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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溪
苻溪邀我入座:“褚参军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
什么表情,左不过是吃惊中带着些想不开罢了。苻溪是如何察觉我身份的,我并不知晓。但他之前说误认错了我,显然是谎话。
我道:“殿下是如何知晓在下身份的?”
苻溪道:“寡人曾去过南方,和褚参军有过半面之缘,只是时隔已久,参军自己忘了。”
我笑的牵强:“在下是真不记得。”
苻溪笑道:“不记得也罢,陈年旧事而已。当日猎场一见,寡人本不敢相信,没想到当真是你。”
我道:“若在下没理解错的话,猎场相救之日,殿下并未认出我。”
苻溪道:“所以寡人才说认错了人。寡人曾和你有半面之缘,彼此同在府中相处几日,觉得自己并没有认错,故而有此番试探。”
我笑的更牵强:“原来殿下……”
苻溪笑的像只千年狐狸:“寡人什么也没说。”
原来是我不打自招,怨不得旁人。知道也罢,打开天窗说亮话,人也舒坦,免得我每日费尽心思,装模作样。
我的语气复回轻松:“殿下说和我有半面之缘,莫不是当日哀献太子南伐之时,您也在场?”
哀献太子是苻灵的兄长,苻溪的堂兄,为人忠孝良善,文治武功,有帝王之风,南征时被流箭误伤而死。
四年前尹深源北伐大败,正是败倒在哀献太子手中。
尹深源北伐路过京口,义父都督浙江东五郡军事,迎接尹深源。义父为历练我的胆识将我送上战场,两军交战前出使和谈,我亦陪同出行,见过哀献太子一面,当真和传言中一模一样。
若我和苻溪有半面之缘,怕就是在那时了。
果然苻溪笑道:“寡人确在场。”
当时我只是兵中小卒罢了。时隔四年,难怪他会认不出。可他现在既已知晓我的身份,焉有不好奇我来北地所谓何事之理。
晋朝和前秦隔江而治,但互派细作打探消息,并不是什么秘事。
我本以为苻溪会借此威逼利诱,派我说出所来为何,他却仿佛完全忘了这茬事,成日邀我下棋听琴,赏花观鸟,真把我当成了知交。
君不见,我和他该是死敌。
苻溪明里暗里囚着我,不让我出府,就差如厕都会有人跟着。苻灵死了,苻溪要当皇帝,抬手一挥,天下响应,闲了两日复又忙,忙着筹备登基大典。
苻溪不再府里,我略得自由,往大门方向走去,预备出府一趟。就算斐韶他们想救我,也该给他们一个“可乘之机”。
果不其然,守卫表面端的十分尊敬,却无一不再拦我去路。我正思索对策,门口停下一架马车,后面跟着一长串卫队。
马车上下来一位年轻少妇,头戴白纱笠帽,左右两个侍女搀扶,走上台阶停在我眼前。
守卫道:“参见王妃。”
原来是苻溪的正妻,之前几日未见过,想来是有事外出。我上前行礼,却始终低着头,以免冲撞对方。
王妃身边的侍女道:“这位郎君看着眼生,可是朝中哪位新贵?”
我趁机来个借刀杀人:“在下普通百姓而已,因缘际会,被殿下相救,故而托身王府。今日本想出门走走,却被守卫阻拦,故而在此耽搁。”
王妃亲自询问道:“这是为何?”
守卫道:“是殿下的吩咐,这位郎君身体有恙,不方便出府。”
王妃道:“郎君身形健朗,未见病态。既然他要出府,便放他前去,殿下若问起,一切有吾承担。”
相比半月前初入皇城之日,今日的长安很是热闹。家家店铺迎街大开,人来人往,所遇百姓尽皆含笑,老幼相扶,一片和谐。
苻溪这位新帝看来很得人心。不过也是,有苻灵做前车之鉴,百姓的容忍度自会降低不少。他之才,尚不知几何呀。
今日天色不算寒凉,只是云翳密布,不见阳光。天色虽不上佳,但胜在心情悦然。找间人少的酒垆,要壶热酒临窗坐下。
酒垆地势极佳,极目远眺,可望见大半个长安城。北地之酒不似南方绵绸清透,很是老辣,浊酒烧心,我竟有些喝不惯。
这边正喝着酒,师约从楼梯处上来,左右看顾,似乎在找人。他一身常服,该是凑巧来喝酒的。我邀他入座,又要了两壶好酒,再三谢过当日搭救之恩。
师约并未推辞,大方入座:“阁下不必多礼,当日救你的人是长乐王。”
我先自饮一杯为敬:“再怎么说,也是师公出手搭救在先,令感激不尽。今日师公怎么得闲来喝酒?”
师约道:“不是得闲,有故人相请。今日相遇只是凑巧,阁下不必怀疑我在跟踪你。”
我替他斟酒道:“这便是玩笑了。令何许人也,自然不会劳动师公大驾。”
方才街头闲逛,背后有人贼头贼脑,欲前不前,分明是跟踪模样。
我虽出得长乐王府,可按照苻溪的小心,又怎会不派人跟踪。只是就算跟踪,也不会让劳动师约大驾,更不会让他光明正大出现在我眼前。
师约果然不知情:“阁下的身份,我已知晓。长乐王不追究,乃是阁下的福气,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做出一番欣赏之态道:“长安风光,美不胜收,在下还想逗留几日。”
师约狠将酒杯磕在桌上,漆刷之眉猛然立起:“我看阁下是心怀鬼胎。”这边动静稍大,引得众人尽皆侧目。
师约叫人安排雅间对战,他率先入座,我站在席边故作吃惊道:“师将军何意,在下不明白。”
师约抬手指我道:“南北交战之期不定,阁下是温元幕僚,此时北上长安,如何不叫人生疑?”
长安是我想来的吗,还不是被你的兵给抓来的。
我道:“在下来长安是误打误撞,误打误撞。算来这事,师大将军亦有责任。”
师约似乎想起当日情形,起身猛饮一杯酒:“我的兵误抓与你,我向你赔罪。误会既已解开,阁下当速速离去则可。”
我故意道:“这是长乐王的想法?”
师约负手背身道:“长乐王登基在即,我朝新安的关键时期,我不想因你节外生枝。”
我笑道:“原来此是师将军一厢情愿。”
师约转身,怒目而视:“褚令,你……”
我道:“师将军向来不爱听人讲真话,不是么?你原本是晋朝人士,在下说错否?十九年前,宣和三年夏六月,苏辉领兵叛乱,兵败京口。师将军任苏辉副将,带领残兵归顺前秦,做了卖国之贼。师将军方才一番话说的很是正义凛然,若在下不清楚,真就把你当成了忠心耿耿之良将。只是可叹又可笑,你忠心一片,却忠非故国,而是贼仇。”
师约圆目微睁,眸含讶异之色,下一刻抽剑而出,横在我脖颈下,意思再清楚不过,若我不说真话,便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师约身形稳如泰山:“你到底是何人?竟会……”
我替他说完未尽之语:“竟会知晓你当年之事,竟会认得二十年之后的你么?”沉默片刻道:“家父也曾在苏辉手下为将,故而知晓。”
师约周身气息凝滞:“何人?”
我盯着师约的神情,缓言慢语道:“晋……”
门外敲门声一响,师约适时将剑收起,冷意森森:“不用说了,说了本将也不会记得。告诫你莫耍手段,之前可救你,往后便可杀你。”
雅间房门一开,三道人影立在门口。
酒童道:“师将军恕罪,小的冲撞了。只是您方才说,只要许护将军一到,便立刻向您通传。”
师约道:“多谢。你先退下。”
苻溪登基在即,各地武将须得进京拜见。许护在此,在我预料之中,只是原想着要费些功夫打探,却没料到他居然送上门来了。
许护此人,黑红脸皮,很是精廋。身后阴影处站着一人,素服布衣,身姿修长,莫名有些熟悉,头戴斗笠,看不清模样。
许护率先跨进房门和师约寒暄,师约要找我麻烦,我会静候,不过此地暂且不可久待,道一声告辞转身便走,斗笠人和我擦肩而过。
手里一凉,有个物事被塞入手心。
师约问斗笠人身份,我左脚刚踏出房门,只听斗笠男子嗓音清澈,回雪流风:“在下许将军新任军师,豫州陈郡平舆人,姓斐名韶字疏结。”
漏夜赶回长乐王府,后堂光华灼灼,沿着池塘齐燃一圈红烛,苻溪静坐池塘边,王妃安跪在侧。苻溪看见我后道:“王妃回去罢。”王妃起身拜走,经过我身侧时,隐约眼眸绯红。
我握紧手中玉佩,上前道:“令见过长乐王。不知深夜等候,可有何吩咐?”
苻溪整理衣摆,缓身而起,瞧着我道:“寡人以为你不回来了。”
这话说的有些稍显亲近,不好明答,只得点点头,算作听见了。再者,不回来,等着他派的人抓我回来么。
但这样干耗着也不是办法,我只得道:“殿下开恩搭救,乃是令之大幸。只是我身份特殊,留在殿下身边,徒添君臣嫌隙而已。恳请殿下放我离去,倘若殿下不愿,请速速杀之。”
苻溪眸色愕然,转而含笑道:“人才难得,就算寡人不得用之,也不舍得杀之。”又道,“明日立冬,出郊祭祀,令亦愿往否?”不待我应又道,“后日寡人自会放你离开,再不加以阻拦。”
事已至此,我只得首肯:“谢殿下。”
其实,苻溪真是个好人。
苻溪走后,我展开手心的玉佩,玉佩莹润,触手生温,是难得的蓝田白。墨笔草书二字,干脆利落,却有些刺眼——杀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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