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又鸣

　　从海底一游上岸，失去了水的浮力，整个身体都在下坠，想要迈出脚步却觉得双腿好沉。
　　可即便如此也要走向他。

　　路又言回过头，看见查亦鸣就在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他见他回头，便扬起了明晃晃的笑容。
　　楼道口的灯在少年的双肩落下一片橙黄。天黑了，他站在光里，他一直都站在光里。八年前的深巷中，在躲不掉的梦魇尽头，查亦鸣一出现就让路又言的世界变得亮堂。
　　从前路又言只是被他照亮，现在他想要拥抱住这光了。

　　心里的麻雀张开翅膀，扑扇着起飞，带着他克服重力，轻快地离开冰面，越过那所剩无几的距离，也越过了八年的间隙。
　　然后再一次，稳稳地归巢。

　　查亦鸣嘿的一下接住了扑过来的小鸟。幸好他没有真的拎着两袋垃圾下来，不然就没有手接住他的宝贝了。
　　心跳咚咚作响，重叠在一起，这一瞬间全世界都在放烟花。
　　“路又言。”查亦鸣唤他的名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唤了一遍，“路又言。”
　　路又言把脑袋埋在他颈侧，不吭声。
　　查亦鸣已经够开心了，他甚至想把他扛起来转个圈。在那之前，他郑重地问：“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和不回头就永远不要回头一样在说废话。
　　路又言心说我这有的选吗？
　　他嗯了一声，但声音太小，连他自己都没听见。他又轻轻点了点头，但这动作就像在查亦鸣肩膀上蹭了蹭，撒娇一样。
　　“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啊！”紧靠在一起，查亦鸣自然察觉到他的小动作了，他愉悦道，“你都回头了，不能反悔！”
　　“谁要反悔了……”
　　路又言这么说着，后知后觉自己也早就压不下嘴角，开心地笑了。

　　——

　　这就是喜欢吗？
　　喜欢不是那么轻易能说出来的，但是喜欢是鼓足勇气的理由。
　　互相喜欢是明知万难，却还要去拥抱对方的奇迹。

　　……

　　周玉走出房间去厨房倒水，发现自家儿子在客厅走起了太空步，嘴里动次打次，犹如按捺不住自由灵魂的街头艺术家就地起舞。
　　周玉：“你在家闲得无聊就出去玩。”
　　“不无聊不无聊，我好得很，好得不行！” 查亦鸣笑得狗腿，“要倒水吗？我来我来！”
　　大晚上了，他亢奋得有些异常，嫌浑身是劲用不完，直接原地一个后空翻，着实把周玉吓着了。
　　周玉：“……你回你房间翻去！别吵着邻居！”
　　查亦鸣：嘿嘿。
　　要不是真的怕吵到邻居——特定的，独一无二的，一墙之隔的那位邻居，查亦鸣早就在自己房间里开启蹦迪模式了。

　　邻居没他那么夸张，邻居已经洗好澡躺下了。
　　到了睡觉的点，路又言做的事情跟往日没有不同，但是这一天却又与他之前十七年人生中的每一天都不同。
　　他关了灯，盖好被子，只觉得像做了一场美梦一样不真实。脑子里那一百个与喜欢有关的问题全部变卦，临阵脱逃，新的一百问冒了出来取而代之：
　　这就交往了吗？
　　寒假怎么过？恋爱要怎么谈？
　　再见面要说什么？相处起来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要约法三章吧？
　　我得待他再好一点？脸凶和嘴臭先改哪一个？
　　……
　　原本以为会失眠，但其实没有，路又言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醒来后天会亮，眼前是真的不是做梦，是他确实与喜欢的人互相拥有的事实。
　　一夜无梦，踏踏实实。

　　-

　　微信新消息弹出来的时候，沈闵州刚刚写完了一张英语卷子。他放下笔，拿了手机回到床上躺着看。
　　路又言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以往超过一周的长假，沈闵州都是在首都或者是在美国过的，这个寒假应该也不例外。但到现在父母都还没联系他，他也没主动提就是了。
　　沈闵州回复：还不知道。怎么了？
　　路又言：出来吃饭
　　沈闵州：什么时候
　　路又言：现在
　　沈闵州：？

　　寒假第一天就玩？沈闵州平躺了一会儿，只觉得路又言以往评价的对，自己确实提前步入中年，跟不上这些年轻人的节奏了。
　　一股忽视许久的疲倦从骨子里钻出来，包裹住他，使他全身酥软，提不起劲，一躺下就想一直躺着了。
　　所以他不喜欢放假，他的克制和自律容不得松懈。
　　还是别呆在家了。沈闵州上网搜起了机票，搜着搜着路又言发来了一个定位，是沿海六路的一家烤肉店，印象中之前有谁提过说很好吃。
　　路又言：我请，速来
　　沈闵州犹豫了片刻，艰难地爬起来换衣服。

　　客厅里，外公喝茶看报，外婆给花草浇水，一室日光，一室静谧。保姆阿姨在厨房做午餐，饭菜香气飘来，沈闵州这才觉得饿了。
　　他跟二老打招呼：“我和同学去外边吃。”
　　外公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跟谁去吃啊？”
　　沈闵州：“路又言。”
　　“小路啊。”外公嗯了声，“改天请他来家里吃吧。”
　　“你们吃什么啊？别整天去外边儿乱吃。”外婆放下花洒，附和道，“多油啊，还不干净，别吃坏了肚子。”
　　沈闵州垂下眼睛，“知道了。”
　　外婆：“对了，你跟你爸妈联系没有，他们过年回来吗？”
　　“不知道。”沈闵州说。
　　应该不回来吧。
　　——别回来了。
　　沈闵州站在原地，听报纸翻动的声音，听外婆叹息“忙啊，就知道忙”，听外公说了句“你去吧”，这才迈开步子走向门口。
　　“几点回来？”外公又在后面追问。
　　沈闵州：“不会很晚。”
　　咣，他关上了门。

　　沈闵州走出小区看了眼时间，距离路又言发定位过来已经过了几十分钟了，他直接打了辆车过去，心说别等的炸毛了，没提前约可不能怪他。
　　当他抵达烤肉店时，只见路又言点了一桌远超两人分量的肉，见他来了便站起来招了招手。
　　沈闵州细看他的表情，“你这是……中彩票了？”
　　路又言乍一看跟平日没什么不同，但熟悉他如沈闵州，能发现他眼角眉梢都挂着轻松的弧度。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针织衫，额发软软地搭着，整个人较期末前温顺了许多。
　　当然说话还是那种懒懒的冷冷的调调。
　　“我中彩票了就请你吃这个？”路又言夹起肉往烤盘上放，“还站着干嘛，饿死了。”
　　沈闵州依旧疑惑：“就我们俩？”
　　路又言：“不然呢？”
　　沈闵州：“查亦鸣呢？”
　　路又言：“不到下午两点必不可能醒。”
　　沈闵州：“你怎么知道？”
　　路又言被他问得一愣。
　　沈闵州啧啧两声。
　　路又言这就是那种：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的，但我就是知道。
　　关于对方的一切习惯，早就在圈圈年轮里了如指掌。

　　这才放假第一天，不知道路又言的好心情能出自哪里。沈闵州发觉了观察样本身上的未知问题，便饶有兴趣地坐下吃肉。
　　吃了俩小时以后他被路又言的胃口震惊了。
　　他一时不知道是感慨，你原来一直都这么能吃吗？还是，查亦鸣又跟你表白了？
　　路又言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第一个疑惑，主动解释道，“昨晚有点事，没怎么吃饭。”
　　“什么事？”沈闵州顺势半开玩笑地问，“查亦鸣跟你表白了，被撩懵了吃不下饭？”
　　路又言的筷子一顿，眼睛快速地眨了眨。
　　他看了他一眼，又压下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蹭蹭鼻尖。
　　“人为什么要因为狗而吃不下饭？”他嘀咕。

　　这下沈闵州真的震惊了。
　　“你们……”
　　“吃完走吧。”路又言打断他，“去不去网吧？”
　　沈闵州张口就要说不去，路又言放下筷子苦口婆心道，“沈学霸，你不是今天就要把寒假作业写完吧，你能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啊，放松一天好不？”
　　“我对自己挺好的。”沈闵州笑了笑，“我可没有你们一半折腾。”
　　路又言不以为然。
　　“我觉得你也挺不正常的。”他说。

　　一句“不正常”换个语境就像在骂人，但是路又言这一说，沈闵州知道他是出于关心。
　　路又言今天的心情确实好，比以往都好，以至于他能把平日看在眼里却无力过问的问题说出来，心里的柔软多到急于分他一份。
　　“那走吧。”沈闵州答应道。
　　可是他答应也只是答应路又言的邀请，不是为了自己放松。
　　——这就是不正常的一种吗？

　　两人走出烤肉店的门，一路往北，走过一个路口，路又言停了下来。
　　街口的路牌上写着“沿海五路”，路又言望了望这几个字，又横向望了望这条路延伸的方向，对沈闵州说，“就是这里。”
　　沈闵州：“什么？”
　　路又言：“这里是我第一次见到查亦鸣的地方。”
　　不是狗，不是废物，不是孙子，而是查亦鸣。
　　他好好地念出了这三个字，每个音节里都藏着虔诚。
　　“我挺不正常的，我知道。”路又言轻缓地说，“我昨晚决定要稍微正常一点。”
　　“刚才那家店我听人推荐好几年了，早就想来吃，却一直没来，因为它就在五路旁边，我不想看到这条路。”
　　“现在看到它了，虽然还是挺恶心的，但也死不了。”
　　路又言说完望了眼沈闵州，然后迈开了步子，走过五路街口，迈向前方。

　　确实是不讲人话的小疯批。
　　沈闵州没能理解路又言话里的梗，却又好像理解了他的意思。
　　路又言一直是这样且疯且成谜，但好像囊括了世界上所有好的坏的情感和可能性，鲜活又丰满。
　　沈闵州：“那真是，恭喜了啊。”

　　而路又言的话其实没说完。
　　他们没走几步就看见了网吧，路又言摁着沈闵州进去，无视他“不查身份证吗”的问题，利索开机，到峡谷双排。
　　真开始选英雄了沈闵州就坐正了，他AD路又言硬辅，开局八分钟他们就把对面下路打穿了。
　　而且是沈闵州C的。
　　路又言知道这也是沈闵州变态的一点，他打游戏也完全专注完全冷静，学霸的思路和手速可以放在游戏里，要是愿意花时间估计早就钻石往上了。
　　二十五分钟上高地，三十分钟推平水晶。路又言摘了耳机，见沈闵州松开鼠标，露出了仿佛看见自己满分试卷时，一种来自强者的轻快和觉得理所应当的表情。
　　他们又排了几把，有输有赢。碰到坑比猪队友输了，沈闵州也不生气。
　　路又言心说这人真的没脾气吗？
　　越发想象不出来有谁能把沈闵州逼急了的场景了。
　　沈闵州的五感，喜恶，一切一切都像是可以被仪表盘控制，以逻辑取舍，整个人精明高效的同时，也如机器一样。
　　这是路又言觉得的“不正常”。
　　你也可以不要绷那么紧的，他想说。

　　“你听过《海底》吗？”路又言想到哪问到哪。
　　沈闵州：“什么？”
　　路又言：“歌，岑零唱的。”
　　沈闵州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路又言自己哼了起来：

　　如果你也潜在海底，记得要上岸呼吸。

　　-

　　就这么上了一波分，三点钟，路又言跑出去接电话。
　　他没拿外套，只穿着针织衫，走出室外被冷风吹得一个激灵。但他不觉得冷，手心还出汗了。
　　电话那头传来刚睡醒还有些迷糊，但又低沉好听得不像话的声音。
　　“路又言。”查亦鸣拉长语调说，“你在干嘛呢？”
　　路又言：“网吧。”
　　查亦鸣：“上分怎么不等我，哪个孙子喊你没喊我啊？”
　　路又言轻笑，“就我和沈闵州，没你的孙子们。”
　　提到这名字查亦鸣有些不乐意了，他立刻正色，“怎么是沈闵州？”
　　路又言：“我叫我同桌出来玩有问题？”
　　“没问题。”查亦鸣哦了声，“他是你同桌，那我是谁啊？”
　　三个字同时在两人心里闪现。
　　我是你男朋友。
　　你是我男朋友。
　　查亦鸣问完就愉悦地笑了。
　　路又言迎着风，仿佛心里有花开。
　　“——你是大笨狗。”他回答说。

　　沈闵州看着路又言从两点开始就把手机放桌上，一震就匆匆拿起来，一秒就知道是谁。
　　他对寒假第一天的总结是：被喊出来吃狗粮的。
　　可狗粮吃一半，有人敲了敲他的桌子。他一抬头，刚刚还随意得不行的网吧前台一脸紧张。
　　“登记。”顶着爆炸头的小年轻说，“身份证出示一下？”
　　他一问沈闵州就知道了。他伸头看了看，前台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正朝里面扫视——这是遇到检查的了。
　　他默了两秒，淡淡地说，“没带，空手出来的。”
　　“那就写一下。”这句话爆炸头都听腻了，他抖了抖手上的本子和笔，“别乱写啊，要查的。”

　　这种问题怎么解？
　　沈闵州接过了本子和笔，看见爆炸头一直在跟他使眼色。
　　他想了想，拿过手机，打开微信列表。
　　谁成年了？
　　亲属，不可能借，补习班学长学姐，不熟，还有谁……
　　他的目光落在了海蓝色的头像上，停顿了两秒，接着往下滑。

　　正当他找不到合适的人时，路又言回来了，一看查证，二话不说接过本子，对着手机备忘录写了两串号码。
　　爆炸头一看这么熟练，是老网吧了，没说什么就走了。
　　沈闵州：“谁的？”
　　“岑零和他室友。”路又言面不改色，“之前找他借过。”
　　沈闵州：……
　　“不跟他打声招呼吗？”沈闵州提醒这个接完电话回来如浴春风的人。
　　路又言抓起手机直接发语音过去：“网吧借一下你和你室友的证行不？”
　　片刻后，岑零回：行啊，在哪
　　路又言看了眼说，“沿海四路。”
　　岑零：蛮近的，来看看

　　放下手机，路又言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望向沈闵州。
　　“——他说他也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