下。她们现在相对而坐，银鱼就在身边。黎辛比离悟矮一点，被她用兴奋和期待的目光包围。

　　「手给我。」

　　离悟伸出双手，掌心向上。

　　「眼睛闭上。」

　　双目合拢，熟悉的黑暗。

　　又是类似于冥想的状态，离悟这次很期待、又不能让自己太期待。她静静地等待着，等待身体的某处出现异样的感触，说不定、那就会是某个新世界的入口……

　　掌心的温暖是最先出现的。有点痒，然后又变得坚实。黎辛的手比她小上一些，可能是因为身高，毕竟差了十多公分。半掌的触感依旧很痒，尤其是她指尖触碰的部分，痒得让她想要合拢手掌挠一挠。

　　这样的感受没有维持多久，被黎辛触碰的地方很快变得缥缈起来，好像有些距离、好像有些不真切的触碰。

　　能确定的是，离悟知道身前有这样一个人、身边有另一个人。与记忆中的身影不一样的是，这位黎辛除却那些被她记住的细节，还真正地在呼吸着。吸入和吐出的空气扰动周边，像溪水进入浅池，激出一个个旋涡。离悟想到了流体力学，但分心的想法并没有影响她“看到”的东西。

　　当真是曲线描绘的世界，轮廓环绕、线条交缠。这边那边的物件全部显现，像是加入灰度的二维画作，又像是热度渲染过的三维工程图。离悟注意到黎辛身后，本来有墙壁的地方因为线条的空虚，隐约露出了后面的空间。这是“看”不到的角度，但“感受”、可以绕过视觉的遮挡。

　　原来，他们看到的世界是这样的。

　　黎辛收回手的时候刻意放缓了动作。她想看看这个魂体被这么刺激一下能不能想起本能，哪怕只有在她放开之后一小段时间……

　　某人没动，黎辛觉得很有希望。看了她一会儿，感觉她有点发傻，话也说得很犹豫。

　　“银鱼……你是不是看不到颜色？”

　　第一句居然是这个？

　　“也不是全部都不知道。”银鱼大方回答，“只是分别起来不太细致，但深浅之数、还是知道的。”

　　“这样么……？”离悟低下头，看着又去想别的了。

　　黎辛不懂，「你在想什么？」

　　“我只是在想，如果一直看到的是这样的世界……会不会很难过？”

　　“不会。”银鱼答她，拍了拍这个温柔的后辈，“世上精彩，并不会因为我的眼疾而有所逊色。我见了许多、一点也不难过。”

　　她看着是真的不怎么在意，宽厚的性格也不知是如何在恶意中生长出来。离悟从绑带凸起的轮廓中寻到自信自得、拒绝同情。自己那点奇异的失落与试探都配不上她，合该舍弃。

　　她需要的是专注自身，好好尝试。

　　于是眼眸再闭，离悟需要用自己的方式搜寻空气中的流转。闭眼的黑暗不是黑暗，而是宇宙间肉眼无法观测的虚空。那里实际生机勃勃，暗物质、暗能量活跃跳动。她要将自己化作探测的仪器、在客观和冷静的条件下捕捉所有的运动，记录于心。

　　有的放矢的效果果然比无头苍蝇般的寻找要有成效。她觉得自己能看到一些了，告诉银鱼，她便马不停蹄地开始下一步。

　　“感受自身，”她说，“这是我们最重要的保命手段。学会了，至少没有那么容易丢了性命。”

　　这下离悟也明白了为什么银鱼要在现在这种时候教她。云瘴的毒雾她无法完全免疫，一路奔波而来却没有失去声音，就是因为银鱼一直在替她填补缓解。如果离悟现在不学，接下来两天若是发生了什么、银鱼无法一直护她。

　　只是知道了不代表就能学会，离悟尝试几次、毫无进展。

　　给她示范过得银鱼现在反而不急了，又是那句，“急不得，先休息一下。”

　　一夜血腥，半日奔逃，重要的科目又毫无进展。离悟这会儿反而升不起休息的心思。挫败之余，她深吸一口气、又想找别的事做。可手还未伸出，脑袋中的疲惫感牵扯着她望向窗外，去寻一口舒适的呼吸。

　　蓝天青碧，嫩草揽风，破屋之外如此明媚，毫不似毒雾漫绸、夜不见星。

　　明明进来的时候就已近夜色，怎么现在还会有这么多阳光？

《你不是我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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