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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征兵
短短半年,高隆贵从懿安帝身边最得宠的内侍大总管成了边关乡野监军。一身把柄拿捏在原奉手中,周遭出入的门客、往来通信的书件都要经他审查,才能周转。高隆贵活了半载人生,还是头一回受这样的窝囊气。
远在封地的穆王不好再往北境伸手,但不代表处处受限的高隆贵真的会坐视不管。自然,原奉也清楚,这尊被请到广宁府的佛不可能心甘情愿仰人鼻息。
征兵的消息自从流传开来,高隆贵便蠢蠢欲动。身边的亲信四处探查,企图从原奉手下那个密不透风的长鹰找出破绽。
好巧不巧,蔡昇便送来了这么一个大破绽。
亲卫营统领蔡祈阳,原名不详,出身草莽。原傅隋给他赐名单字一个“昇”,后又奖了字。蔡统领年纪不大,毕生会写的字就这四个,多余的也入不了他的眼。
这样的人看不上肃王,瞧不起小郡主,当然也不会把高隆贵放在眼中。毕竟民间话本里都唱,天潢贵胄身边的阉人才是下九流。
“见了高监军,为何不跪?”余弋拿着鸡毛当令箭,对蔡昇颐指气使道。
蔡昇胡子一吹,抬起马鞭往高隆贵的马车指了指:“什么玩意儿也配成监军,给我家将军做中军?现在居然还来呵斥我,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吧!”
高隆贵在广宁也过了许些日子,对这类莽夫早已见怪不怪。他慢悠悠地掀开车帘,搭着拂尘下了马车,宽和一笑。
蔡昇看着他笑,心里发毛,嘴上却不饶人,小声嘀咕道:“什么老东西,看着怪瘆人。”
“蔡统领先莫生气,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伤了与郡主的和气,毕竟郡主和你家将军走得更近,是不是?”高隆贵笑道。
这话一出,要比刚刚李司南所讲要有份量得多。围拢在蔡昇身旁的小军士们纷纷低头窃窃私语,眼神时不时往车中瞟,更有大胆者,脸上直接露出了不屑的神色。
“放屁!”蔡昇大骂道,“我家将军会听那么一小丫头片子的话吗?”
“不会吗?”高隆贵循循善诱道,“郡主乃是皇帝的亲孙女,将来若是寻得良夫,再封公主,就算是当朝宰执也高攀不起。你家将军再怎么说也不过是臣子,郡主说一,他哪里敢说二?”
蔡昇本就不是文化人,从前盲目追随原傅隋,如今盲目追随原奉,外面的风言风语很少传进他的耳朵。可如今,高隆贵三言两语之间,说的尽是以往外人编排长鹰将军的那一套,蔡昇怔了半晌,脑袋有些晕乎。
高隆贵见蔡昇不说话了,便又上前道:“蔡统领,这北境的百姓都知道,你家将军的父亲因忠武仁义,而违抗君命,被一道圣旨挡在了关外。放在旁人身上,那是株连九族的重罪,怎么落到原家,还能保全血脉呢?”
“那是因为……”蔡昇想要辩解。
“那是因为陛下体恤忠臣良将之后,不愿小原将军被牵连。但这前提是什么,蔡统领知道吗?”高隆贵问道。
蔡昇一脸茫然。
高隆贵笑着踱步到蔡昇面前:“前提当然是你家将军乖乖听话,守好本分,这样才能保全原家门楣,保全北境十三州府的黎民苍生啊。”
蔡昇此时才琢磨出话中本意,他脸色涨红,抬起马鞭抽地:“你这老贼,少口出狂言!”
“蔡统领慎言,”高隆贵一点也不怕他,“你家将军如履薄冰,步步小心谨慎,你可要三思而行,不要因为自己的一时口舌之快,而得罪皇家的人,最后却让小原将军背上罪名。”
蔡昇愣愣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高隆贵放走了那个布衣男子,随后又装模作样地把郡主车驾迎回城。过了半晌,他才听到身边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那都是被宽恕的百姓在感慨郡主宽厚仁爱,高内侍治军有加的话。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蔡昇气得大骂道,“都给我滚回校练营!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说罢,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往牧流跑去了。
前些日子,原奉的手下人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清点了牧流的残兵残将和废铜烂铁般的兵器,整理出一堆沉疴旧疾。吃空饷的老兵,没有战斗能力的小孩,除此之外,登记在册的甚至还有二百多个已经在五年前阵亡的士兵。
半年来从上到下的清洗让长鹰几乎找不到精兵强将,除了蔡昇手下那三百多个勉强算得上是壮丁的士兵,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死的死,伤的伤。
四年前三营兵变时,原奉送走了那批心高气傲的老将,这会,又要清洗这帮百般无赖的老兵。里里外外修理一个遍后,这原本号称十八万精兵的长鹰军,如今只剩不到十万人了。
“北境一带没人愿意参军,”何今边翻书页,边对原奉说,“关键也走得几乎没人了,南边的‘淘金热’把所有穷疯了的人全带走了。”
“确实,”原奉木然道,“原先那些参军的人,都是冲着长鹰将军的威名来的,可现在谁还认我这个长鹰将军呢?这半年虽然太平,但谁知道明天会不会真的打起来,就算是家有壮丁,怕是也藏到了深山老林中。”
何今嘿嘿一笑:“将军,我认您啊,在我心里,您就是北境的顶梁柱,哪怕是送到东海去,也比那几根镇国龙柱强。”
原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何今赶忙闭上了那张四处跑马的嘴。
只是原奉并没有说错,除去广宁,如今整个北境十三州府的壮丁都快要跑光了,尤其是偏北的朔城府、陇平府和季云府。在经历了战事之后,广宁和它的兵镇牧流宛如一座空城,孤零零地立在草原之外。
“先去给吴都尉写信,让他借我五千人。”原奉突然开口道。
“借兵?”何今吓了一跳,“将军,这要是被朝廷……”
“吴锦行知道该怎么办,他不会让朝廷知道的,你只管写信就是了,不要走漏风声。”原奉答道。
何今犹豫:“可是……”
“可是什么?”原奉抬眼看他,“我的副将就在吴都尉的身边,他难道不清楚该怎么选择吗?”
“是。”何今低下头,闷闷地应道。
“还有,让蔡昇在集市口贴告示征兵,有意向的直接签字画押,并且在告示最后写上,若是牧流镇征不来三百人,就挨家挨户地搜。”
“挨家挨户……”
“除此之外,今晚封城,什么时候招满三百人,什么时候解禁。”原奉平静道。
刚刚还敢嬉皮笑脸的何今冒出了一茬冷汗,他两颊上的肉颤了几下,点了点头:“将军,您不怕引起众怒吗?”
“众怒?”原奉笑了,“我早就引起众怒了。”
那告示里写的话不讲分毫情面,像是一把火雷直接炸到了牧流百姓的面前,重军把守的城门前冷冷清清,连条家狗都不曾出现过。
当然,集市口旁边搭起的征兵台也没有人,北境像是又迎来了鞑克血洗,所有人闭门不出,生怕抛头露面,惹来是非之祸。
原奉搬了把凳子,往那台子旁边一坐,静静地看着空荡荡的巷子。
“将军,怎,怎么办?”刚赶到牧流的蔡昇心底发虚,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是说了吗?挨家挨户地搜。”原奉淡淡道。
蔡昇在原奉面前磨磨蹭蹭,不愿离开。他心里藏不住事,但又生怕原奉得知广宁府城门口的闹剧,一时左右为难。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原奉看了蔡昇一眼。
蔡昇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就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去搜?”
“不知道?”原奉一挑眉,“我记得蔡统领你出身山匪,搜刮民脂民膏不应该是老本行吗?”
“我……”蔡昇一滞,“将军,这,这能一样吗?”
“不一样,但也一样。”原奉盯着他道,“不然我让你过来做什么?当花瓶吗?”
蔡昇登时语塞。
他手下的亲卫营生疏地扮演着强盗,心中念着仁义,而没念过仁义的蔡统领二话不说,长剑挎在腰间,开始挨家挨户地踹门。
“鬼见愁”蔡统领生得高大猛壮,自小没少练家子,一脚踹上去,百姓的房子从里到外抖了三抖。
这时,惊慌失措的人们陡然意识到,这不是那个他们所熟悉的长鹰军。毕竟无论是原傅隋还是原存山,都断不会为了长鹰军的生计来强迫于民。若说原傅隋当年不过是违背了祖训,那么原奉可以算是终于在原家人都死绝的时候做到了大逆不道。
他蛮不讲理,不留情面,将一个又一个窝藏在家中的壮丁拉到集市口的台子上挨个登记,总共不过二百一十九个人,这算得上是牧流仅剩的青年人了。
四面八方赶来的百姓在底下围得水泄不通,却无一人说话,都默默地注视着站在台子旁的原奉。他们的眼神里谈不上是愤怒还是激恨,更多的大概是一种失望,失望于原本高束神坛的长鹰将军有朝一日跌落了凡尘——竟也是如此卑鄙无耻的下流酷吏。
原奉波澜不惊,他抱着胳膊默默地看着比自己或大或小的年轻人接受长鹰士兵的检查,然后当着众人的面,从赤身裸体到穿上铠甲,领取兵器,像个真正的黑甲军士一样站到他的队伍里。
但原奉心里清楚,这里的每一个人,谁也不是真正的黑甲士兵。长鹰将军麾下的十八万将士早就在五年前随着原傅隋的大势而去,剩下的这些,不过都是在苟延残喘着想要保留长鹰军仅剩的一丝颜面。
他清楚,自己也是同样。
在长鹰军行将覆灭的边际垂死挣扎,怀着最后一点莫须有的希望重建,这希望是原家给予的吗?还是北境百姓给予的?亦或是那藏匿的苍鹰给予的?
都不是,不过是自己的残念罢了。
原奉沉默地转过身,不再去看那些民众失落愤怒的双眼。愚民悲愤,确实是空穴来风,可惜又没有什么用处。
“滚出北境!”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声音在寂静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刺耳。原奉扭头去看,与此同时,一块石头正好砸到了他的肩膀上。
扔的人力气极大,石头把原奉的肩甲砸到凹陷,他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站定,面无表情地看向台下那些跃跃欲试的人们。
“谁扔的?脱了衣服站上来。”原奉的声音不大,“准星这么好,不去打鞑克人,往我的身上扔,真是有出息。”
底下一片寂静,少有人开始慌乱,似乎是害怕原奉会一时间丧心病狂,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慌什么?”原奉偏了偏头,“你们不是不怕我吗?不是都说我就是个傀儡,是朝廷的走狗,是个窝囊废吗?有什么好怕的?是怕我杀了你们祭天,还是怕我开城投降,让你们都成为鞑克的阶下囚?”
站在台下的人一声不吭。
“他们,”原奉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那些士兵和准士兵们,“他们在将来的某一日会上战场,会立誓保卫这座城池不受侵犯,他们当中的有些人已经上过战场杀过人,还有无数袍泽英灵已经命丧鞑克人的刀刃之下。这是长鹰士兵的责任,也是你们的责任,但你们却把这些当作是我原奉,当作是长鹰将军一人的责任。”
“你不配。”底下有人振声回道,“你不配做长鹰将军!”
原奉冷笑了一下:“没错,我是不配,但倘若你们有人愿意担此重任,我拱手相让。”
相让什么?是长鹰将军的将位还是百代万世的赫赫武勋?这些光宗耀祖的门楣牌匾在生死面前从来都不是关键,因为长鹰将军身上担的是振兴北境,扛起北境江山的责任,而这些,又有谁能担得起?
“你们没人能担得起,我也担不起,只是可惜,我姓原,原存山的原,原傅隋的原,还有,原启的原。”原奉一字一句道,“你们是不是恨我?恨我搞垮了长鹰军,恨我委曲求全?可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不恨原傅隋?”
这话一出,底下的民众顿时屏住了呼吸,他们无比惊诧,因为那个在当众直呼原傅隋大名,大庭广众之下以下犯上的,竟是是他唯一的儿子。
天色渐暗,原奉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失言了。
原奉望着台下面目呆滞的人们,无力与失落瞬间涌上心头,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回去吧,天快要黑了,明早开城,想要走的人,就别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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