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醒醒别睡了

　　闻人澈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他知道自己现在躺在凌逸殿里，不在寝舍。

　　受伤的部位已经被包扎过，轻微的动作都会牵动伤口。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决擂时的情形，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

　　打架，受伤，流血，然后他的血吸引了来了脏东西。

　　他胸口闷闷的。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很容易招阴灵精怪的喜欢了，异于常人的体质，随着修为和年龄的增长，就会暴露地越明显。

　　纯灵体质，不仅拥有绝佳的灵脉，天赋异禀，就连他的血，他的骨肉，都是绝佳的灵器。邪祟把先天拥有这种体质的人当做大餐，视为美味；修界不少险恶的门派会暗中搜集先天纯灵的人，一点血肉都不浪费，放血刮骨，制成丹药，达到大幅提升修为的效果。

　　上天给的恩赐有时候不一定是恩赐，没有掌握的能力，它会是致命的。就像大海中的鲛人，眼泪可以化作珍珠，拥有摄魂夺魄的美貌和歌声，却因此遭到残忍的猎杀，百年前海上就再无它们的踪影。

　　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一旦传开，觊觎他的人数不胜数，毕竟据说这是可以媲美诸多灵丹妙药，能让一重天罡直接跨越到二重化灵的良药。

　　以前他只是和灵犀宫有仇，现在没仇的都不会放过他了。

　　他忍着疼痛，默默在脑子里盘算起来。

　　脚步声接近，闻人澈莫名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已经醒了，立马闭上眼睛装睡，他已经没有心思和别人解释为什么了。

　　闻人澈想象来人停在他的床边，端详自己，一双手试了试自己的额头又拿开的动作，紧接着毫无预兆，那人拿额头抵住了他的额头。

　　闻着熟悉的香味，闻人澈在被子里僵成一条人棍。

　　那人放开他，回头和人说话:“宋师兄，要不你来试试，我怎么试不出来？”

　　闻人澈不用猜都知道宋孤清是什么表情，不过宋孤清会来，他还是有点意外。

　　“滚远点。”

　　他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要是宋孤清也会给他来这么一额头相抵，那他就立马睁眼。

　　胥庭华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宋孤清远远站在门口，看在眼里，神色逐渐纠结。

　　所以胥庭华到底知不知道？是那小子单相思，还是他也……

　　众所周知，宋孤清不是一个委婉的人，他能憋这么久，已经是极限了。

　　接下来他说出了让闻人澈注定这辈子都不会和他和平共处的话。

　　“你徒弟，他……他不能留在孤剑渊了。”

　　闻人澈:“！！！”

　　他惊得差点从床上坐起来。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宋孤清要这么说，他凭什么这么说？

　　他很想睁开眼，去看胥庭华的表情，因为胥庭华在沉默，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他忽然就很害怕。

　　良久，胥庭华轻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明日我和他说，走罢。”

　　脚步声渐远，二人谈话的声音断断续续。

　　“你……当真要这么……决定？”

　　“我会……找掌门师兄……。”

　　直到房间里悄无声息，闻人澈才轻轻睁开眼。

　　如果说宋孤清说让他离开时他不甘心愤怒，那么胥庭华点头同意的时候，那就是兜头一桶凉水，把他打击了个彻底。

　　孤剑渊不要他，他可以接受，他可以离开，不拖累门派；可他接受不了胥庭华也不要他，朝夕六年，在凌逸殿度过的时光一晃而过，他的目光渐渐在一个人身上聚焦，不自觉地追逐他而去，拿出他所有的卑微和耐心来等待那个人的回头。

　　可是没有犹豫，甚至连声音都没有起伏，胥庭华干脆利落，毫无留意，就舍弃了他。

　　他总是在计较，拿自己和别人比，胥庭华朝他多笑了几次，他见过胥庭华睡熟了的模样，胥庭华陪他去过饭堂，这些在别人看来最无聊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他每每珍藏于心，视若珍宝。

　　可如今呢，是为什么，他为什么那么轻易被舍弃，他只好奇在胥庭华的心里又是什么分量。

　　一文不值，还是可有可无。

　　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眶涌出，大颗大颗地滑进被褥里。

　　他所有的骄傲跋扈，少年意气，尽皆败给了这一刻。

　　他慢慢起身，捂着剧痛的伤口，走向殿外。

　　冰冷的雨滴打在他单薄的中衣上，透进他的皮肤。

　　下雨了。

　　……

　　胥庭华才躺下，梦魇就缠上来了。

　　狂风大作，暴雨如注，邪祟精怪纷纷现身，密密麻麻挤作一团，正沿着孤剑渊后山的峭壁往上爬。

　　他和楚奕都裹着黑袍，戴着覆面，停在半空中，俯视着这一场妖魔的狂欢。

　　也像是在等什么人。

　　“君上，他们来了。”楚奕在他耳边轻轻道。

　　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打斗声，灵光不时划破夜雨，照亮树林的上空。

　　激烈的打斗越来越近，胥庭华停在空中，紧张得攥住楚奕的衣袖。

　　是追杀，前面的人穿着孤剑渊弟子门服，步履蹒跚，已经负了伤，后面数人手持刀剑，指捏法诀，追得如狼似虎。

　　胥庭华借着目力，努力看清夜雨中逃命的人是谁。

　　一张熟悉的脸，年轻英俊，经常带笑，此刻却狼狈不堪。

　　他忽然无法抑制地发起抖来。

　　他在空中大喊:“闻人澈——”

　　没用，他知道这是梦，他必须醒过来。

　　他必须醒过来。

　　必须醒过来，不能睡下去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醒过来……

　　喉头涌上来一股腥甜，他下意识往下咽，反倒呛了出来。

　　“咳咳——”

　　他从床上翻身坐起，温热鲜红的血吐在雪白的中衣上，无端刺目。

　　他头痛欲裂，脑袋就像要裂开。

　　他看不清。

　　他忍着强行苏醒的不适，颤颤巍巍下床，不忘给人传音。

　　“来后山，我快死了。”

　　闻人澈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忽明忽暗的。

　　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脚踝，他猛得惊醒，发现是一具附了灵的死尸，他一脚踹飞，继续往前跑。

　　孤剑渊为什么会有死尸？难道那些东西从后面爬上来了？

　　流血了，它们很快就会被引来。

　　他脑子转得飞快，快速消化现在的处境。

　　他披上衣服，出了凌逸殿，沿着平日下山吃饭的小路走，打算散散心。

　　然后走到一半，他看见扫山梯的老头被人一棒打晕在下山的路上，出手的人正在往山下跑。

　　然后他就追上去了。

　　追着那人绕过孤剑台。然后他看见了闻人翊，还有他爹闻人戚。

　　他不知道在他昏迷期间，闻人戚率领灵犀宫的弟子，上了孤剑渊。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圈套，所以他开始逃跑。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被逼着跑的方向，也是一个圈套。

　　因为前面没有出路，只有一方爬满精怪的峭壁。

　　他们是故意的。

　　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闻人澈几乎睁不开眼睛，四周树林里隐伏着蠢蠢欲动的精怪，是不是扑出来准备把他撕个粉碎。

　　妈的，这到底都是什么事？！

　　越来越靠近了，前面没路了，脚下就是深渊。

　　他停住脚步，转身望向身后穷追不舍的那群人。

　　“我看你还往哪里逃！”闻人戚在最前，一副势在必得而又丑恶无比的神情。

　　闻人澈用尽力气，两三道灵力击出，都被他轻松躲开。

　　他又把目光转向闻人翊，抓住闻人翊，就可以做为要挟，这大概是在场唯一能够证明闻人戚还有一点点人性的东西。

　　他刚要出手，闻人戚却早有所料:“翊儿别过去！”

　　闻人翊便停住了。

　　“闻人戚，为了一本心法，精心策划步步为营，此刻不惜大动干戈与孤剑渊为敌，我是不是该夸你两句？”

　　六年未见，闻人戚眉目间都积起一层深重的戾气:“哼，想和我斗，你还太嫩了点。”

　　话毕一掌击出，正中闻人澈左肩。

　　鲜血从他口鼻喷涌而出。

　　他笑道:“嘴脸丑恶不知羞耻，你儿子知不知道你用黑乾毒杀人，然后再伪装成走火入魔而死？”

　　闻人翊不可置信:“什么！？”

　　闻人戚又是一掌拍出:“死到临头还想颠倒黑白血口喷人，翊儿你不要听信胡言！”

　　这回打中的是右臂。

　　他身负重伤，此刻已经彻底没有还手之力。

　　闻人翊很听他爹的话:“我不会听他的，爹你不要担心，他此刻重伤无法还手，让我去擒他。”

　　也不等闻人戚答应，闻人翊就上前来。

　　闻人澈看着闻人翊走近，手里拿着镣铐，缓缓打开，他动弹不得，只能看着自己一只手被塞进镣铐。

　　闻人翊嘴唇忽然动了动，低声而快速地说了句什么。

　　“拔剑，威胁我，孤剑渊的人就在后面。”

　　闻人澈忽然就笑了。

　　他轻声道:“你以为我会接受你的怜悯？实话告诉你，其实方才我也这么想过。”

　　他忽然挣开还未扣上的镣铐，反手把闻人翊一推，自己朝着悬崖下纵身一跃。

　　他恶狠狠回头:“你休想！”

　　闻人翊眼看着闻人澈的身影渐渐消失，还在呆滞之中，却感觉身侧刮过一道劲风。

　　有人也跳了下去。

　　他定睛一看，发现跳下去的人居然是胥庭华。

　　身后是孤剑渊弟子的怒喝和刀剑相接之声。

　　他望了望前，又望了望后，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

　　下落的时候，胥庭华找了很久，都没有看见闻人澈的身影。

　　不时有精怪扑上来，被他斩杀。

　　孤剑渊后山的悬崖就是炼狱，而他的徒弟，身负重伤，跳下悬崖，顷刻无影无踪。

　　直到落地，都没有看到闻人澈半个人影。

　　无穷无尽的精怪邪祟朝他扑来，他顷刻斩杀，他在怪物们拥挤的队伍中来回，试图找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可是没有，怎么找都没有。

　　他被精怪抓住了吗？

　　怪物越来越多，白衣顷刻染红，他麻木地斩杀着，在怪物们的尸体堆中寻找。

　　机械，冰冷的杀戮，他面不改色。

　　鬼使神差，他从怪物的尸堆中抬头，看见不远处的两个人。

　　全身被裹在黑袍中，戴着覆面，一人手里还提着昏迷不醒的闻人澈。

　　楚奕。

　　他把目光转向另外一个人，那人裹得严严实实，但他知道，覆面下，一定藏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目光相接，他们开始对视。

　　剧痛从心脏传来，顷刻传遍全身，他浑身灵力一收，直接扑倒在地。

　　对方和他一样，似乎霎时之间也被疼痛击中。

　　他的心脏在不停抽搐。

　　失去意识前，他只看到对方快速离开的背影，还有落在身边的。

　　一身黑衣的宋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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