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萤

　　曾诚睁开眼的时候，天已清明，院子里没了人影，农村都有早起的习惯，此时醒来，已是懒得过分。估计是想让轩怡多多休息，爷爷奶奶都没有打扰她。曾诚躺在床上，四周的环境逐渐清晰起来，白色蚊帐外黑色的屋顶，窗外的天井阳光明媚，四周是如此地熟悉，仿佛自己的卧室本该如此，家本该如此。
　　曾诚从床上坐了起来，再次看向四周，视角的不同，使得曾诚对这间屋子有了更多的了解。书桌与墙角之间，一个军绿色的书包正瘪着，软软地趴在一张小凳上，蚊帐角上的挂钩，有着别致的镂空雕刻，古铜的颜色透着年代。曾诚低下头，再次审视自己胖嘟嘟的身体，稍微地弯下腰，肚子便鼓了起大大的一块，伸手摸了摸，圆滚光滑，又轻轻地拍了下，肚子便相应地抖了抖。曾诚用两只手来回捏着，仿佛捏的不是自己的身体，直到肚子有了疼痛，才无奈地放弃。这样的身材，早就超出了曾诚对女性身体有限的认知，回想起妻子玲珑有致的身体，那仿佛仍然在手的温软，更加体会到轩怡对这身体的抱怨。这不是青春少女应有的模样，也不是我这一身该有的模样。一想到这，大脑不禁浮想起跑步来，大腿不自觉地紧绷。迎风而行、节律呼吸、淋漓大汗的感觉在脑中畅快，三十几年的习惯随着血液一路通向全身的毛细处，在皮肤下微微地泛着麻。
　　“醒着、醒着，”窗外传来了一声欢呼，一个小脑袋在窗外探了探，看见正坐床上的轩怡，高兴地叫了起来。不一会儿，门被推开，呼啦啦地挤进了三个小男生。为首的那个男生，皮肤黝黑，冲着她笑，露出两颗漂亮的小虎牙，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无时不刻地盯着自己。
　　曾诚心里一惊，莫名地看着闯入自己屋子里的一群男生，不知发生了什么。
　　为首的那男孩不以为意，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一屁股就坐到了轩怡的床边，仔细地端详着她。
　　他们应该是轩怡的死党。曾诚被看得发毛，不断地在记忆中搜索，想着可能的对方的名字。
　　“虎子？”她试探地问。
　　只见那男孩开心地笑出声来，转头对着站着的同伴，“她记得我耶。”仿佛被她记起是种无上的荣耀。
　　站着的两个同伴也靠了过来，挤在床边，示意着轩怡。曾诚转头看着他们，记忆中再也找不出这般年龄的人名，只好摇头。
　　看到轩怡的表情，那两个男孩像泄了气的皮球，身体夸张地软了下来。“再想想？”其中的一个男孩并不放弃，又向前挤进一步，在曾诚的面前晃。
　　曾诚依旧是摇头。
　　“好了，人家刚好，别老这么晃。”虎子得意地推开了伙伴。
　　“轩，真的不记得么？”虎子指着身边的同伴，不确定地问。
　　“实在记不起来。”曾诚应道。
　　“哦，那你看看，这位长得像什么？又能记起些什么来”虎子语调一沉，随即又高畅了起来，一脸狡黠地拍了拍身边小伙伴的肩。
　　“像。。。老鼠。”曾诚看着这位小伙伴，小小的眼睛，尖尖的下巴加上瘦小的身形，活脱脱地像只饿坏了的老鼠。
　　“嘿。。。对，他长得就是一只老鼠。”虎子的手再次搭上了那位小伙伴的肩，“你认命了吧，别说我们欺负你，你看，轩一下子就看出你的样子来。”
　　“别胡闹，”那男孩抖开搭在肩膀上的手，装模作样地挺起了腰，敬了个礼，接着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我叫陈沭，不知姑娘芳名，芳龄又是几何。”
　　曾诚被他的动作给唬住，不知面前的这位怎么忽然正经了起来,迟疑地伸出了手。
　　虎子看着轩怡伸出去的手，乐得倒在了床上，“轩，你还真的要和他握手啊，这家伙就这个德行，整天装成熟，说什么军人气度，不就想跟小姑娘套近乎。”
　　曾诚被这一说，伸出去的手迟疑地缩了回来，看着陈沭，礼貌地点了点头，“你好。”谨慎而又客气。
　　这下虎子和另外一个男生笑得更欢。
　　“你完了，你完了，”虎子坐了起来，柔着肚子。“什么气度非凡，女孩子喜欢，可惜我们家轩不吃你这套。”
　　陈沭自己也憋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曾诚被这欢乐的氛围感染，也乐了起来。同龄少年间毫无顾忌的玩闹，不自觉间拉近了她与伙伴们间的距离，轩怡有点喜欢上这样的感觉，随意轻松了起来。她偏过头看向另一位伙伴，“那你呢？”
　　“我？”那男孩没有料到这时候轩怡会和自己说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呀，”虎子接过话来，“你看看，他又像什么？”
　　轩怡仔细地打量起他来，黝黑的皮肤，微弯的身体，粗糙的手上长满了老茧，被人盯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的双手拘谨地在身前来回地搓着，一双裤管被卷到的膝盖上，脚上套着布鞋，脚踝处却还沾着泥，想必是刚被人从田里拉出来。一张尚未脱去稚气的脸庞上，毫无特点的面容。额头上渗着汗，密密地一线排开，来时应该戴着一顶帽子吧，轩怡不禁地想。没有了另外两位同伴的青春意气，面前的这个伙伴全身透着低微。
　　有点像木头，轩怡心里想，可看着他的样子，又不忍说出口，转而摇了摇头，“看不出来。”
　　“你看看你这样子，憨憨的，是我们这最实诚的孩子。说你多少遍了，开点窍，别畏畏缩缩的！”鼠子在旁边搭着话，学着大人的语调，挤着眼。
　　“他也是我们最好的兄弟，有什么事一叫就来，从不推托，哪像你们，都是滑头。”虎子从床上跳下来，走到那伙伴边上，单手从背后勾住那男孩的肩，以示鼓励。“刚才大家说一起来看你，他就赶紧从田里下来，脚都没洗干净。”
　　那男孩尴尬地抬手挠了挠头，怯生生地说：“不是大家一起来么，怎么好意思让大家等。”
　　“其实现在也就他忙，我和鼠子放假回来，还帮着他干活。”虎子用力搂了搂他。
　　“他怎么了？”轩怡问，“还要干活。”
　　“哦，他没考上高中，家里也没什么钱，现在先帮着家里照顾点地，估计他家里打算让他出去打工，等地里的东西收一收就走。”鼠子回答。
　　“可他还这么小。”轩怡不禁惋惜。
　　“小？”虎子和鼠子互相看了看，难以置信的表情，“不是吧，轩，你真的傻了都，村里初中毕业出去打工都算晚了的，好多人小学毕业就出去打工了，读书花钱，还浪费时间，不如去外面打工，赚得又快又多。”
　　“那你们两个呢，”轩怡问，“难道不用干活？”
　　“我们俩考上了高中，开学了要到县里读书。”虎子一脸的自豪，“那还得多亏你爷爷帮忙，劝我爷爷让我读书，还和学校商量减免了我们不少的费用。”
　　噢，老陈这么厉害，曾诚在心里暗度。
　　“你也考上了高中，不过。。。错过了报道，要不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虎子怏怏地说。
　　“我也考上了高中！”曾诚脱口而出，心里一喜。这几日，忙着适应轩怡的生活，曾诚还没来得及考虑将来，本以为离开这里会是件周折的事，却因这一句话而有了曙光。
　　难掩的喜悦，挂在嘴角，曾诚却将这心事小心地收藏。她歪头看向那男孩，回想起最初的疑问：“说了半天，我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叫陈顺生，他妈生他的时候可难了，于是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字。”鼠子回答，顺带推挤了一下木木的顺生。
　　顺生诺诺地点了点头。
　　“轩，你真命大，这么大的车祸就你活了下来，还听说你全身烧伤，多处骨折，听我爷爷说，你是好不了的。可现在看来，真是奇迹。”虎子伸手捏着轩怡的手臂，仔细地观察。
　　“我也不知道，县里的医生水平高吧。”曾诚不置可否。
　　“也许吧，上次我爸烫伤，去那里看了好几次，都不见好，到现在还留着疤，他老抱怨县里水平差，连厂里的医生都不如，还花了他不少的钱。”鼠子不屑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肯定是我们轩的命好，才能好得这么快，一定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你。”
　　“可我确实记不得许多事，连你们都记不得了。”曾诚的神情黯然，低下了头。
　　“没关系，慢慢来，会记起来的，”虎子安慰道，“下午我们去摸鱼，轩，一起来。”
　　“在哪儿？”曾诚问。面对可能同窗的伙伴，这样的邀请，也许就是她以前的生活，曾诚不想拒绝，也不能拒绝。
　　“在村外的池塘，就是很多萤火虫的地方。”虎子补充道。
　　“是不是有个坡，坡上有松树？”
　　“对啊，”鼠子高兴地跳了起来，“轩，你看，你还记得我们的常玩的地方，不是全忘。”
　　曾诚报以微笑，自己不确定的猜测，居然得到了伙伴们的认同。“好。”曾诚欣然同意。
　　“傍晚时分，大家各自去，在那碰头。”虎子看着轩怡，向中厅的方向挤着眼，“不要被你爷爷发现噢。”
　　曾诚领会，这样的活动，定是得不到长辈的同意，低声道：“悄悄地去。”
　　“好了，”虎子将另外一只手搭在鼠子肩上，“轩，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帮这木头种地，你好好休息，赶紧好起来，有什么下午再聊。我们去干活了。”说完，搂起两位伙伴，拉着他们一起出去。
　　“好，下午见。”曾诚向他们摆了摆手。
　　目送伙伴们离开，曾诚在床上又坐了一会儿，才起床洗漱。桌上已经摆放着早餐，一碗稀饭，一碟梅菜，一个鸡蛋，是村中家常的早餐。曾诚吃完，觉得既然要把这当作自己的家，就不能再这么随意地丢在屋里，便端起盘子，朝中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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