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楚国士兵呆立当场。
　　在高侍卫带领下，殷国侍卫冲过来喝道：“谁对主人不敬？”
　　领头的楚国士兵咳了声道：“是误会，刺客不在此处，我们走！”说着迅速撤出。
　　高侍卫冷哼一声，将门关上，带着侍卫各自回房。

　　屋内项灵犀大气也不敢出，忽觉颈侧一热，然后微微一痛，不禁轻哼了声。她瞪向始作俑者，这咬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始作俑者无动于衷，甚至对她的胎记下了口。
　　他唇舌湿热，牙齿轻刮细磨，弄得她又痒又疼，身子被他肌肤热度灼灼烘烤着，太磨人了，项灵犀忍不住揪紧床褥：“轻、轻点……郎君……”
　　片刻后，卫漆低声道：“好了。”
　　外面监听的人终于走了？项灵犀松了口气，问道：“进沅城后三郎计划如何，如今能告诉我了么？”
　　卫漆拿起中衣穿上：“进宫。”
　　项灵犀心下震动：“陛下要进曜灵宫？”
　　烛光暗弱，她眸子里有湿润幽光，中央瞳仁圆而大。像暗夜里惊起的幼兽，到底懵懂脆弱。
　　卫漆伸手抚过她眼角：“不必担心，我带着你也能全身而退。”
　　见项灵犀一时失语，他才想到别的可能：“害怕？”
　　近乡情怯，何况她这样的身份。她于楚国是外人，甚至敌人，楚国于她又是什么？项灵犀说不出口，只笑了笑：“有陛下护着，我不怕。”

　　次日他们离开邸店，队伍浩荡，楚国士兵也骑马加入，由头是有刺客出入，陛下忧心王家子弟安危，命他们随身保护。
　　项灵犀气闷，楚国夏长，这天气戴帷帽闷热，如今一刻也不能摘，可气的是双方都心知肚明，偏偏逼他们做戏。气闷之余更多的是担忧，这么严防死守，他们果真能全身而退吗？
　　嚼蜡一般用完午饭，她终于忍不住问：“敢问陛下指派何处为郎君赐花？”
　　为首的青衣官员回道：“曜灵宫承晖阁。陛下已备好香醪，请王家贵客登高望远，聊慰莼鲈之思。”
　　项灵犀口中再次谢恩，心里却愈发焦灼。以往楚国皇帝每逢盛事常登承晖阁抒怀，可见这回对他们有必杀的把握。而卫漆只说他自有安排，他们将会安全出宫，无论她旁敲侧击追问还是温言软语央求，都不肯多说。

　　当日临近宵禁时分他们在沅城清景客舍住下。
　　清景客舍是曜灵宫方圆三里内唯一一家客舍，在曜灵宫东方，与宫城隔清景街相望，专供进宫觐见的他国贵人住店。
　　项灵犀站在客舍二楼窗边，望着曜灵宫的紫墙翠柳出神，心知今晚应该尚且安全，一切都在明天。
　　曜灵宫宫墙涂成紫红色，庄重瑰丽，按惯例每三年补色一次，如今颜色正好。听说当年为了调配出楚国皇帝满意的颜色，折损的工匠不在少数。宫城远高处有晶光闪耀，如星光遗落人间，是承晖阁和摘星楼。近处紫墙属于东宫，有一门正开着，她记得叫华采门，门前停着一辆牛车。
　　项灵犀凝神看去，柳树掩映下，几名奴婢簇拥着一男一女正从门里出来。
　　那两人坐上牛车，牛车驶过清景街，越来越近，在清景客舍旁的酒肆门前停下。两人下车进店。项灵犀目不转睛看着，心跳得越来越快。
　　那男子约莫二十多岁，穿着簇新雅洁的玉色纱袍，腰间松松围着玉带，脸色泛着病态的青白。
　　他身旁少女穿着桃红蹙金蝴蝶罗衫、鹅黄长裙，裙外又罩了一条葱绿花笼裙，进门那一刻帷帽的紫纱扬起，一张娇嫩的脸一闪而过。
　　但她绝不会认错，那是楚国皇太子项思齐和七公主项飞琼！
　　他们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出现？难道有什么事是宫里不方便说的？会不会和楚国皇帝明天的计划有关？
　　项灵犀深吸一口气，拿起帷帽，对卫漆说道：“我和小萦去邻家食肆看看，若有新鲜可口的点心就买回来同三郎一起吃。”
　　卫漆沉默看着她下楼出门，绕过食肆，进了酒肆。

　　项灵犀进门目光逡巡一周，没见那两人身影，用楚语低声对酒博士道：“方才两位贵人在哪间？太子妃怕那些奴婢不中用，派我二人来候着。”
　　两位贵人是店里常客，酒博士不疑有他，将她们带到雅室门口，正要通传一声，项灵犀低声道：“太子殿下不喜我二人跟着，我们在隔壁候着即可。”
　　于是她们在隔壁坐下，点了一壶西凉国的葡萄酒。
　　项灵犀让小萦守门，耳贴墙壁，屏息静听。
　　一个娇脆如莺的年轻女声带着轻笑，是七公主项飞琼。
　　“阿兄你说陛下是不是老糊涂了？项灵犀怎么可能活着回大楚？毕竟落到了杀人不眨眼的北殷皇帝手里，不死也该被北殷兵奴玩遍了，定是残花败柳了嘻嘻……”
　　男人说话时喉管深处发出嘶嘶声，如蛇吐信子，怪异恐怖，正是从前服药过度，坏了嗓子的楚国太子项思齐。
　　“听说北殷皇帝甚宠她，封她为贵妃，啧，果真是个尤物，可惜了。”
　　项飞琼道：“不过是北殷故意放出的消息罢了，只怕早就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了……若她还敢活着踏进大楚地界，我就替阿兄把人弄了来，喂点药，让阿兄尽情享用。我知道太后葬礼后阿兄差点得手，那贱人偏回寺院去了，后来又和亲走了，阿兄只怕意难平罢？”
　　项思齐笑了两声：“好妹妹，你最懂事了，等你及笄，阿兄一定好好疼你……”

　　项灵犀屏息听着，指甲不知不觉嵌进墙里，全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耳中又听项飞琼道：“听说王家十二郎来了大楚，阿兄你帮帮我，让陛下为我赐婚！”
　　项思齐似乎有些生气：“阿兄送你的玉势用着不好？找外人做什么？”
　　项飞琼羞道：“试了一次疼得很，阿兄很好，只是你我是兄妹，我总是要出阁的，不如嫁个万千少女倾慕的，让她们眼红，岂不更好？”
　　砰的一声，项思齐好像掀了酒案，嘶嘶低吼：“你说王家小子比我更好？你把那玉势扔了，今晚便住在东宫，我亲自教你！”
　　项飞琼似乎有些怕了：“阿兄别这样！太子妃还盯着我们呢……”

　　两人又说了会话，离开了酒肆。

　　项灵犀在隔壁犹未缓过神。她知道楚国太子好色不禁，却没想到他连亲妹妹都不放过！这还是人吗？她竟差一点落在那禽兽手里！
　　这回返楚，种种情绪积压在她心头，楚国皇帝是她生父，也是她杀母仇人，远隔千里，她可以肆无忌惮仇恨他，可一旦回到楚国沅城，她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一边是生养她的母国，一边是主宰她余生的卫漆，她生怕行差踏错，让一切毁于一旦。
　　如今她避开卫漆打探消息，得知的却是如此难堪、恶心的事实！但与他计划无关，她必须收拾情绪，思考回去该怎么说，可是，可是……
　　脸颊又湿又烫，眼泪止不住涌出，接二连三滚落。

　　房门从外面开了。
　　她睁着泪眼望着卫漆进来，嘴唇颤抖，只说不出话。
　　一双坚实的臂膀揽住她，贴近胸膛。
　　她攥着他衣袖，闭上眼，从低声抽泣到放声大哭。
　　卫漆紧紧揽着她，胸前一片濡湿蔓延开来，竟觉她的泪水热得发烫。她跟踪人的身份并不难猜，南楚皇室虽出了一颗明珠，到底是个烂泥塘，不如早点捣毁。
　　项灵犀哭了一会，从他怀里抬起头，平复呼吸，用帕子擦去泪水，这才直视他：“我没事了……”
　　她声音带着哽咽，鬓发微乱，眼里水光盈盈，眼角鼻头微红。
　　卫漆看着她，用拇指抹掉她睫毛上残余的泪，语声低沉柔缓：“蠢物不值得你伤心，我们去食肆买点心，想吃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追问，只说了这样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望着熟悉的灰眸，项灵犀只觉心口悸动，陌生的感觉令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不舍得松开。世上竟有这样好的男子，这样爱护珍视她……若说以前讨好他是为了求生，今后她要发自心底地对他好，加倍对他好！
　　她急急搂住他脖颈，踮脚亲上他唇角：“我本来想买透花糍给你吃，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卫漆拥着她，微微偏头加深这个吻，直到她气喘吁吁才放开：“走，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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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买到裹有灵沙臛内馅的透花糍，项灵犀将没有馅子的甜雪团一一排开，浇上一层淡黄晶莹的蔗浆，吃着也满口香甜。见对面人吃完一块，她忙从盛放甜雪团的碧荷叶上又夹了一个送到他唇边。
　　卫漆摇头道：“我不喜甜食，你都吃了。”
　　项灵犀笑道：“三郎不是不喜欢，而是克制自己不能多吃吧？眼下只有我们三人，三郎多吃一点又何妨？来，吃吧！”
　　从没有人这样和他说过话，她双眼亮晶晶的，仿佛藏着无数星光，却比星光真切近人。卫漆只好低头吃下蘸了甜水的糯米团。
　　项灵犀托腮看着他吃，满心欢喜。他咀嚼的时候眼睛微微发亮，说明他其实很喜欢。他素来自律，但偶尔吃吃甜食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坐在后面的小萦手一抖，一只甜雪团整个掉进了蔗浆里，吃起来甜到了嗓子眼。
　　吃完点心用茶水漱了口，项灵犀伸手拂去他衣襟上残留的一点白糯米粉，抬头微笑说：“明天的鸿门宴我们一定可以安全渡过。”
　　既然他要进楚皇宫，那么她便信他，陪他。哪怕小萦因为身份不能进宫，他的侍卫也不能多带，哪怕万一不能回来，她也无怨无悔。

　　次日一早，小萦为项灵犀梳妆更衣。
　　她头梳惊鹄鬓，眉心贴着金箔花子，两颊施桃花妆，往下是杏红贴金绣双鸟罗衫，再下是大红如意石榴罗裙，臂弯挽着松绿泥金纱帔，宛如一朵秾艳的芍药花。
　　项灵犀对着镜子端详，这金光闪烁的衫子算是她所有衣物里最华丽的了，这身装束作为进宫的战袍尚可。
　　卫漆手指夹着缚目的帛带，定定看着她。
　　经过昨天遭遇，项灵犀全当死而后生，反而轻松起来，向心上人眨了眨眼：“三郎，我与花圃红药孰美？”
　　卫漆并不接话，拿过帷帽亲自替她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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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皇宫名曜灵，即太阳。眼前的曜灵宫三殿二阁还是那么奢华精致，白琉璃作瓦，深青色水磨石为阶，七宝珠帘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仿佛半年前的败仗丝毫没有影响到楚国的核心。
　　引路的是个年轻内侍，项灵犀看着眼生。他含笑道：“陛下早起去瑟瑟池旁赏花，稍后来承晖阁亲迎贵客。二位请随奴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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