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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贤
凡事有度,人长得太丑吧,出来容易吓着人,长得太美了,有时也是个问题。
出访益州,上千多里,一路所过镇甸虽比不得洛阳繁华,人也不算少。骑高头大马,就冲听筠的容貌,魏希可不敢保证会有多少男人将她看了去,这如何使得?!总得采取些措施,让自个儿媳妇着男装就是个不错的主意,方便还稳妥,只是…
魏希紧了紧手里的马缰,她万万没有想到还会出岔子。听筠红透了脸,缓缓放慢马下意识靠了魏希,眼下的状况也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在东陵,她们姐们出门,很容易吸引路人的目光,次数多了,听筠渐渐也就习惯了,可现下不同!她一身玉冠锦服,一派斯文隽秀,单论风流把魏希都比下去了。吸引些好男风的男子倒也罢了,关键还有一大批女子。
以前,女孩子看她,那是单纯普通女子在看美丽女子。现在,听筠咬了唇,心狂跳,根本是怀春少女在看少年郎!这角色的突变实在太大,她总觉怪怪的,一时闪进头脑的也只剩下一个词——诡异!
“希…”
一个稍显亲昵的动作立时引来人群中一阵嘘声,如此两位佳公子该不会是?生的这般好模样,太浪费、太可惜了吧。
身后,杨博郁闷坏了。少年时,他常与魏希、黄勋骑马过洛阳街头,小伙子人长得也不差,只是气质上稍显木讷。和魏希的俊逸、黄勋的浮佻相比,他在女孩子那儿总吃不开,一般三人同行,他只能充当陪衬。心想这次黄勋不在,有程琳垫底,该轮到他了吧。不曾想半路杀出个听筠来。
魏希心里直叫苦,这算那档子事儿?!才出洛阳而已,照此下去,一路上还了得?杨博郁闷,只是想寻些少时的安慰,她就不同了。因着急赶路,路上她接触听筠的机会不多,中途歇下脚,想牵下听筠也要考虑下周围的人。虽然女子相爱同男子相爱从本质上讲是一样的,可在外人眼中,她们并不属于那隐晦的范畴。她可以非常自然地与听筠亲近。但一旦听筠穿了男装,纵然魏希不介意,旁观者就不一定了,甚至连清楚她们身份的杨博偶尔也觉别扭。
总之,让自个儿媳妇穿男装绝对一憋足的主意。综合各类考量,从汉中入川之时,魏希狠狠下了一念头,还是让筠儿换回常日的装束,坐马车走吧。
不过,似乎她做错的也不只这一个决定。
栖梧,涵阳无聊地摆弄着棋子,掐掐日子,陛下差不多应该到益州界了。
在龙朔,倘若女子到了二十五岁仍没有做到采女,是允许返回原籍的。大好青春虽已流逝,终归还有机会与家人团聚,总好过一辈子幽于深宫。一朝入了宫廷,便不能轻易出来。拥有随时出入宫门的牙牌,还能经常随魏希出趟远门,尔烟、涵阳算其中比较幸运的。
“怎么了?”尔烟停了棋,对面爱人明显心不在焉,一盘棋下的糟糕透顶。
“想去益州…”涵阳推了棋盂,懊恼无比,喷出的口气中都夹杂了股酸味。自打有了听筠,她跟尔烟在魏希那儿的位置急剧下降一个档次。多少年了,凡魏希出门,她们必然跟着,这次倒好,一句“朕这次带筠儿去”楞把人打发了!“陛下太过分了!”
“呵呵”尔烟倒不怎么失落,“陛下也是想多陪陪皇后,有你我在,她还得分心照顾。”
“我们不用她照顾啊”总之,涵阳心气就是不顺,“我照顾烟就好了。”一脸的烦躁,险些爆了粗口,“整天窝在宫里,都他娘…,都憋屈死了!”
“好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尔烟悉心安慰,不过无论怎么看,她的样子都不像单纯在宽慰人。与其抱怨,不如给她个机会让她明白“你离了我不行!”“说不定下次就带上我们了。”
广元,入川的第一郡。
官驿,入口的菜辛辣无比,已经嚼过的东西依她的教养绝不可能再吐出来,不敢细品,囫囵着生生吞咽下了,喉间滚烫刺激,魏希的脸一瞬红到耳后根,呛得一阵狂咳。
出门只带媳妇儿,不带姐姐,小子你是要吃点苦头地。
听筠不及擦干手赶紧跑过来帮她理了气。“很饿么?怎会这么急?”
“不…咳咳…是…”魏希想开口否了,可气息乱得根本不听她使唤,费了半天劲才平了喘,浓重鼻音都给咳出来了。“好辣!”(咱儿又扯了,貌似辣椒是从外传来的,咱们吃的时间不长。)
听筠脸立时黑了,这话说出去多少丢人,也让人觉得她夫君有些孬种,魏希是一点儿辣也不敢碰。取了筷子尝了口。“还行啊。”
“嘶…”魏希抽口凉气降降嘴里火气,不可思议地看了她,“筠儿不觉辣么?!”
听筠是吃淮扬菜长大的,淮扬菜追求本味,清鲜平和而略带点甜味。和偏爱酸的魏希相比,她更喜欢甜,不过这并不代表她不能吃辣。
益州人无疑是爱吃辣的,这儿气候潮湿,身上的汗不易发出,人渐渐养成了吃辣祛湿驱寒的习惯,荆州湘人能吃辣的名声同样也流传在外。不过若是仔细论起来,华夏族最早吃辣椒的地方却不是川湘,而是听筠的家乡扬州。
既然到了益州,当然得第一时间尝尝“五味调和百味香”的地道川菜了,而吃川菜很难避开辣。清楚她的口味,听筠特意嘱咐了厨房少加点辣椒,哪成想还是把人撂下了。
“算不上辣啊”听筠将桌上的菜尝了遍,拣了几盘不辣的摆了她跟前。其实,麻辣只是川菜中的一小部分,满满一桌菜,不辣的多得是,偏不巧,她头一筷子就着了道。“希以前不是来过益州么?怎还会被辣到?”
“我…”魏希苦笑,看样子烟心里还是气恼她的,来前也不曾提醒一句。
上次灭中山,她一路吃的是九州军灶,实际吃到本土菜时已是在涪陵官驿了。然而因翌日要去成都,着急交代黄勋、杨博些事,当日她并没有忙着用晚饭,真正先尝到菜的是尔烟、涵阳。以烟的心思,她怎会忽略这茬,要不咋那么巧,在益州待了了一个月,她魏希竟一盘辣的菜也没碰到?!
“上次有烟一路照料,没有吃到。”
“喔”听筠浅浅自责,她的心思已经十分细腻,但和尔烟相比还是差着很多。皇帝的贴身大尚宫,尤其是身份敏感魏希的,考虑事情必须面面俱到!
“好了,吃饭吧。”魏希不舍她多想,捡了筷子给她夹了些菜,自己不敢再一口含了,小心一一试了听筠挑出的几味菜。
朦胧月光透过窗子,满室皎洁,床榻上,听筠轻巧翻下身。
辣椒有一奇妙之处,它相当有刺激感,分明嘴里火辣辣,眼里泪汪汪,心里居然还美滋滋,越吃越想吃,最后发出一身汗,舒服之极。今儿晚饭听筠算是好好过了把瘾,可代价也不小,晚上胃里燥热不堪,翻腾了小半宿还没睡着。
魏希再忍不住揽了她入怀,唇抵了她后颈。“筠儿还没睡么?”
“唔”听筠轻柔握了她搭在自己腰间的手,“吵醒希了?”
应该说是给她折腾得压根没睡着!“赶了一天的路怎还没睡,不舒服么?”
“唔”听筠很没骨气地翻过身窝进她的怀,先前吃辣椒那会她还挺气概的,难得比魏希气概一回。“胃里好热,睡不着。”
“呵呵”魏希宠溺拨去她散在脸上的长发,摩挲了她唇瓣。“以后不许再吃那么多辣椒了!”
经辣椒燃烧后,她原本淡红一抹唇红艳欲滴,煞是诱人,当时魏希很是想吻下去,可又惧怕它的味道。
“唔”听筠懊恼埋入她颈下,空隙中魏希借月光可以看清的只有她孩子气微撅的小嘴,一个可人的小动作诱惑力十足。
知道她睡前已拿青盐洗了牙,应该不会再辣,魏希心底还是怯怯的,终是没有忍住吻她冲动。
成为母亲对女子的身体消耗非常之大,宫廷女子尤善养生。一无所耗,二有所养,几年来,除了气质上愈加脱俗外,听筠的样子和及笄芳华时并没有多大变化。有时,魏希就在怀疑,照这么下去,有朝一日,单论容貌她会不会配不上听筠。
日子久了,难免审美疲劳,可枕边的人魏希似乎永远看不厌,尝不够!
打出了洛阳,魏希都没舍要她,久居深宫,听筠的体质很难架住长时间的骑马赶路,每晚疲惫的几乎挨枕头就着。
既然今夜她失眠,如水月色又岂能辜负,既然她不舒服,不妨让她“舒服”。锦被下,魏希摸索到了听筠中衣的绾带,让筠儿再累些,她应该可以入眠了吧?
“嗯?”听筠也想念魏希的身体。
在那个位子上坐着,一年可抵常人几年,魏希如今的气质,在俊逸外又平添了几分沉郁,这种远远超越她同龄人的成熟对听筠一样年纪的女子极具杀伤力。一如此番行来,看她的多是些情窦初开的少女,而瞩目魏希的却是些已褪去青涩的年轻女性。
她着迷魏希,着迷她一日醇过一日的浓厚内涵。尽管她知道,劳累的一国之君终有一日脸上会布满沧桑。但那又如何,岁月留给身体的痕迹只是表面的,真正沉淀下的精华在于精神!
“希…”听筠划入她中衣下,手紧附了她的背。
魏希的力道似乎比往日要大,是她十几日积攒下欲求不足还是自己干涸的肌肤感应的刺激变得敏感了,听筠具体也说不清。清楚她动情时的习惯,魏希索性把身上碍事的中衣褪去,供她舒服地拥着。
左肩温湿,左臂揽了她,魏希含笑吻吻她勾了自己脖颈的右小臂,听筠总喜欢在最忘情的时候在她肩头留下道浅浅齿痕。
果然是累呵!
早过了筠儿醒来的时辰,搁往日早膳都用过好一会了。榻边,魏希悄悄守了她,在没有感到饥饿前总算看到人有转醒的迹象。“筠儿醒了?”
“嗯”听筠慵懒翻下身,不情愿地睁开眼,满室已是刺眼的光华。“什么时辰了?”
“呵呵”魏希宠溺捏了捏她樱鼻,寻了句诙谐的民谚逗了她。“太阳已晒到屁股了。”
那岂不是很晚了!因她一人耽误了行程,听筠很觉过意不去,忙撑着坐起来。“希怎么不叫醒我?”
“反正也不急。”魏希取了床榻上的亵衣想帮她穿了,想想还是决定换一件,昨夜她顺手就拿它给听筠擦了汗。起身到柜中拎了换洗的衣物过来。“杨博,程琳去取马车还没回来。”
听筠解了中衣狐疑看了她,“不骑马了么?”
“嗯,既到了益州,也便不急了。”魏希解了包袱,翻弄下衣物想寻出件抱腹。“呃?”有心数了下剩下的衣衫,貌似也不够了。
听筠绝对一实打实的公主,她连个衣服也不曾洗过。一个月的行程,一位皇子、一位公主,出门只带个跑腿的内侍,连位侍女都没有,怎么能行?
“筠儿的亵衣可能不够了…”魏希尴尬笑笑,下意识蹍了脚,其实她脚上穿的袜子还是昨日的。
“先省着点,到成都就好了。”
“啊?!”听筠眉拧得厉害,一脸的不情愿。
贴身的衣物不同于其他,中途买的面料她穿着不舒服,而且即便质地好总也得先洗一下,让她跟魏希洗衣服?估计跟赶鸭子上树没啥区别。
“希下次还是带上烟和阳两位姐姐吧。”
带上烟和阳,魏希可能会分些心照顾,但起码她不用一件亵衣多穿一天。
“嗯”魏希应得干脆。
打小已习惯了尔烟照顾,每日晨起,干净的衣服总整齐摆了床头,膳食也总温热可口。往往时刻存在的,往往最易为人所忽略,若非此一遭,她也没有发觉,原来她对烟竟如此的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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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阳北川界,离成都还有两三日的行程。
益州的景致同江南还是有所差别的,不过跟洛阳比就更近扬州了。一别故土七载有余,难得踏上南方地界,听筠按捺不住心潮,顾不得身上不方便总想多走走,魏希拗不过,也只能陪了她。
前几日,她们沿途过来,虽四处走,但主以探访民情,不是纯粹的玩。反正马上到成都了,歇一日也无妨。
乡野小径上,马上的杨博五分陶醉,五分不乐意。益州是他的祖籍,他也想多熟悉熟悉,可到了这儿也就意味着很快就能见到大哥杨济和发小黄勋了,他特想马不停蹄地赶往成都,但没辙,他说了不算,人家听筠的话在魏希那儿明显比他好使。
车架上驾车的程琳悠闲得多,他也是在宫里憋屈久了的主。身后,车门大开,听筠一刻也不舍闲了,这一带的景致非常之美。
高冈枕流水,流水飞云髓。修竹列屏翠,篱落野花馨。
“很美啊希,我们下去走走好不好?”
“嗯”魏希示意程琳停车,沿途过来,她发觉这个小山村似乎有些与众不同,究竟那儿不同又说不上,隐隐有种别样的感觉。
百姓耕种以求温饱,种地十分辛苦,这儿的人倒显得怡然自得。如先前遇到的一位采桑人,一身布衣完全遮不去他飞扬的神采,她跟魏雍看人都是很准的,那位先生怕不是寻常农人。
冉冉日升,气温渐高,趁清晨凉爽出来劳作之人零星还家。前方不远处田埂上两人所行别礼竟是古礼,魏希好奇心更重。“筠儿,我们进村子看看。”
杨博忙跟上来,不是说只是出来玩么?怎又要进百姓家。稀落十几家院落,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差别,纳闷地看了只是随意走、无意进家门的魏希,陛下想做什么?
魏希也不免失望,的确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难道她弄错了?
隐隐读书声入耳,三人同时沿声音瞧了,半里外,一处清幽小院,几间茅草房落于秀雅山下,院外潺潺流水不深而澄澈,潇潇竹林不大而繁茂。
“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好美的地方!”
“嗯”魏希牵了她,她很喜欢听筠偶然拈来的佳句,就像刚刚这句明丽欢快的田园风。“过去看看。”
“好”听筠愉悦随行,此时的她并不知晓,她此生唯一一次到益州,留下的这首《山间小筑》在后世广为流传。考虑她名字“听筠”的缘故,加之“绿筱”一句,千百年后,人们提及她时更喜欢称她为“筱皇后”。
又是失望!
魏希真的很希望学堂孩子们背的是“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盘。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但可惜只是“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怎么了?”发觉她的失落,听筠很是不解。
“没什么。”魏希自嘲。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泽。在此远离尘世之地,或许隐地只是些闲云野鹤之人。环视下周围,景致还真是优美,此行也算不虚。“筠儿喜欢这里吗?”
“嗯”听筠抚了一支箭竹,长于喧嚣她难得见一片竹林。
“那四处走走。”
魏希携了她。巴山蜀水,钟灵毓秀,天下山水之胜在蜀。小小一片山脚用心赏来也觉有趣。
溪边,魏希掬了捧水饮了,果然甘甜如饴,清凉无比,她一直怀念上次在绵阳老人家里喝道的泉水。旁边,杨博干脆喝个痛快。听筠也想尝下,可惜近两天身上不方便又没那勇气,只能遗憾站了身后守了他们。
不远处忽地多出道身影,正埋头饮水的魏希不曾留意,着实把听筠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啊—”
好喝的东西,不止人喜欢,其他物种也喜欢。
魏希警觉抬头看了一眼,动作迅捷地将她紧紧护在了身后。杨博最后一口水还没有咽下,险些给呛着。
天!这是什么玩意?!不像熊又不像猫的,脸上还顶着俩大黑眼圈!
毕竟行伍出身,杨博反应虽比魏希迟了,却绝不算慢,羽林屯卫以护卫陛下安全为职责,抽了佩剑挺身上前,管你什么东西,先灭了再说。
总算没有枉杀无辜。
“住手!”远处一位老人厉喝,杨博下意识回头瞧了,手里的剑锋离那生物的脑袋仅剩一尺。“住手,它不伤人。”
不伤人么?魏希、杨博顿时安心不少,老人已急促赶来,应不是在说谎,护着听筠朝他的方向退了。
“老人家,这是何物?”杨博收了剑,最先按捺不住好奇问了。
“喔,我们这儿的人管它叫竹熊。”老人撑拐喘口气,一大把年纪了还跟小伙子似的猛跑,吃不消。“平日里比较爱吃箭竹,一般都在山上,这一只比较不怕人,总喜欢下山偷吃我竹林里的嫩笋。它们性情温顺,不伤人的。”
“哦”杨博摸摸剑柄,“险些造孽了。”
“不知者不怪。”老人大度笑笑,“倒是冲撞了几位。”
“先生用心了”魏希欠身见个礼,手中听筠的手仍有些凉。“筠儿你怎么样?”
听筠明显还没有从刚才的心悸中恢复过来,竹熊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猛地见一不明生物,而且还是个不小的家伙,
老人打量了她们容貌装束,“夫人受惊了,若不嫌寒舍简陋,不妨先去歇一下。”
“那叨扰先生了。”程琳还在外村口,也只有如此了,魏希紧揽了听筠随他回学堂。
老人的儿媳端了几杯热茶过来,魏希忙取了杯给听筠,见她喝过后脸上渐有了血色才算放心。这才能定心瞧了屋内,陈设简约,除了屋角多了一柜书,其他和一般民宅没什么两样,书柜上垂了一块粗布,乍一瞧很像遮土的布帘,仔细一看…
魏希暗惊,果然有隐士!
粗布上绘的是一幅战略图,上面箭头所指的方向与她上次南伐的方略不谋而合。
会是老人么?魏希多少生出些怀疑,对面老人实在太过普通。
学堂中走出位中年人,杨博看看老人。“教书的不是先生么?”听人说话斯文客气,显然是位读书人,他还以为这儿的业师是老人。
“喔,老朽原教过两年”老人略略遗憾,“后寻不到合适之人便不再教了!”
择人而育,非平常业师,老人一句话消去几分魏希对他的怀疑,“身在深山,谋在天下,先生不只是简单的乡野教书先生吧?”
老人含笑不语,眸中光彩不可捉摸。
魏希也不多问,指了书架方向,“先生为何仍留着这幅图,上次九州不就是这样打的,结果可输了?”
“仗是打输了,战略本身制定的并没错,不过是时机尚不成熟而已。”老人抿了口茶,欣赏之余,口气中还掺杂了分嗔怪。“小皇帝操之过急了。”
“哦?”魏希来了兴致,老人一句“小皇帝”她听来没有丝毫不敬感,反倍感亲切,仿佛她们神交已久,此时的批评不过只是一位老者在责怪自己犯错的晚辈。“战略为何没错?时机又怎样的不成熟?敢请先生赐教!”
“…”
原来还有这般隐士,隐得人根本辨不出他是隐士!
听筠默默从旁听了,她有日子没见魏希这般神采飞扬了。好奇看了其貌不扬的老人,也许真是她平日演义杂记看多了,总觉得隐士的风采应当是“容貌轩昂,风姿俊爽,头戴纶巾,身披鹤氅,飘飘然有神仙之姿”的,不曾想。
“呵!”自太傅杨逊过世后,魏希已很少去敬佩一个人,眼前须发已白去不少的老人她诚服。“先生之才绝不输先中山贤相,又在益州多年,当年为何不致仕中山朝堂以论天下事呢?”
“呵呵”老人捋须笑得高深,他也算一大器晚成之人,待学成之日舒玄人已亡故。“前两天我一小孙孙领孩子们打野仗时曾气呼呼地说过一句话,‘领这一群笨蛋玩,真费劲!’,其实啊,他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倘若补齐了就应该是‘一聪明人领一群笨蛋,难受的是聪明人;一聪明人在一群笨蛋手底下,难受的还是聪明人!’”
又是一久违的感觉,一句“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他玩笑间竟解得淋漓尽致。魏希很难不想到杨太傅。
“再者…”老人话锋猛地一转,语气中尽是浓浓惋惜,“当年中山必亡于九州,非一二人之力可挽,即便老朽出山也无用。”
魏希莫名严肃,杨逊也是益州人,他为何不选择中山,而是千里迢迢自荐于九州是有原因的。“当日先生已可预知中山将亡于九州么?”
“莫说中山,即便东陵,有朝一日也必为九州所灭,天下自三分之日起就已注定会归于九州!”
语不惊人死不休!笃定的断言。以当今的形势,九州、东陵朝堂上凡清醒之人差不多都能判断天下走势,然而早在三十多年前,三国鼎立之初,有人就敢有此预测。魏希紧握了手里的茶杯,她今日遇到的怕是位顶尖谋士。
“先生此言以何为据?”
一瞬散开的帝王气息,一身便装掩盖不去的华贵气质,加之先前一番见解不俗的交谈,老人紧盯了两渊黑潭,这年轻人怕不是等闲之辈!
“我华夏族源于黄河流域,中原地区地形平坦,土地肥沃,人口最为密集,古来便有‘得中原者得天下’之说…(此处省略几百字,咱们几次大一统几乎全是从北向南打的,老朱家那次除外,这其中的原因估计都能写本书了。总之,魏希之所以赢,不只是人厉害,也是有客观原因的,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还在北方。)…当年,舒玄丢了荆州也即失掉了进军中原的战略要地,益州周有山川作屏障,别人是不易攻进来,可自己也不易打出去,蜀道崎岖,每凡用兵运粮,必劳民伤财甚巨,再加之益州人稀田乏,中山若主动进攻,必自耗而亡,若退而不出,又会为他国所灭。至于东陵,国力虽比中山强,和九州相比仍有不小差距。虽北有长江天堑,后有水兵后盾,但缺少克制九州强大兵力的兵源与兵种,也只能偏安一隅。倘若君主贤明些,或还能坚持的长久些,但看看吴佶,再瞧瞧当今吴皓,登基之初倒还施行了些利国利民的政策,东陵人还道‘有令主出’,不过才两年,唉。而方今九州,内有治世之臣,外有安邦之将,更重要的是上有统一之君。老朽斗胆预断,怕是不出十年,这天下将尽归九州!”
听筠完全沉默。
能臣大致分三类,治世之臣,权谋之臣,救世之臣。治世者,怀苍生大计,善理政务。权谋者通阴谋诡计,擅耍权术手段。通常善治世者未必通权谋,知权谋者更是未必擅治世。
还有一类救世者,他们既善治世又善权谋,这类人比较难得,通常上百年才会出一个。很幸运,在如今的九州就有一位——黄毅。
可以在夺嫡中胜出,谁敢质疑他玩弄权谋的能力,助魏雍积累了雄厚国力,他治世的能力也毋庸置疑。然而,他还有他更大的明智之处,他知道在什么人面前、在什么时候、展露什么样的才能。
他不会在魏雍手下耍什么手段,如果说他是夺嫡的大赢家,那魏雍便是无敌大赢家,可以在那样的处境下突围而出,可以在登基后将虎视眈眈的兄弟们一个个儿收拾得服服帖帖,跟他玩?怕是给他玩残了都不自知!
他也不会刁难魏希,他看着这个孩子成长,她的天分有多高,擅于总结经验的能力有多强他清楚。有如此的智慧,又坐在如此的位置,她的潜力决定了她——可以抬得起你,同样也踩得扁你!
而在听筠瞧来,这也正是魏希的难得之处。
她如她祖父般自信,又没有他的多疑,她绝不会玩什么“梦中杀人”的手段。
她如她父亲般明智,她了解百姓疾苦,也能体会对手痛苦,一如她在尽力打理江山,听筠的兄长楚王与越王又何尝不是,她不会痛恨他们为东陵做得最后一份努力。
她更是拥有无上的大智慧,她不是不懂权谋,只是不屑用,她只用仁义就能收住人心。子嗣一番波折,狠戳了陛下痛处,礼部的人最终具体怎样想的听筠不知,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魏希莫大牺牲也是有莫大回报的。
乱世,能臣辈出的年代。在当今的九州就是这样一位绝顶聪慧之人带领着一批大智慧之臣。
听筠没有老人看得那般透彻,但只靠用人一点她已能看出两国的差距。难道江南没有才俊,当然有!包括已亡的中山,益州不也有似杨逊,似老人此般人物,然而他们缺少的是一位像魏希一样的可以将所有人凝聚在一起的君主。
不出十年,短暂的令听筠惊心也痛心!
魏希兴奋了,很少有情绪波动的黑眸燃出一团火,老人的剖析给了她巨大精神支持,扫去了她心头上次南伐残留下的自我怀疑,巩固了她天下一统的自信。“先生,哦不,公之力实堪为帝师!”
“嗯?!”老人狐疑地重新审视了面前些许激动的年轻人,心下一惊。
“哦”意识到失态,魏希忙收回恭敬行礼的手,端坐了席上,“我的意思是说,以公王佐之才作帝师亦有余,在此教授乡野小童未免可惜,何不出山辅当今圣上定天下一统呢?”
“帝师?”老人摆弄了手里的茶盅盖,言中说不尽的嫉妒,“当今圣上已不需要人教了,想不到当年杨子谦竟会教出这般英主。”
同为益州名士,同怀经天纬地之才,一位教导出魏希,一位却只能埋才山野,这让老人怎不扼腕遗憾?
门前,魏希忽忆起件事,又再次扭头看了身旁送行的老人,她无意曝露身份,很难说服固执的老人。“公虽不愿再教当今圣上,那可愿教出一后世之君?”
无比吸引人的提议,老人虽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摇头叹了口气,魏希还是捕捉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自信昂然地抱拳行礼。“告辞!”
车厢内,一阵沉默。
魏希深深自责,她一直都澎湃于老人的话,若非此刻只剩她们两人,她险些没有发觉原来自打进了学堂听筠还没说过一句话。氤氲双眸中除了忧忡再没有其他。
“筠儿怎么了?”
听筠轻轻抽去她握着的手,她深爱魏希,但东陵公主排斥九州国君。“希将来还是要灭东陵的是不是?”
“我…”
几年里,魏希总避免在听筠面前提及灭东陵的事,无论两人的感情怎么笃深,有一道鸿沟永远存在,她终归会是终结妻子故国的人。命运把她们的出生摆在了敌对位置,却又将她们的一生捆绑在了一起。
“总要有人去做的。”
她无疑就是历史选择之人,倘若只因那是心爱人的故乡便不去实现民族一统,那她就不是魏希!倘若她真得如此作了,亦不知后人会怎样她这位帝王。
“希…”
生为公主,实际上听筠对东陵的灭亡也做不了什么,一如魏希,若她不是当皇子养的,以她女子的身份也很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她的婚姻已是牺牲,能遇到真爱实乃万幸,若对方不是魏希,这场联姻怕会是一彻头彻尾的悲剧。
“筠儿可否求你一事?”
在吴家再没有一个人比她看得更清晰,将东陵的百姓交到魏希手里远好过她的父兄。倘若倚恃她对自己的宠爱,竟要求魏希不去实现民族一统,那她也不是吴听筠!
“你说。”
“待大军攻陷建邺之日,希可否饶我吴氏一族的性命?”
魏希应该庆幸她所处的时代还不是新朝尽灭旧朝皇族的时代。“好,我答应你。待攻陷建邺时,倘你族人不反抗,我会饶得他们性命。”
“嗯”听筠已经知足,她理解魏希的苦衷。
战争未开,先无条件许诺不杀敌方最高统治者,这绝不是魏希会干的糊涂事。
车内又归于沉寂,一路可怕的沉寂。
有些事一旦掀开,隔阂当即产生,哪怕很微小一道缝,一时也难以愈合。
彼此明知症结在何处,却不知如何去安慰,无限心苦,也只有选择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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