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棉衣(一)
秋意浓,楼落时在天华阁坐久了,起身走动。她拈起桌上盛的花糕,走到阑干前,极目远眺,只见城郊层林尽染,枫红色,像是被一大层暖焰温柔覆盖着。三年时光匆匆过,真教人恍惚不知觉。
她敛眉沉思,三年,这三年,她同张延庆僵持着,张延庆狡诈,是在背后提线操纵木偶的人,总能找出替罪羊来替他将罪责担下,屡屡交锋,她也只是能将张延庆手下的一小部分官员贬谪更替。
“大人,那一批票拟已送到陛下这处了。”小太监上前回禀。
“好。”楼落时答,她又顺嘴问了句檀镕琪的近况。
那小太监答:“天入秋,陛下这阵子又迷上了斗蟋蟀。”
楼落时心念起,她知道琪儿是个好玩乐的,近日公务繁忙,江朝林那处她也没过问琪儿功课,便想今日抽空去瞧一瞧他。
她入殿中时,檀镕琪正坐得端正,提笔在票拟上批红。这小皇帝如今已十六岁,楼落时正在慢慢将权力移到他手中。
见楼落时来了,檀镕琪搁下笔,走到她面前,这几年他个子蹿得快,已比楼落时高一截。他眉眼长开了,是温润如玉,像他母妃一般。看见他,楼落时常常会想起那个温婉却又坚决的女人。
“楼姐姐,我看折子看乏了,可不可以歇会儿?”他雀跃问。
楼落时心下叹一口气,虽然檀镕琪个子长了不少,可心性还是同小孩子般,她道:“那就歇息会儿吧。”
“好!”檀镕琪高兴拍掌,大喊,“燕九,将那瓷缸呈上来!”
燕九佝着腰将瓷缸递上,见着楼落时,又冲她弯了一腰,小声道:“楼大人。”
楼落时点点头,脸上没有表情。因为几年前正旦冰床一事,她不喜欢这个燕九。冯正将他发到直殿监,可不知为何,去年又将他提到了檀镕琪身边侍奉。
楼落时观察他一阵子,见这燕九脾性改了不少,又偶尔撞见冯正教诲他,想来是得了冯正悉心教导,燕九才在往正途上走。于是,楼落时便也未插手此事。
檀镕琪将瓷缸放到桌上,兴奋地看那蟋蟀摆动触须,嘴里念念有词。燕九只垂头在一旁恭敬侍奉着,也不多说话。
“冯掌印近日身子可好些了?”楼落时问他。
燕九依旧低着头,说:“回大人,干爹身子好些了。”
楼落时听闻冯正这几日染了风寒,夜间常常咳嗽,是燕九整夜不寐在旁端茶送药,悉心侍奉。
“秋日天凉,让冯掌印多注意身子。”楼落时说。
燕九又施了一礼,点头允诺。
檀镕琪盯着缸里的蟋蟀,不知怎的,想到了他那位皇叔,张口问:“楼姐姐,皇叔何时能回昭京啊?我还记得他说过要给我捉蜘蛛呢!”
檀镕琪猝然提起檀远铭,楼落时的心被小小扯动一下,轻笑说:“西北边疆战事紧,王爷忙。”
“战事紧?”檀镕琪用竹签挑了一下缸里的蟋蟀,蟋蟀蹦跶跳动一下,几乎要从缸里逃出,他赶忙又拿起旁边金丝网罩将缸扣紧了,嘘了口气,道,“楼姐姐,你诓我呢,西北哪来战事,向来只有东北广林府端老将军那一处军务繁忙。”自从逐渐开始经手政事后,檀镕琪对昭国边境也有了些了解。
“不过,我记得皇叔曾递过折子,说西北边防薄弱,要朝廷多拨些银子。户部、兵部同楼姐姐你还为着这事在朝堂上争辩过。”
檀镕琪抬头,望着楼落时问:“我没记错吧,楼姐姐?”
楼落时只点点头。
“我看皇叔说得挺对的,要是那北蛮子真从西北打来了,可就危险了。”檀镕琪将瓷缸递给了燕九,到银盆里洗净手,又坐回到御座前,说,“其实,皇叔何必费心思想出那么些理由呢。若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理由,我想,还是要给西北拨些银子的。
毕竟这是我皇叔,不能克扣他俸禄,皇叔若是太寒酸,那就是跌了我的面子。楼姐姐,你说是吧。”说完,檀镕琪对她狡黠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楼落时觉得他话里有话,可看他这纯良模样,又不忍去恶意揣测他心思。
“三年了,三年皇叔都未曾归京。我倒是想念得紧。”檀镕琪又拿起笔,笑嘻嘻对楼落时说,“楼姐姐不如我下诏让皇叔回来吧,顺便让他给我从西北捎几只蜘蛛回来,那是他欠着我的。旁人欠了我的,我都记着,一定要讨回来的。”
楼落时看着檀镕琪那张嘻嘻笑的脸,突然生出一阵陌生感,檀镕琪是长大了,可此刻,看着他的成长,她竟有些高兴不起来,她觉得这张温润的脸下,好似还藏着别的教人恐惧的东西。
“或者,给西北拨的银子少些,皇叔就没那么忙,便也能抽身回昭京了。”
楼落时沉着心,正想说辞,却见檀镕琪晃着脑袋,冲她眨眼:“那样,皇叔就可以陪我一起玩了。”
“陛下慎言,那朝堂诏令之事,怎可儿戏?”楼落时板着脸说。
“我只是同楼姐姐开个玩笑嘛。”檀镕琪开始向楼落时撒娇,他心思变得快,这模样又像是回到了三年前,楼落时甚至有些怀疑方才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她轻轻瞪了他一眼,说:“琪儿你若再如此爱玩闹,便让江先生再让你抄几篇文章。”
檀镕琪连连摆手,吐了吐舌头,冲楼落时做了个鬼脸,又一本正经地批起折子。楼落时站在一旁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离殿后,看着那被风吹得簌簌落下的黄叶,凉风从袖口往里钻,楼落时又想起了方才殿上情形。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旁的,她觉得一颗心也像是被浸在冷水里般,一阵凄凉。
檀镕琪的变化,让她头一回生出了些无措与茫然。这三年来,小皇帝长大了不少,有了自己的心思与想法,也闻说了不少朝野之事。她隐隐觉着,三年前那传遍大半昭京城的流言,琪儿也该是听说了。她不知道他对檀远铭的看法如何,只是檀镕琪那句“那是他欠着我的,我都记着,要讨回来的”一直在心中盘旋回绕,久不落下。
楼落时离开后,檀镕琪又将笔搁下了,让燕九将那些票拟都拿过去,替他秉笔批红。
“燕九,你这回做得不错。”檀镕琪斜视着他,大咧咧躺在塌上,将腿伸出。燕九伏跪在地上,替他将靴子脱了。
“记着,日后若还听得这些事,无论巨细,都要告诉我。”檀镕琪说。
“是。”燕九重重一磕头。
檀镕琪将脚掌抵在燕九脑袋上,往下重重一压:“你是我身边的一条狗,只能忠心对主子,明白么?”
燕九不得抬头,额头紧贴在地板上,答:“是。”
*
楼落时回到天华阁时,难得见到了江朝林。
“先生,今日不去钓鱼了?”楼落时坐到桌前,轻轻研墨。那在躺在塌上闭目眼神的江朝林翻了个身,道,“不钓了不钓了,这阵子蟹肥,改吃蟹了。”
“过阵子,得了空,我请先生去明正街庆宜楼吃秋蟹?”楼落时停下手中动作,又拿起桌上的一本折子。那折子她还没来得及查看,想必是江朝林刚刚特地翻出来放上去的。
“唉,忙咯,没时间。”江朝林长叹一声,也不睁眼,“那马知行昨日还专程到我府上说了一件事。”
“马大人还会特地去拜访先生?”楼落时带着些调侃,翻开了那折子。
“嘁——我们两个都多少年没来往了。”江朝林冲楼落时翻了个白眼,“端老将军亲自给马知行写了封信,斥责前阵日子拨往边境的那批军衣有问题。衣料薄,根本起不到御寒作用。”
“军衣质量向来是由户部掌管仓库的官员检验,出了问题,必然同他们脱不了干系。”楼落时看完了折子,这折子正是端老将军呈上来的。这回,端老将军必然是动了怒,既给兵部马知行传了信,又往内阁这处呈了折子。他铁了心是要揪住这背后人,请朝廷狠狠惩治一番。
“军衣质量事关戍边将士安危,这郑稀罪该万死,竟将心思都打到了边境头上!”楼落时说,三年前文顺廷一案,她便已晓得户部仓库中的蹊跷,只是郑稀这老头鬼贼,又有张延庆护着,她一直没能动得了那处。
“端老将军高明,将马知行拉入,这回,张延庆再能耐,郑稀也跑不脱了。”江朝林缓缓睁开眼,对楼落时说,“丫头,加把劲儿啊,这回治了张延庆的老丈人,你这三年受的恶气,也能好好出一出。”
“江阁老说得此事好像与您无关般。”楼落时婉婉一说。
江朝林撇嘴,闭上眼睛,翻身背对着她,咕哝道:“阁老阁老,我都说多少次了,这只是虚晃的,这职责我不是都交给你这丫头了么。”
“那马知行也是个没眼力见的,还赶着往我宅子跑,要通气也该是与你这丫头通。”江朝林有些愤然,顺带将马知行也骂了遍。
“那马大人如何说?”楼落时问。
“还能如何说,事关边境安危,且端老将军亲自问责,自然是一个都不能放过!”江朝林说。
“这郑稀素来谨慎,这回,怎么敢在端老将军面前做鬼?”楼落时皱眉。
“哼,他郑稀是挑软柿子捏,这批军衣是送往西北边疆的,军衣质量低劣,西北兵穿不暖,在严寒日子里巡逻,好巧不巧,碰上了北边那四处游窜的一队兀哈骑兵,吃了败战,教人给围困住了。听说,那日还是那西北王领兵,这小子带着残兵突出重围,好像自己也遭了重伤,半条命都要丢了。
出了事,传到端老将军那头了,老将军气极,才来兴师问罪。郑稀这次可是栽跟头了!那回宫宴,端老将军可是对这小子宝贝得很。”
檀远铭,受了重伤?楼落时只觉得脑袋里一阵嗡嗡响,江朝林后头的话,她也没听进去,只看见他一张嘴在开合着。江朝林掀起眼皮子,撕开一条小缝,瞧见楼落时脸色发白,他约莫知道些檀远铭同楼落时间的暧昧,问:“怎么?端老将军没在呈上来的折子里说?”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