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傅云疏和范少玄的脸没有什么差别，但谢必安却可以分得很清楚，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仙界首尊的傅云疏，万人臣服，而有一身孤高清傲，胸怀天下却最是无情。

　　冥府阴官的范少玄，温柔似海，痴心无悔，为情字而生，情字而死。

　　“你把少玄弄哪里去了？”谢必安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傅云疏略低头看着他：“自然是回到他该在的地方。”

　　谢必安指了指他心口的位置，许久才说：“他在这里么？“

　　傅云疏未置可否。

　　“为什么这么做？”谢必安看着他。

　　傅云疏没有直接回答：“你应该已经知道，范少玄本就是我的一部分。”

　　“我知道。”谢必安走过去，耳朵贴在了他的胸口，听到一阵阵平缓的心跳声。

　　傅云疏身子一僵，很快放柔了动作，半抱着谢必安，摸了摸他散在背上的长发。

　　“但还是求你，把他还给我。”谢必安低声道。

　　“什么？”傅云疏愣了愣。

　　“尊上，我求你，把少玄还给我。”谢必安闭上眼，一字一句地重复。

　　“你就这么喜欢他？”傅云疏抚摸他的手垂了下去，“即使救你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你既然杀了我，还要救我做什么呢？”谢必安颓然，“我是鬼，还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狂性大发的鬼，你何必要招惹我这个麻烦在身边？”

　　“这还要问原因？”傅云疏有些激动，不似平时镇定，“谁能做到眼睁睁看着爱人死去无动于衷？”

　　“你说……什么？”谢必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抬起头看着他。

　　“我说我没有办法看着你死去而无动于衷！”

　　傅云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不知是不是错觉，谢必安觉得他今日比起从前要温和许多。

　　是因为，少玄吗？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跟我回仙界吧。”傅云疏向他伸出一只手，“你的元神受损，体内鬼煞之息有波动迹象，我想办法为你压制。”

　　“不。”谢必安倒退两步，“我不要去，你只要把少玄还给我就好，他说过他可以保护我。”

　　傅云疏眉蹙更深，神色阴晴不定，似乎很生气。过了一会儿，他声音冰冷下来：“谢必安，你若不跟我走，你就永远都不要想再见到范少玄。”

　　谢必安眼睛睁大，眼眶生疼，抓着傅云疏的衣袖久久没动。

　　“尊上。”一道白光轻踏水波而来，天九从云际化作人形，落在忘川边，对傅云疏屈了屈膝：“妖君已将穷奇翅等物送往碧华殿，此刻正等您过目。”

　　傅云疏重新围好面纱，方才那一点点激动回归了深邃的平静。他深深看了谢必安一眼，转身离去。

　　“傅云疏！你凭什么就这样带走少玄！你把他还给我！”谢必安感觉自己可能是疯了，跑上去想抓住他的衣袖，却被天九轻飘飘地给挡了回来。

　　傅云疏消失在鬼界黑暗的天空下，自始至终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闹够没有。”天九不耐烦地看着他，“尊上为了你流连鬼界许久，仙界的事务都耽搁了，你又在瞎胡闹什么？”

　　“我瞎胡闹？”谢必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是他……”

　　“尊上对自己的身体难道还说了不算么，范少玄是他的一部分，就算收回去也是天经地义。”天九打断他，“你有什么资格对他指手画脚。”

　　“他们不一样，”谢必安心脏一阵抽疼，他捂着胸口，“少玄不会杀我。”

　　“他是不会。”天九冷笑一声，“但你有没有搞清楚，范少玄不会杀你，也是因为尊上原本就不愿杀你。如果尊上对你无情，范少玄又怎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如果尊上不想你好好活着，范少玄又怎会对你那么好？”

　　谢必安张了张嘴，有些泄气。天九的话很犀利，但句句都是对的，让人无法反驳。

　　“还有一事，你转生十八世，世世早夭是你自己鬼煞命格过强而导致的，而非尊上有意促成，你要怪，也不该怪到他头上。”天九面若冰霜，似是有很多不满。

　　谢必安脑子一片混乱，愣愣地没说话。

　　良久过去，天九叹了口气：“你大约还不知道，你死的那天，尊上用它的七颗逆鳞包裹了你的元神，才让你没有魂飞魄散于封仙剑下。逆鳞对于龙族来说，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逆鳞？”谢必安错愕难当。

　　天九道：“大泽龙族，千年修为化一颗逆鳞，最多七颗，生于脊背，是龙族的命脉，拔之修为尽毁，有剔骨断肠之痛。逆鳞压盖了你的鬼煞之息，才让你当了这么许多年的凡人。但你的命格，终究是和普通的凡人不一样。”

　　谢必安突然明白了过来，自己元神上缘何会附着龙息，缘何会引来烛龙的争夺，竟都是因为傅云疏的逆鳞。

　　心有一瞬间的颤动。

　　“五百多年过去，逆鳞松动，你的鬼瞳才会在人间重现。几日前，你元神上的逆鳞又被烛龙咬掉了两颗，无法再掩住你生来的力量。”天九说，“如果你不跟尊上回去，只知道闹脾气，在鬼界迟早会引发骚乱。”

　　“我不……”谢必安下意识地回避仙界，脱口而出便是拒绝。

　　“不？”天九横眉，“如果有一天你再丧失理智，难道还想再血洗一回仙界，到时候你让尊上怎么做？他豁出半条命，就是为了看你再自取灭亡的么？”

　　“我……”谢必安简直无言以对。

　　“天九姑娘。”不远处传来个带着轻笑的温声，截下了天九咄咄逼人的话头，转头就看到朝这边走来的青竹，“你是来当云疏仙尊的说客的么。”

　　天九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在这里？”

　　“我想在哪里还要跟你报备么。”青竹笑着说，“你把傅云疏说得这么伟大，那怎么不提一提阿离为什么要灭世呢，阿离从前可是个胆小如鼠，怕鬼都来不及的孩子。”

　　天九皱眉道：“尊上留你性命，你这般多话，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仙骨都剔过了，死有何惧。”青竹很无所谓地耸耸肩，“长生天上有一株不死樱，是阿离堕入鬼界之前亲手所栽。如果云疏仙尊问心无愧，就该让阿离去瞧一瞧，看看他都做过些什么。”

　　“什么不死樱？”谢必安摸不着头脑，“你们在说什么？”

　　“阿离离开仙界前曾把自己的记忆埋在了长生天的一株樱树下。”青竹说，“你如果想知道从前发生了什么，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谢必安立刻看向天九，天九却没有说话。

　　青竹笑着说：“怎么，不敢？是怕阿离知道自己只是傅云疏造出来一把复仇的刀子，会再次搅得六界不宁吧？”

　　“有何不敢？”天九说，“但凡谢必安有那么一点脑子，就算想起从前的记忆也该能理解。只可惜，这样的脑子重离没有。”

　　“那便让我亲自看看，我有没有脑子吧。”谢必安已经没什么别的想法，这两天各种各样的疑问勒得让他喘不动气。如果能知道答案，即使不那么让人愉快，也会好受许多。

　　天九化作原形，指了指自己的背：“你上来吧。”

　　天九带他离开了鬼界，飞向了万里高空中云烟掩映的仙界。

　　长生天上，有万里绵延不绝的瑶雪之樱，而有一棵傲立雪中，无生无灭，那就是鬼王重离曾亲手种下的不死樱。

　　傅云疏不在长生天，长生天更没有了人气，寂静得像一团没有生机的死域。

　　谢必安在茫茫大雪中找到了那株掩埋着重离记忆的不死樱。

　　这一日，他在不死樱下，看到了曾经在雪中追逐的人影，洒满林间的笑声；看到了云霞之中梦境的再现，晃动的烟霞里玉人执手相依；看到了自己奔跑在傅云疏的眼里，度过了千百年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看到了最后的最后，他斩断情丝，堕落于鬼界十八层地狱，走上万鬼臣服的宝座。

　　他还看到了最初的最初，他诞生在十八层地狱中时，傅云疏拨开烈火向他走来的样子。

　　谢必安终于想起，自己的生命起源于傅云疏的一念之间，是他亲手造就了自己的灵魂；而跨越千年，又终结在了他的手里。

　　他的生死，从来都没有逃脱过一个人的控制。

　　那个说爱他的傅云疏。

　　那个曾经他也很爱的，傅云疏。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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