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暇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方寸陵暗无天日的墓室里，相比一年多前却显得有生气了不少。墓室各处散落着些锅碗瓢盆，石床案几也不再坚硬冰冷，上头铺着整齐的被褥，温暖干净。只是此刻，客居此处之人却不在，多少显得冷清。

　　此时的宁暇正飞奔于山林间，她的身形极轻极快，如一道清风，穿林而叶不动，几个起落间，便到了墓室入口。

　　她脚步如风，却也收放自如，一瞬便停了下来，看到墓门口歪脖子树下的那个小老儿，她难得地有些惊讶，问道：“太师父，您怎么出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姚不平有些别扭：“我出来晒晒太阳，顺便看看你这丫头是不是又借机偷懒！”

　　宁暇偷笑，老小老小，这话真不假。她和这太师父相处了一年多，渐渐发现他虽然严苛嘴毒，却有些小孩心性。其实她并不知，姚不平从前一人在这儿时可不是这个样儿。

　　“太师父，我可没偷懒。”她这话不假，这一年来，她几乎睁眼即练功，闭眼即调息，一刻不曾松懈。

　　太师父是个尽职尽责的师父，利用墓中各种精巧险绝的机关，让她时刻辗转腾挪于生死之间，于绝境处开悟。如今，飞英剑的前四式“断花”、“斩柳”、“截风”、“藏雨”她皆已练成，后三式“逐云”、“揽月”、“化空”中的“逐云”一式也摸到些门槛，却总不得其意。太师父曾骂她太心急，毕竟她娘也才练成“逐云”。她这一年的进步，可谓一日千里了。

　　宁暇一边跟着姚不平进墓，一边解下手中的包袱，说：“太师父，我这回下山，买了好些调料，今晚我给您炖锅山鸡汤。”

　　姚不平面露喜色，却口是心非地说她：“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宁暇小声嘀咕：“明明您吃的最多。”话音刚落，便瞬移开去，刚好躲过姚不平的一掌。

　　姚不平略带赞许：“反应还行，今日子时，来接第六道真气吧。”

　　接真气这事儿还得从一个多月前说起。宁暇有一次过墓室中的千丝阵时，突然内力全无，在她即将被银丝绞死的一瞬间，隐在暗处的太师父出手救了她。之后隔几天，便来这么一下，她会毫无征兆的突然间内力全消，但几个时辰后内力又自行恢复，十分没有章法，可谓去无踪，来无影。

　　太师父给她把了脉，说是有余毒，这余毒一直潜伏着，如今才露出爪牙，可要再清却已晚了。姚不平思索了一整晚，第二日便说要传给她七道真气，每七天一道，共七七四十九天，取的是用强劲的真气克制余毒的法子。所以这一个多月来，她仿佛开了外挂般，内力呈倍数增长。当然，她要炼化这些强劲的真气也着实费了番苦功。不过回报不小，不仅内力消失的间隔拉长了，剑法也如有神助，益发融汇圆通，轻功更是得心应手。

　　子时，宁暇如约而至，来到墓室里的寒潭边。

　　每次她收了真气，便会进这寒潭，借至阴之水压制暴涨的真气。今日，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寒潭边太师父的身影越发佝偻了，还有些老态。

　　她带着些疑惑走了过去，问道：“太师父，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姚不平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说：“我好的很！来了便开始吧。”

　　尽管已经接了太师父五道真气，这第六道却还是有些不同，太师父仿佛有些心急，真气游走十分无序，好在有了前面五道真气打底，宁暇强行将这第六道收拢，迅速沉入了寒潭里，这样一来，便没看见姚不平走时毫无人色的脸和嘴角渗出的血丝。

　　宁暇在寒潭中泡了一整晚，到第二日辰时才彻底将真气收伏，她越水而出，整个人犹如被洗练过，似乎攀到了个全新的境界。她气势如虹，挥剑而出。

　　飞英剑“断花”的精髓在对力度的掌握，“斩柳”在速度，“截风”在于放，而“藏雨”在于收，如今她力度速度皆有，收放也自如，所需突破的便是“逐云”一式，这一式落在个变字上，讲究逐云雾之聚散，追变化之幻影，剑招随心而变，捉摸不定。这一式没什么招法，光有些口诀，让人自由发挥却无从下手，从前宁暇始终参不透什么叫随心而动，昨晚在借助寒潭水的力量调服体内窜动不安的真气时，却从气与气的缠斗里体味到个中千变万化的滋味，一道气便如一把剑，这气怎么走毫无脉络可言，剑法也可如此。

　　她将真气散开，随气动剑，一招一式无不洒脱自在，而下一招又陡然生变，走起不同的路数来。此时如有旁观者，定要拍手为她称声好。

　　待宁暇走完一套剑，出了些薄汗，便想去她太师父面前显摆两下，可她寻了一圈却找不见人，最后在她搭起的灶边看到了太师父留给她的字条，说他要闭关，七天后的子时再见。这事并不奇怪，姚不平常常把自己关起来，一关好几天不见人，只是此刻她联想到昨日太师父老态龙钟的身影，心下却有些不安。

　　然而这不安只是一晃而过，她太师父想清静，就没人能寻得到他。于是她收好字条，自去练功了。

　　第七天，太师父还未出关，宁暇琢磨着按前些日子收到的信，姚阙也差不多该到了，她便想着下山去镇上迎一迎，只要赶在子时前回便行。

　　谁料，到了镇上，还没迎上师父，她却听闻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关家国，便是孝明帝之子起兵造反，已拿下西南十二重镇，如今更是攻下了定州，其势如破竹，直指上京。

　　就这件事，镇上群众大体分为两派，一派认为这凭空冒出的孝明帝儿子身世十分可疑，真假难辨，可谓名不正言不顺，且就算是真的，也是废帝之后，如今狼子野心，便是国之大祸。另一派则激烈地反驳，认为孝明当年被废是遭了文德帝暗算，文德弑兄夺嫂，本就大逆不道，有违天命，如今苛政如虎，朝中乌烟瘴气，也恰恰证明了文德帝实非明君，而这孝明之子便是这黑暗世道的一束光，乃是救世之主。

　　宁暇听到这里，生出些违和感来，傅炀，乱世之光？救世之主？怎么想怎么别扭。

　　当然，她听到这件事时却是不惊讶的，郑克在蜀州边界开的私矿怕不是独一份，他们许是早就开始屯兵买马了。这一年来，她每回下山，都会着意打听西南那边的消息，前一阵也听闻了他们拥兵自重的事，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对于萧道晴将傅炀推出来作旗也在预料之中，她从前便喜欢隐于幕后、操纵局势……

　　宁暇还兀自沉思中，此时又听到旁人一声叹息——

　　“唉，这天下又要乱咯。”

　　另一人应和：“早就乱啦，要我说，‘天选’被害便是个兆头，这国要翻个天才能好了！”

　　这“天选”被害便是第二件事。对于这件事，倒是众口一词地谴责愤恨。

　　“天选”不是别的，便是当时在蜀州被选出来的那十一位少男少女。过去一年中，几人途径大江南北，所到之处无不大受追捧，几乎形成了一股席卷大齐的狂潮，然而就在他们火得如日中天之时，却遭了难。先是他们游至徐州时，其中最小的少年被徐州知州的胞妹看上，这知州胞妹好豢养玩弄小厮取乐，她请少年去府上弹琴，少年不愿，隔天便被发现死在了自己床上，身上有遭虐的痕迹，手腕所缚之物正是知州胞妹独用的锦带。因为徐州知州的关系，这事不了了之。然而有一便有二，别处有权有势之人见这群少男少女无所依仗，就更是把他们等同于玩物，于是一瞬间，牛鬼蛇神纷纷冒头，这群少年们便如羊入虎口，在这混乱的世道里如流星陨落，终结便是前几日其中仅剩的一位少女自缢在定州的城墙之上。

　　而她的死，彻底引燃了人们心中的怒火。

　　大齐朝，达官显贵本就享尽特权，平日里为非作歹不少，普通老百姓为鱼肉，向来敢怒不敢言。可如今，人们心中的疯劲儿被这些钟秀少年们的惨死激发，民怨益发沸腾，当傅炀攻到定州时，竟没遭遇什么抵抗，城内百姓放火烧毁了城内主事的官邸，更是在傅炀进城时欢呼高喊，成全了他救世主的势。

　　宁暇听到这一段时，却暗自心惊。旁人不明白个中原委，她却是清楚的。这“天选”本就由萧道晴一手推出，当时宁暇不明白她对这些人的真正安排，如今才恍悟，原来这几人的生死早已注定。她又回想起冼行移和霍子乾的关系，更是有个不好的猜想，如果大齐朝不止有一个“霍子乾”，而是很多个，这些人或许本就恶，抑或是被人刻意煽动教唆，渐渐被养成了一个个毒瘤，隐藏在大齐朝的根基之中，到了必要的时候，就能将其引爆，动摇本已飘零在风雨中的民心。

　　搭台、唱戏、收尾，都叫他们做了，最后还赚得盆满钵满，尽收好处，且不为人知，真是好手段。只是这背后，都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啊，他们养着这些脆弱美丽的少年们，便如养着待宰杀的牲畜一般……

　　思及此处，宁暇不由齿冷，周身发寒。她也没什么心思再听下去，结了账起身走了。

　　她行走在街巷中，有些神思不属，这时突然斜后方有刀锋袭来，她神魂未归位，身体却反应及时，拔剑出鞘、旋转回身、凝剑挡刀几个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毫不拖泥带水，只听“噌”的一声响，刀锋不堪其力，往后退去。

　　宁暇也在一瞬间看见了持刀之人：“师父！”

　　姚阙本是打算探探宁暇的功夫，一试之下，却大为吃惊，眼中盈满疑惑，问道：“丫头，两月不见，你这内力……”

　　宁暇便给他讲了太师父给她传真气的始末，姚阙听完，脸色却是不太好。

　　宁暇问：“师父，怎么了？”

　　姚阙不答，只问：“你说你太师父闭关去了？”

　　见宁暇点头，他的神情又凝重了几分，他拉住宁暇：“我们需得快些回方寸陵。”

　　“你太师父大限将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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