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渡一人

　　何苦骤然呕血昏厥，顿时让吟乌有些慌了神，下意识放开手中的付显，冷静片刻方才挥袖将他弹开，禁锢在墙边玄空的身旁。随后撤了何苦的禁身术，只见何苦如同没了脊骨般径直倒了下去，在砸向地面前被吟乌揽住，抬手掠过他的周身，却发觉何苦周身血液滚烫且凝滞不前，而诱因，是不明缘由的心脉断裂。
　　正当吟乌扶着他炙热的身体，一时间无从应对之时，荞蔓进门行礼，“妖王，和尚和道士们已经破了入口的结界，如妖王所料，全员陷入首道妖阵，无一逃脱，以他们目前的进度，大概得十六七天才能破阵。”
　　“好，”吟乌一挥手，“继续盯着，有变数再来报。”
　　荞蔓并未直接离开，追问道：“需不需要派妖军前去，早些解决了他们？”
　　吟乌摇摇头，“不用急，过个三五天，还能有力气破阵的人就剩不下几个了，届时不是任宰任割？”
　　“属下明白了。”荞蔓抱拳退出了门。
　　荞蔓的出现让吟乌多少清醒了些，凡人之躯发热总不是好现象，为其降温当是首要。他将何苦拦腰抱回玉床，以妖力在其周边布下冰阵，阵中的冰块很快被何苦的身体烤化，又迅速结成冰，再被烤化，再结成冰，循环往复了七八回，仍不见好转，吟乌拧着眉头在床前不停地来回踱步。
　　约一炷香后，何苦的胸口突然泛起了微弱的青光，一点一点慢慢明亮，不多时便已晃眼，一只青蝶破体而出，震碎了四周的冰块，也震破了冰阵，高高地飞向屋顶，来回盘旋。
　　吟乌看着青蝶长舒口气，扬起嘴角，“原来你的妖身就是小道士的心脉。好久不见，胡青山。”
　　青蝶最终落在白枫身边，化为青衣玉面的人身，伸手查探白枫的脉搏。
　　“他没死，”吟乌幽幽道，“死人是不足以作为筹码的，本王怎会自毁棋子？”
　　胡青山起身，清朗明净的双眸对上吟乌的目光。
　　“你这张脸，还真是出尘绝世呐，一见难忘，”吟乌再度感叹，“没想到你会为了这个小道士召回妖身，他很重要吗？”
　　“妖王可还记得我因何入世？”
　　“寻旧友转世，难道…”吟乌瞟了白枫一眼，“就是他？”
　　“正是。”
　　吟乌一步步走向胡青山，与之交臂而过，落座玉椅，“难怪，可还了魂？”
　　胡青山转过身，面向吟乌摇摇头，“并未成功，前世残魂无法与现世魂魄相融，所以才以妖魂入凡胎，欲另寻他法。”
　　吟乌挑起眉点点头，“想知道凡人魂魄的隐秘，须得以凡人之身打探，在理，在理。”
　　胡青山望着吟乌，颇觉怪异，反问：“自我现身，妖王一直在叙旧，莫不是忘了派遣妖众出茁冥，乱人间的目的？”
　　吟乌不紧不慢地转动了几下玉扳指，依旧笑而不语。
　　见他不回应，胡青山也不睬他，自顾自的扶起还昏睡的白枫，施法破了他身上的妖力禁锢。
　　白枫醒来第一眼看见一张陌生面孔，本能地从胡青山怀里挣脱，缩着身体往后蹭，“你，你是谁？”
　　“啧啧啧，看来你的脸对他没有吸引力啊！”吟乌抱着臂膀嬉笑着调侃。
　　听见吟乌的声音，白枫身体一颤，连滚带爬着起身远离身后的玉椅，惊恐之余环顾周边，才发现玉床上躺着的何苦尸身，飞奔着扑了过去，“师兄！”
　　心口上的赤红鲜血还温热着，却再也无法更热了。见何苦惨死，白枫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还真是丢了魂儿的傻人，你师兄没死，”吟乌看热闹般指了指胡青山，“在这儿站着呢！”
　　白枫暗暗攥紧了拳头，哭嚎着冲吟乌喊道：“你骗人！就是你杀了我师兄！”
　　言罢，默念着镇妖符的符咒冲向吟乌，被胡青山拦在半道，“房间布了妖阵，施展不了符咒的法力。”
　　白枫被死死钳住臂膀，转头大声问：“你到底是谁？为何拦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吟乌继续拱火，“就是他害死了你师兄。”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给师兄报仇，不死不休！”白枫狂吼着向前挣扎。
　　“白枫，一个女孩子，不要总是杀啊仇啊的，白桦也不希望你满心恨意吧？”胡青山轻声道。
　　知道自己是女儿身的，除了一同与白桦通魂的何苦，还有谁呢？
　　白枫愣愣地回望着胡青山，而胡青山也松了手，“我知道现在说我就是何苦，你很难一时接受。但记忆不会作假，以后有时间你可以随时拷问。”
　　“看不出来啊，小道士居然是个女子，不过那皮相确实暗存了几分阴柔。”一旁看戏的吟乌又发表了评述。
　　安抚住了白桦的情绪，胡青山正襟转向吟乌，“妖王陛下，你到底在怕什么？”
　　吟乌轻眯双眸，似乎没太明白，“你说什么？”
　　“是害怕得知一切都是命运使然，任凭你妖力盖世无双也无法左右，还是害怕答案证实你走错了路，千年的修炼皆是无用功，亦或是害怕面对一个让你从此对修炼魂魄之事彻底丧失希望的结论？”
　　吟乌的脸色与眼神慢慢变得阴晦起来。
　　“既然害怕，为何还要苦苦追寻一个答案呢？只是因为不甘心吗？”
　　吟乌的眸子如黑夜中的井水般乌暗，冷冰冰地瞥向胡青山，“你虽然妖力不俗，但应该清楚并不是我的对手，激怒我对你没有好处。”
　　“我并非想激怒妖王，而是想告诉妖王，其实无论你费力求取的答案是什么，都无助于妖王意欲成神的目的，我相信妖王心里是明白的，不是吗？”胡青山长长的呼了口气，“百年前你向我施集魂妖阵的时候，就应该发现我的妖魂与凡人的魂魄，只是有无妖力相伴的区别，它当真能助妖飞升吗？玄空大师自小入佛门，言明并无此一说。而道门之中，只有‘修得魂魄者，神鬼皆不可挡’之说。然，妖王与我交过手，以为如何？”
　　吟乌阴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妖王知道万物成精需要机缘，可记得自己成精是何机缘？”
　　“机缘乃天成命定，我等如何知晓？”
　　“如果我告诉妖王，妖身生魂，也是机缘呢？”
　　“所以你是想说，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便有了魂魄？”
　　胡青山点头，“起初是个残影，慢慢依照我的模样长成了三魂七魄，除了有助于妖力修炼，并无其他不同。或许，妖魂与成精一样，与修炼是否刻苦没什么干系，不过是机缘巧合下的结果罢了。而我，也不过是意外撞上了好运，修魂大道上并无路可循。”
　　吟乌紧咬着后槽牙，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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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茁冥山入口的山隘，佛道两门的除妖大军身陷由厚重妖力结成的妖阵结界中逃脱不得，一部分人已经找了个凉快地儿歇息，还在坚持施法破阵的不足半数。
　　不远处的山巅之上坐着两个漂亮的女妖，一个手握长剑，目光凛冽似水，另一个正偏头看着身侧人，笑颜如火——二人正是在监视前线破阵进度的荞蔓与秋狸。
　　“饿不饿？”秋狸递了块饼给荞蔓，娇笑着问，“尝尝？”
　　全神贯注盯着山下众人的荞蔓瞥了一眼，“什么时候从厨房偷拿的？”
　　“就刚刚你去给见大王的时候啊，不过不是厨房，我让小秋去山下那群人的包裹里衔来的。”
　　荞蔓严肃地看着秋狸，“你不怕它撞坏了妖阵吗？你那点妖力都不够打补丁的，就安生点吧！”
　　秋狸嘟起嘴，“人家很安生啊，不过是想尝尝凡人的吃食嘛。小秋那点灵力，哪能撞坏大王亲自布设的妖阵？退一万步讲，撞破了缺口，那不还有你帮我呢吗？人家给你守了快一百年秋狸居，好不容易回来，你连个笑脸都不给，就知道数落我。好心让你品尝，反落埋怨，心里就知道装着大王的任务，一点儿都没有人家…”
　　“好了好了，我说一句你有十句可辩驳，”荞蔓端看着秋狸，郑重道，“阿狸，看好小秋，如今大战在即，可莫要让它生乱。”
　　秋狸嬉笑着解下腰间的荷包，打开送到荞蔓眼前，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只纯白色小狸猫，“你看，它老老实实在里头睡觉呢，放心吧。”
　　荞蔓眉间略微舒展，点点头，又继续盯向山下，目不斜视地接过秋狸手中的饼，“好吃吗？”
　　秋狸摇摇头，“不好吃。”
　　“哦，”荞蔓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确实不好吃。”
　　“我说蔓蔓，不用一直死盯着吧？眼睛不酸吗？”秋狸叹了口气，又啃了一口难吃的饼，“估计你又会说，事关妖族，马虎不得。你说大王为啥不让妖军来直接把他们除掉呢？就这么耗着也不知道是耗他们还是耗咱俩，你瞅瞅这一群臭男人，没一个好看的，真伤眼睛…”
　　“谁伤眼睛啊？”二人身后响起了吟乌低沉的声音。
　　“妖王怎么来了？”荞蔓立马起身行礼。
　　秋狸立马扔了手中的干饼子，抱怨道：“就是这群人啊，大王你看，丑的千奇百怪的，可不伤眼睛吗？”
　　吟乌浅笑一声，“别的没学会，以貌取人倒是和本王如出一辙。”
　　“这说明好看的人都有趋同的审美…”
　　荞蔓拉住还准备喋喋不休的秋狸，“妖王亲自前来，可是妖王宫中事态有变？”
　　吟乌的一丝浅笑缓缓消散，先是将一个锦盒放在荞蔓手中，“锦盒中的鱼妖，自称是你的线人，可是如此？”
　　荞蔓打开锦盒看到被囚于其中的沫鱼和萝芝，点点头，“不错，沫鱼常驻参羽河，替属下收集过往人和妖口中的讯息。”
　　“秋狸居被毁，生魂出逃，她被用来寄养未被完全炼化的残魂，本王认为她并非个例，在人间被道士和尚们捉去的妖精们少不了被当做养魂容器者。”
　　“要派妖军前往救援吗？”
　　吟乌摇摇头，“不急于一时，生魂入体并不致命，以后妖军散入人间，先奔道观和寺庙，不论见谁被寄养了生魂，皆就地熔散即可。眼下，去召集妖军几个部族的首领，合你之力将山下这群人全部用集魂阵包裹，”他拿出血竭递给荞蔓，“用你的血竭，以最快的速度把他们的生魂炼化，分派给妖军士兵。人间没了山下这群的修炼之人，如此，凡人便是待宰的牛羊，人间便是妖族的牧场，妖军从此刻开始…自由了。”
　　接过血竭的荞蔓总觉得哪里不对，追问：“妖王要解散全部妖军入人间？”
　　“对，怎么？同情凡人？”
　　“当然不是，”荞蔓立时否认，“只是没了妖界，妖王要去哪里呢？”
　　吟乌的目光少见的温柔，“荞蔓，你跟了我一千年，最清楚当年人间的情形，也最清楚我倾尽千年想要的是什么，如今一切梦幻泡影终究是破了，便还人间本来的模样吧，像我从来未曾来过那般。”
　　“妖王…要回南海？”
　　吟乌轻轻点头。
　　“我跟妖王一起走，荞蔓永远是妖王的部下。”
　　秋狸不假思索地接：“荞蔓去哪儿，秋狸就去哪儿。”
　　吟乌看着眼前两个站的直条条，期待着自己给予肯定回应的姑娘，勾起一抹淡然的笑意， “安排好一切，替我看看重归混沌的人间，百年后，我在南海等你，给我讲人间的故事。”指间出现一片半掌大小的深褐色龟甲，轻轻放在荞蔓掌心，“这便是你我百年之约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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