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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速之客
洛家的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按时间线捋起来只有三代。
国公爷那辈,随着老皇帝南征北战,挣了功勋,满门荣耀封顶,百年荣光写在太宗亲笔所题的金灿灿牌匾上。第二代盛极而衰,生了两个儿子。一个一心证道,一个离经叛道。前者抛妻弃子,遁入空门自焚于山林中。后者放诞不经爱写诡辩文章,最终害人害己,一支笔毁掉祖宗基业换来满门抄斩。
第三代年少成名,可惜命途多舛,没有蚍蜉撼树的本事。
天地换乾坤,非人力可改。
洛云桢从天牢出来,家中树倒猢狲散。他最后看到的,只有一颗冷冰冰的人头。一颗瑞王爷派人从菜市口捡的,用白蜡封好,秘密寄存在聚繁楼的人头。他当时没要,因为觉得没有意义。而今一把火烧成灰收在瓷瓶里,摆在案上贡着,所谓的意义似乎又显现出来几分。
天上下着雨,点了三柱香。
魏忠买的香很潮,半天只烧完小截,三柱香灰歪在火星上,轻飘飘的,伴随洛氏百年荣辱化成烟。
“这雨什么时候停?”
到西南院之后,魏忠经常蹲在檐下看天,盼下雨。结果长安夏季烈日炎炎,盼星盼月亮才等来这么个烟雨天,稀薄得可怜,坐蒸笼里出汗都比这酣畅。洛云桢站在窗前写字,一幅帖临完,香还没有烧完。
两人一里一外,各做各的事。
魏忠经常自言自语。
洛云桢习惯了,有时候接话,有时候不接。
他八风不动练字,练了两个时辰,一张写完,搓成团子扔掉,铺开纸继续写新的。未干的字迹力透纸背,已得从前七八成功力,仍觉得绵软,不满意。地上全是纸团,还在孜孜不倦地堆高。
“该停的时候就停了。”
隔着窗,延迟的回答传出去,引得魏忠回头:“雨停了,公子回姑苏吗?”
洛云桢无动于衷:“姑苏也下雨。”
魏忠伞一歪:“好歹自由,比待笼子好。”
一只细小的蛾子飞过窗,踩到墨汁里,危险地摇摆着。洛云桢笔尖停滞,看那三柱清香静静燃着,沉色想了须臾,“我姓洛。”
对话无数次这样结尾。
魏忠装疯卖傻混进公主府,得到一句“我姓洛”的答案。他无可奈何,没有别的话可以说,只能继续等下去,等洛云桢回心转意的时候。那一天也许会很久。他收起伞,贼不兮兮拱到窗前,道:“可是没过多久,公子就要改姓阮了。”
洛云桢冷冷瞥他一眼。
魏忠一脸沉痛,口吻仿佛面对失足少女:“公子心里清楚,她救公子绝对是图谋不轨。”
洛云桢:“我没什么值得她图谋的。”
“那可多了去了。”
“公子可知道,永宁公主是什么人?”魏忠讲到这个话题兴致勃勃,从门口拐进来,“她比长安这群牛鬼蛇神可怕多了。”
洛云桢没有搭理他。
魏忠放下伞,讲起一件有名故事:“当年临安烂成那个鬼样子。土匪比蝗虫多,说是天子直辖的领地,其实就是三不管。下放的太守一年一个,个个被削成人棍,串成串挂在城门上。行脚商宁愿过鬼门关都不愿意打那过。”
“永宁公主南下三年,将临安洗成了铁桶,死人堆里劈出一条商路。”
“土匪王八蛋……打的赢烧杀掳掠,打不赢往林子里一钻,古往今来就是这个路数,天皇老子下凡都未必好使。她去那,一个女孩儿,顶着不管用的殿下名头,想坚壁清野,要有杀多少人的胆魄?”
魏忠冲洛云桢诡异一笑:“那天在酒楼,公子也看见了。张歇那么怕她,难道只是怕一个金枝玉叶的虚名?”
洛云桢没吭声,良久道:“她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狮子没吃人的时候,总是乖得跟猫一样。”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魏忠认为阮峥的随和,是在收敛锋芒,刻意隐藏真实的一面。而洛云桢的猜测与他截然不同:“你可能猜反了。”
“什么反了?”
“她是只在装狮子的猫。”
“这怎么可能?”
“确实不可能,”洛云桢放下毛笔,自相矛盾,“所以很奇怪。”
……
前厅有株百年梅树,长于屋正中。上铺琉璃瓦采光,下接地泉水,躯干遒劲漆黑,一入冬便攒出繁花似锦的艳景。这是公主府一处奇景,每位到访来做客,瞧见了,都要绕着圈子,啧啧称奇,没有见识似的大加赞誉一番。
倒不是真没见识。
长安贵胄来往,金玉满堂的奢侈司空见惯,对着棵树大发感慨,不过是畏着永宁公主性情乖张,怕马屁拍不到点子。
这梅树乃公主心头好,夸几句总没错。
今日贵客前来,进门前纠结不已,对于如何展开对白,作了一番苦思冥想的研究,最后发现还是从树开始比较好。他想了许多句应景的好诗。可惜不巧,眼下正是夏天,梅树尚未生叶,呈将枯未死鳞爪之状,横看竖看都透着不祥之兆。
贵客干瞪眼看了半天,夸不出口,默默把好诗咽回肚子里。
公主在睡觉,贵客大驾光临,来得突然,没有提前打招呼。丫鬟们上茶水都手忙脚乱的。元深给他上茶请安问好,倒是不卑不亢:“小的元深,见过瑞王爷。殿下已经醒了,随后便到。请王爷先喝茶。”
瑞王爷喝了茶,也就把那树抛在九霄云外,问道:“这也不是午休时候,你们殿下怎么还歇着?”
元深说:“夜里没睡好。”
瑞王爷闻言放下茶杯,明白什么,神色凝重起来:“年轻是好事,但也应该克制些。从前没尝过,现在咂摸出味来,便只顾纵着心情,这怎么像话?你们在边上伺候,怎么不提点一二?”
元深:“……”
见他答不上来,瑞王爷又迂回地问了一句:“洛公子身体大好了吗?”
元深道:“好、好了。”
瑞王爷点点头:“好就好。”
他转着拇指上的绿玉扳指,摩挲里侧的暗纹,细细眯起眼睛,认真想了想,一会儿,给公主找到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也可以理解,毕竟姑苏云家出来的人,都是妖孽成精,出了名的。”
元深有心解释两句,想到芦苇丛里的事情,闭了嘴。
“来来来,跟本王说说看。”
瑞王爷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料定事情不简单,一颗八卦心悬起来,想要挖掘点细节。元深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对主子的隐私守口如瓶。
瑞王爷是皇帝的亲弟弟,三十多岁,相貌生得俊朗,说是弱冠之年也有人信。为人素来极不着调,没有做长辈的架子。今日冒雨前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东问西问的,一上来就把元深问了个面红耳赤。
阮峥进来的时候,看两人贴得很近。
瑞王爷一身紫袍华服,佩玉戴冠,完全是有钱风流浪荡子的装扮和作态,勾住元深肩膀,凑在他耳边说话。元深矮半个头,跟个小鸡仔似的被圈住,想走走不掉,很局促,脸一路红到脖子,眼神却坚定得像个烈妇。
瑞王爷拿这个烈妇没办法:“你就回答是不是,有没有。”
元深被迫出声:“我不知道。”
瑞王爷:“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元深:“我真的……”
瑞王爷诱导他:“好好想想。”
阮峥看着这不正经的一幕,咳嗽两声。元深电打似的弹起来,说了句殿下来了,忙不迭退下去。瑞王爷胳膊落了空,抖抖袖子背到身后,重新拾起自己的庄重威严来,朝这头的阮峥微笑一点头。
“侄女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聚繁楼的事情已经了结,阮峥被他耍了一圈,听到罪魁祸首本尊上门,心情那是难以言喻的激荡,来了前厅,准备来会一会这位鼎鼎有名的瑞王爷。当面斗法比暗地里使绊子有意思得多。她倒要见识见识,这人还有什么花招。
心里头冷笑,面上客气要做足。
阮峥和颜悦色请他上座,完全是小辈的姿态:“拖皇叔的福,侄女近来很好,不知什么风把皇叔吹来了?”
“闲来无事,想来公主府讨杯茶喝。”
“茶水有的是,就怕入不了皇叔的眼。”
“哎,这话生分了。”瑞王爷坐太师椅,一个劲观察阮峥的反应。肉眼可见地不自在,总体来说还算维持得住。上回的事情他确实是心虚的,怕阮峥没消气,来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什么话难听话都能承受。
但事态发展与意料相反,他看阮峥似乎不生气。
她比以往更谦逊,眼底那惯有的冷戾都冲和了,显得格外亲善:“确实,上回那顿酒喝得痛快,我一直想着,何时能跟皇叔再喝一回。”
“不敢了。”
茶杯铿郎,瑞王爷冷不防被刺了一下,听出话里夹枪带棒的劲儿的还在,心中警惕起来,半是笑半是无奈,“刚从宫里回来,见着皇嫂,头都不敢抬。我今后是再也不敢拉着你喝酒了。”
阮峥表示同意:“喝酒伤身,吃吃茶看看话本也是好的。”
瑞王爷听到个关键词:“侄女最近喜欢看话本?”
阮峥:“可不是,看得废寝忘食。”
瑞王爷哈哈笑了两声:“那侄女可太辛苦了。”
“不辛苦。”
阮峥面不改色,理所当然地说:“我最近发现一套新册子,比市面最流行的那套《昏罗帐》更别致,说的是南朝皇帝和太监的故事,两本书笔风甚是相像。想着中秋夜宴快到了,宫里正排节目,我觉得……”
瑞王爷脸色大变,一下子站起来,打断她的话:“西蜀那位叫黄老狗的神医已经有眉目了,中秋之前一定能找到。侄女切莫冲动,本子自己看就完事了,千万别带进宫去!”语速骤然快了几倍。
阮峥没什么反应:“奇文共赏,哪有藏着掖着的道理。”
瑞王爷立即紧张起来:“没什么事的话,皇叔这就走了,西蜀一有消息就派人知会你。”
阮峥看向他。
那眼神逼得瑞王爷冷汗涔涔。
外面大雨倾盆,瑞王爷豁然起身,二话不说告了辞。与随从撑着一把伞,一头扎进暴雨中,风掀起衣袍,主仆集体淋了个透心凉。元深瞠目结舌站在门口,望着他们来去匆匆的背影,迟迟说了一句王爷慢走。
阮峥歪在椅子上,目送瑞王爷在雨中模糊的身形,没有起身相送的打算。
她困惑地想了一会儿,问元深:“他干什么来了?”
元深同样懵逼:“不知道啊……”
“下这么大雨赶过来,就为喝口茶?”
“茶都没喝完。”
“有问题。”
阮峥指甲敲着杯盖。
元深方才对话听到大半,琢磨了下:“像是有话要说,没开口,被殿下先发制人堵了回去。”
阮峥:“他要说什么?”
元深觑着她的脸色,道:“可能跟洛公子有关,他刚刚问起洛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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