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入我怀

　　沂州这处宅子对于三七来说，当真是极好的养身之地，浑浊的神灵来此处便施然清明，孟凡郅虽温和有礼，却极会管教下人，丝毫不逊于高官府邸。随从走路悄无声息，低下头去静心干活，若是想要探听些小道八卦，在此处可谓是难上加难。

　　“夫人，请用茶。”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梳着小两把头，姿态卑静谦逊，等候三七驱使。

　　“你唤作何？”她微微斜身看向小丫鬟，神情温雅，有如一潭清水，透亮清澈，引人深陷。

　　小丫鬟微微红了脸，心道夫人可真是好看，她不会讲那些话本里描绘的样貌，可却知道夫人就是话本里天仙般的人物，她微微回神，屈膝道：“回夫人的话，奴婢名叫杏儿，年十四。”

　　“才十四岁？”三七看着她训练有素的模样，不觉微微惊诧。

　　杏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家中姊妹六人，我排第三，姐姐都嫁娶出去了，一个妹妹才六岁，另一个还不会走路呢。”说到自己家人，那张年少老成的脸上泛起丝微单纯的笑意，可却瞬间垮了下去。

　　“阿爹阿娘养不起我们，将我同妹妹卖给了人牙子，妹妹不能干活，只有我被卖了出来。”

　　三七不知这对父母是怎样的人，可是能够对自己亲生孩子做出这样的事，也不配为人，简直牲畜不如。

　　她微微思略，启唇轻道：“给你改个名字好不好？就唤采薇，如何？”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采薇，忘记过去。

　　她点了点头，似是呆愣片刻，才道：“谢谢夫人。”
　　本以为，从人牙子手中逃脱，得以孟府赏口饭吃已是幸事，如今，又有了这样柔婉的夫人，上天原来，不曾苛待自己。

　　她将眼泪憋回去，却依旧红了眼眶，止不住掉下来：“阿爹阿娘为了要一个能够传宗接代的男孩，将大姐二姐卖给了村中豪绅做小妾，因着我当时不过十岁，父母才将我卖给人牙子，饱受欺凌，从小到大，因为这个名字，不知被旁人笑话了多少次，夫人，谢谢你。”

　　“以后，我便唤采薇了。”

　　三七点点头，心中一酸，轻轻抚摸采薇那头细软泛黄的发丝，点头道：“往后，你便是采薇。”

　　亭外，孟凡郅远远看着她同小丫鬟有说有笑，微微松了口气，却又思略起另一件事。

　　他唤道：“丹青，请张大夫书斋相聚。”

　　身后暗处隐现一人，“是。”

　　若是推开这扇门，必然惊叹屋主过人的耐心同财力，想要短时间内搜集如此多的大家孤本，古籍史记，可不是件易事，被孟凡郅挥手命你为书斋的此地，上至顶层，下至脚底暗格之下，顺序罗列了上万本养护精细的书籍，因着干燥无光，略显昏暗，可这样舒服的触感和满室书香，给人带来极大的充盈满足感。

　　书格前是一张紫檀纹兽香木桌，四角抓地设计独特，案置笔墨纸砚悬挂其上，偌大书斋，竟无丝微灰尘，当真也是废了心神的。

　　张大夫跪于青阶之下，瑟瑟发抖。

　　面前男人虽身着白衣，温润如玉，可眼神如狼，贪婪凶恶，任谁见到现在这幅模样也不会同以往温文尔雅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书斋内寂静无声，张大夫只听到自己粗粗喘着气，似是锋利的剑锋直指喉头，只需一瞬，当即毙命。

　　“张大夫，我说的话，你可明白？”男人身处暗处，声音平淡无波。

　　“是，小人明白，小人绝不多嘴。”张大夫汗珠滴滴落下，药箱被放置门外，他双手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攥得衣脚皱皱巴巴。

　　“下去吧。”

　　“是，小人这就走。”张大夫不敢多言，只叹自己知晓了大户辛秘，丝微不敢多言，怕是一个不慎就要脑袋落地。

　　“丹青。”

　　“主子有何吩咐？”

　　孟凡郅抽出上方古籍，原是一本史官所撰孤本。大意便指，有一位武官目不识丁，学识浅薄，前去祭祖之时竟念错了先祖名号，将本是谦辈的字错念成了莫字辈，不思改过。却大肆宣扬解释来历，力证自己从未错过。竟令先祖死后多年又重刻牌位，实在荒唐。

　　可更荒唐的是，其小辈后代无一人觉得奇怪，那支突兀的莫字辈便排列在了谦字辈中，本是反讽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官员。

　　他轻笑一声，无端有些阴冷，不知是在问谁，他自顾说了句：“这假的，和真的，又有何差别，不过是世人皆知，一人独醉，掩耳盗铃罢了。”

　　“丹青，沂州来的那些货船，好好查验一番，别让耗子进了城。”

　　“是。”丹青少言，却是孟凡郅一手带出来的武艺，不能比其主子，身手却也是同辈当中的佼佼者。

　　张大夫同账房先生回了药堂，他噤声不言，眼中一片深意。

　　这沂州城新来的书生老爷，无官无财，何以住那么大的宅子，听说还未有子嗣，如此仪端倘倘的清雅公子，怎会狠心舍弃自己的孩子？

　　他还记得，那是在沂州城小雨时，一位黑衣人找到自己，面目平淡，手持兵刃，挟了自己就要走，待回头时，便是堂内端坐这位老爷，看似弱不禁风，书生气十足的模样，开口时却无一人胆敢小觑。

　　若非心有隐情，那，这个孩子……

　　他不敢深思，只随账房先生迈进药堂。

　　“阿木，阿木？”张大夫唤了两句，无人应声。

　　“这……”他回过头来看着账房先生。

　　面目儒雅的男人笑了笑，道：“张大夫只需办好自己的事，待事成之后，自然就能见到家人。”

　　“你！”

　　“嗯？”他微微侧头，看着张大夫，不发一言，只嘴角勾起上扬的弧度。

　　“是。”

　　雅间内。

　　三七看着下方低头柃药的人，问：“先生这是何意？”

　　“啊，是这样。”他猛的一顿，抬起头来。

　　“夫人不必惊慌，小人乃沂州城内大夫。前几日有贵府杂役找到小人，说是夫人腹部鼓胀，小人唯恐迟了些便会引起些不好的病发症状，便赶紧写了药方送来贵府。”

　　“小人看夫人面色略有苍白，恐近日行路操劳过度，腹内积水，还是快些喝了药的好。”

　　说这些话时，张大夫不敢直视上方，账房先生瞥了眼他。

　　张大夫会意，道：“府内老爷命我等将药为夫人服下，方可离开。”

　　片刻，采薇拿起药来，端给三七。

　　“劳先生费心。”她目光宛若一溪清潭，温柔的无可复加。

　　张大夫看着她，突然生出些不忍，这样的人，又怎会得一如此狠心郎君。

　　“夫人，且慢。”

　　这时，两道目光同时注视他。

　　张大夫汗如雨下，声线极紧：“夫人，这药有助于活血化瘀，恐将会有血液下方沁出，伴随一阵剧烈痛感，夫人，稍稍忍耐些。”

　　她与采薇对视一眼。

　　采薇看着二人，道：“两位请先行下去。”

　　账房先生犹豫了，眉头锁紧。

　　“屠先生，你虽为本府效劳，可终归是个外男。”

　　他顿了顿，点点头。

　　与张大夫一前一后出了内室，在门外守候。

　　采薇听着门外动静，又跑回内室，问道：“夫人，为何这二人要灌你药？我见这二人形迹可疑，怎如此鬼鬼祟祟？”她犹豫片刻，又道：“他们所说，夫人您……可是真的？”

　　三七将那碗汤药搁置在侧，轻轻松开腰带。

　　酮体洁白如玉，泛着莹润光泽。虽年岁不算大，但却发育良好，曲线毕露。水红色鸳鸯肚兜系在身后，更胜雪中红梅一朵，极引人注目。

　　采薇却一眼注意到她的肚子。

　　采薇皱了皱眉，绕是自诩老成也未经人事，她不算确定，这肚里凸出的一块到底是什么，三七却为她解了惑。

　　只见三七此刻系好衣物，层层衣物宛若鲛纱流动，极其柔美。她稍稍抬头，目光探向窗外那丛开的极盛的君子兰。淡淡道：“自多日前，我便疑心，肚里这个，会是我的孩子。”

　　“如今尚已显怀，初时曾问七郎，他知晓后只道不过是腹内淤气，方才肚鼓，可到如今，联想起这位大夫所说，我已明了一件事。”

　　“这腹内孩子，不是他的。”

　　采薇从疑惑，到震惊，不过短短方寸。

　　“可，这碗药？”采薇指着下方那碗药，又望向窗外模糊的两个人影。

　　她将心中猜测说出：“女子下方流血，痛感强烈，这——是一碗打胎药！”

　　纵使是再无知不过的女人都知道，这种症状，明明就是要流掉孩子，如此一来，便可解释，这药，自然也是这府里主子下令才能送进来的。

　　“夫人！”采薇神色戚戚，三七断端起那碗打胎药，神色黯淡不明。

　　三七将那碗药浇到朱红漆制的窗边盆栽内：“采薇，就说我喝了。”

　　采薇点点头，端起空了的药碗，三七已然脱了外衣，将被子平铺于自己身上，她侧过头去，又道：“采薇，悄悄去弄一只鸡来，记住，先将其打晕，装在晚上送来的食盒内。”

　　采薇点点头，打了帘子出去了。

　　门外二位已然等候多时，采薇将药碗递给那位大夫，紧撇眉头道：“先生还请回吧，我家夫人喝了药，腹中果然不适，如今已然更衣睡下了，不方便再见客。”

　　“这……”

　　“嗯？屠先生，难道，你敢私闯夫人闺居！”采薇一身厉色，强硬起来也是能唬唬人的。

　　那账房先生立即低下头去：“小人自然是不敢，只是这同为本府做事，采薇姑娘，还请多多关照。”

　　房内适宜的传来了阵阵呻吟声，嘁嘁然然，当真是一副痛极又呜咽的细小声音，只是隐忍又克制，也能够听出声音的主人此刻是有多痛苦无助，与采薇方才所述，一般无二。

　　屠先生敛下双眸，深知此时已不宜再多加叨扰，他微微倾身：“既如此，我二人便先行一步了。”

　　采薇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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