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美为患

作者:水墨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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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沙场(2)



      天色阴沉,浓云密布。燕、蒙两国于城下进行人质交换。

      蒙国那边,是燕国三皇子。而燕国这边,是蒙国二首领。

      “将军,当心有诈。”伊布关守将土谷莎的亲随对他说。

      晏慎云远远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也看向他,目光隐约穿过战场沙雾投射过来,情绪却模糊不清。

      仿佛看到一线光芒穿透云层,晏慎文眼前模糊了。身上一片黏糊糊的,不知是血、是泪还是汗。这些天以来的懊丧、痛苦和折磨,在压抑与爆发中反复徘徊,在看见晏慎云的这一刻,终于到达临界点……

      二哥抓了蒙人二首领,决定和蒙人交换人质,他是要救自己的!他就知道……他早就知道!

      嘴被一条纱布死死捂住了,左右的人紧紧押着,他说不出一个字。

      他这头伤重,那头蒙人二首领似乎也被折磨得不轻,得让两边士兵拖着才能往前走。

      两边都有意控制着人质的前行速度,时间仿佛也减缓了脚步。在两人质相向而行的罅隙里,无数双眼睛紧盯着现场的异动。

      晏慎云坐在他那匹俊秀的黑马上,看着三弟向自己这边走近,心情便如这天色一般,带着些许的凉意。

      三、二……

      电光火石间,两名人质擦肩而过。

      蒙国那边准备接手的人向前迈出一步,有个小兵天真地唤了一声:“二首领!”声音却顷刻被淹没在漫天箭雨的声响中。

      与蒙人阵型同时出现的,是燕军那边突如其来的万箭齐发!电光火石间,无数密密麻麻的箭矢射向了场中的两个人质!

      “保护二首领!”土谷莎大喝一声。虽说蒙人亦早有准备以防燕人反悔,但燕人的箭却更快,骑兵们十有八九竟都会用连珠箭,也不知是何时训练的。

      三弟……

      我已失了龙泉剑,此战对我至关重要。只要拿下伊布关,扎罗便如同掌中之物。我迫切需要这次的军功来挽回身为太子的威望。你一向唯我之言是从,这次就用你的命来成全我。

      晏慎云看着士兵们将他三弟扎满了箭的身体抢过来,路过他身边时,甚至没低头看他一眼,只是拉弓引箭,于烟尘滚滚中,瞄准了对面的主将。

      “嗖——”

      土谷莎背后正中一箭!

      而晏慎云脸上方才的冷淡,也在转瞬间消失不见,变成了无边的悲愤!

      “就在刚才,我的三弟死了,大燕的三皇子死了!本帅已亲手射杀了土谷莎,为他报仇!”他骑着高头黑马,高喝着对燕军将士们道——

      “但这还远远不够!四皇子、三皇子接连遇难,是谁杀了他们!?”

      “蒙国沙下海!”

      “是谁杀了他们!?”

      “蒙国沙下海!”

      “杀——!”

      燕军齐声回答,士气大振,随其主帅一并向前冲去!

      蒙人列好的阵,在燕军的冲击下顷刻溃散,城楼上一名银甲独眼的男子提了弯刀,对其左右道:“将军有令,若他遇不测,则由我主持大事。兄弟们,随我保卫伊布关!”

      一片喊杀声中,晏慎文怔然站在城楼角落上,眼看着“自己”被射成了筛糠。

      二哥……

      他眼圈红着,心神俱震!

      脑中飘过前一天的画面——

      他被关在牢里时,遇着一个小孩儿。那时他回想、比划着见四弟最后一面时对方打的手语,却被那孩子瞧出了意思。

      那孩子看着他,疑道:“你的二哥害了你的四弟吗?”

      他登时一怔,眼中露出怒色。“胡说什么?”

      “你方才打的手语是这么个意思啊。我弟弟是哑巴,我能看懂他的手语。你的手语,也和我弟弟那个差不多。不过,你又不是哑巴,为何要用手语?”

      “……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小孩倒头睡在冰冷的地板上。

      思绪回到眼前,身后出现了一个声音——

      “晏慎云根本没想救你。”

      那银甲独眼的男子来到他身后,扯下了他口中的白布。

      “你都亲眼看见了,是你的好二哥下令放的箭。他啊,只想用你的命成全他的军功、他的声名,他对你,从始至终都只有利用而已!”

      “那又怎么样……”——他喃喃说这句时,不知心里是什么感受,似乎是不死心,又仿佛是认为他的二哥好也罢、歹也罢,都轮不到一个外人来评论。

      晏慎文忽然扭头,死死卡住对方的脖子。手腕子上的铁链嘎嘎作响,连着他破损的皮肉一并哀鸣,他恍若未觉。

      对方的眼睛里却无丝毫惧意,直视着他,仿佛看穿了他的一切。“好一场兄弟情深,原来到头来只是一厢情愿啊!我若是你,也会觉得生不如死呢。”

      晏慎文的悲愤几要溢出眼眶,“你闭嘴……闭嘴!”

      借“人质交换”发起进攻,的确是最快的夺城办法,可他丝毫没有顾惜他的性命。利用从人质交换的那一刻起,一直延续到“晏慎文”死后。十多年来的兄弟情谊、可为亲近者死的真心和信任,原来都是一场笑话!

      若不是亲眼所见,叫他怎么能相信?!

      “三殿下武功甚好,土谷将军惜才,才不惜费尽周折找了一个神似你的人,易容为替。否则此刻死的,就是你了!”他一只手捏着晏慎文卡住他脖颈的手腕,顺着力道把对方的手拿了下来。

      一支金色弓箭霍然出现在晏慎文眼前。

      “晏慎云不配做你的兄弟!杀了他,我会让你在蒙国获得更尊贵的身份。所有你想要的,功名、富贵,应有尽有,不必受人掣肘!”

      晏慎文从未像今天这样煎熬过。他一把抽走对方的弓箭,顶着浑身剧痛,拉弓引箭,对准了那个他曾愿意舍命相护的二哥。

      城下情势却似乎有些变化。原本燕军士气大振眼看就要杀进城来,却有滚滚火油浇了下去,燕军又多有死伤。

      耳边喊杀声震天,连头顶的天空都变得暗红。赤红双目锐利如鹰,在烟尘滚滚中找到了那匹黑色骏马……

      银甲独眼的将军在旁看着他,唇角似有一丝笑意。

      “呃——!”一声惨叫在耳边炸裂开。

      “你……!”

      独眼将军捂着胸口,捂不住汩汩涌出的血,他抬起那只能够视物的左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晏慎文——

      方才刹那间,他却倒转了箭头的方向,对准了自己,当胸一箭!

      竭力地忍着,生生忍下想一箭射死他的欲望,晏慎文终究是反手杀了这个蒙人!

      他毫无防备地倒了下去。

      晏慎文身上无一块好肉,血迹丝丝缕缕地流下,没过手脚上的枷锁链,眼神却依旧桀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好像自己从来不是阶下囚。哪怕立于绝境,哪怕已然崩溃,他依旧是那个尊贵高傲的燕国三皇子。

      “我若听了你的,岂不是成了任你们摆布的一条狗?

      你来许我功名富贵,你算个什么东西?!”

      又听“啪”地一声,缚住手足的铁锁链随着他悲愤难抑的情绪,被一阵磅礴内力清脆震断!

      “你……!”

      “二哥负了我,我自会与他算账。可大燕伐蒙,我身为燕国皇子,就算今日枉死,也不会为一己私仇背叛燕国!你这无名小卒以为我会弑兄投靠,方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晏慎文说完,一脚踩在对方的脖子上,看着他断了气,然后趁有人发现前,杀了一名蒙兵、和他换过衣服,匆匆混入军中消失不见。

      滚滚火油竟把燕军伤了个十之六七,蒙军主将已亡,很快副将又被人发现死在城楼,真的燕国三皇子失踪……

      “主将都没了,且看这城还要怎么守。”晏慎云骑着他的高头黑马,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意气风发道:“给本帅把门撞开!”

      却说此日之前,晏慎离率一小队人马绕道去了乌奇关烧粮——据探子来报,蒙军屯粮主要在乌奇。乌奇、伊布又离得近。两人于是定了一烧粮的计策,太子在此率主力攻伊布关,将蒙人的注意力都引到此处,六皇子则乘其不备去烧乌奇的粮草,两相配合下,颇有声东击西之意。

      天气寒冷,蒙国粮草本就不足,大部分都屯在乌奇关。然又有人来报说,乌奇的屯粮共有三处。

      “殿下,依末将之见,这三处中只有一处是有粮的,其余两处只怕是障眼法。乌奇关守粮的人名叫依科,出了名的阴狠,想来是在这屯粮的布置上颇费了些心思。”

      “那依你之见,是这三处中的哪一处?”

      “末将愚钝。具体是哪一处,只怕殿下得再派人去打探。”

      晏慎离笑了笑,“派去十人,只有一人拼死带回消息。再派怕也是……有去无回啊。”

      “依科将粮草看得紧,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他们没能回来,倒也不意外。只是查探军情得有所牺牲……在所难免。”

      “言之有理。那么,就派你去如何?”

      那参领闻言吓得一怔,“殿下这是什么话?末将的责任是上阵杀敌。这种查探敌情的事自有人去做,殿下莫要糊涂了。”

      他从案首走下来,到了他身边,“若本王没记错的话,你是乌奇人吧?”

      “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末将既为燕国效力,自然不”

      “本王是觉得你对此地更为熟悉。由你去,说不定就能探到真情报了呢?如你所言,粮草所在地至关重要。若是咱们烧错了,引起对方的防备,事情还真就不好办了。”

      “殿下,这……”

      “好了。此事,就拜托陈参领了。”他一转身又坐了回去,看上去神色悠闲,一点不似大敌当前的模样。

      可恶……他不过以前沾先太子的光在军营里受过些熏陶、得过纪寻将军一些点化罢了,又哪里懂用兵打仗之法?竟将自己派去查探敌情。自己在军营里混了多少年,却要在这种人手下听令,回头又要怎么说……

      他心中愤然,拼力才掩盖住,勉强维持住表情道:“末将领命。”

      看着他走了,晏慎离叫了贺兰进来。

      “重新摸排一遍乌奇的街巷。你亲选十人,要在此地住过三年以上的。另外安排几路人马押运粮草,在其附近活动,引对方出城劫粮,路出马脚。

      当然,这不是个上策,只是不失为一种办法而已。”

      贺兰方才一直待在外边,将两人对话都听了个清楚。

      “是,殿下。”说着又看向帐外,“那刚才那位参领……殿下为何要令他去查探呢?”

      晏慎离方才眸中还有的些许笑意,一瞬全无,令人如堕冰窖。“细作,自然得死。”

      贺兰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来如此。蒙人细作竟已安插到了您的身边!”

      营帐中挂着一幅乌奇城防图。晏慎离笑笑,云淡风轻地转身走到了那地图跟前。

      “他有句话倒没说错。那位守粮的,是出了名的心机深沉,必然会好好做一番布置。如此……”说至此处,略略停了停,脑中灵光乍现,“或许这粮草,不在三处中的任意一处。”

      贺兰眼睛一亮。“属下相信殿下的判断。”

      “你还有别的事要和我说吧?”晏慎离看了看他。“是他来了?”

      “……还真是。”贺兰道:“他带了些消息过来,怕你这会儿正忙,说晚些再见你。”

      “无妨。”晏慎离走出营帐,“他在哪?”

      姜炎正在后山上看星星,听脚步就知是他来了,也不回头,看上去倒像个沉迷美景的痴人。

      晏慎离看了看周围没人,了然一笑上前。

      “难为你从京城赶过来。”伸出手,“给我吧。”

      “什么?”
      “消息啊。”

      “好你个六皇子,见了我也不多问候问候,劈头盖脸就要东西是吧。”

      “军机要事耽搁不得,快给我。嗯?”晏慎离眨了眨眼睛。

      “哼。”姜炎取出一个小纸卷,放在他手上。

      打开一看,上面画的是乌奇城内的一条密道,直通城中几处要地……他看得大为欣喜。要烧粮得先进城,原本对方那粮守得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然现下有了这密道,事情可就大不一样了。

      “多谢!”说完便要走。

      “不问问是怎么来的?”

      “你给我的东西,不必问。”他笑道。

      “既收了我的消息,副帅留我当个亲兵呗?”

      晏慎离回头,“你要一起?老先生可舍得么?”

      “他舍不舍得不都放我过来了。怎么,副帅需要小人的履历吗?”

      “那倒不必。反是你为我提供了这样好的东西,我该把自己炖了给你做汤报答你。”

      “谁要喝炖你的汤。”姜炎拍了拍袖上的尘。“听说太子正攻打伊布关,你则在乌奇关。伊布眼看就是守不住了,若要调兵救援,离得最近的就是乌奇,你正好趁那时派人从密道过去烧粮。”

      “我正是如此想的。烧了乌奇的粮草后,我会赶去与太子会合,再一同打下乌奇。眼下,先派人顺你那密道走一遍,摸清屯粮之地。”

      三日后,乌奇军被掉去援伊布,是夜,大火将整个乌奇关的屯粮都烧尽了,大火直到天亮时才几被扑灭……

      另一边,太子晏慎云拿下伊布关,将从乌奇而来的蒙军援兵也顺带着,灭了个干净。

      一时间蒙军士气大为受挫。一面是扎罗城的屏障伊布关失守,一面是乌奇关屯放的大半粮草被烧。土谷莎将军也算是老将,竟被那二十来岁的燕国太子一箭穿心而死;守粮的依科将军乃二首领身边首席谋士,屯粮于城中又有重兵把守,一刻不敢懈怠,竟也能丢了粮。这要人该如何自处?

      “蒙人烧颜宁宫、劫我大燕皇子,不义在先。我军兴兵复仇、势如破竹,此乃天意相助!你速将此话传出去。三日内,本帅要听到蒙国的大街小巷内皆传此语。”晏慎云站在伊布关城楼俯瞰,十分的志得意满。

      第四日,晏慎离率军前来会合,二人共同商议拿下蒙都扎罗之策。

      近日的天气却一直不大好。清晨,天还没亮,雷声低沉,几乎顷刻间笼罩整个蒙地。晏慎离从来也睡不了几个饱觉,天灰蒙时便睁了眼,看着那帐子缝隙中露出的一线天光,慢慢由灰变白,渐亮、渐亮……

      一滴冰凉的雨水渗过帐子,毫无征兆地打在他额角,冰得他浑身一抽。

      手握紧了,掌心里是一方帕子——

      他忽又有些后悔起来,展开那帕子细看,担心自己会把它揉皱了。

      然那手帕的用料很好,是揉不皱的料子。

      这些天的每个夜晚,他看着古城墙上的那缕月色,她提给他的那句诗也印进了他的心坎里。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说的岂非正是他们眼下分别的情状?“愿逐月华流照君”,她要拿什么寄托给月亮,再让月亮带给他?

      如此想着想着……

      好像觉得,握着她的手帕,夜里就不会再做噩梦了。然而事实并不尽如人意。他依然噩梦连连,一会儿梦到儿时被罚跪在小黑屋,一会儿梦到皇长兄在乱葬岗面目全非的尸首,一会儿又梦到母亲抛弃自己绝然离去的身影……潜意识里似乎希望那个女孩儿也能在梦里出现,然而她并没有来。

      自出征以来直到今天,一切似乎比预想的要顺利,但这只是建立在他与太子暂时达成共识的基础上。

      口有些渴了,他坐起来,披了件衣裳,正要自己去倒水喝。

      外面忽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

      “殿下,需要茶水吗?”

      晏慎离眉头一皱。正要看看怎么回事,帐外进来了一个漂亮女子,袅袅婷婷地端着一盏热茶,眉目含情地奉与他。“殿下,请用茶。”

      军营里没有女人,这必是女俘。

      但她是怎么能进自己帐里来的?!

      那女俘见他不答话,又上前了一步,几乎就要碰到他,“殿下……啊!”

      茶盏“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摔碎了,热茶也泼了。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还请殿下原谅!”女子跪在地上请罪,适时地露出自己受了伤的一截小臂。

      “殿下,殿下原谅奴婢吧……”那女俘知道自己有几分姿色,又正好露出手臂上的伤,她这副模样,是个男人见了都该心生怜惜吧。

      晏慎云并未有过宽待俘虏的命令。俘虏没有尊严,尤其是女俘。与其被那些燕兵玩弄,不如找个有头脸的,兴许以后还能过上好日子。她一路悄声杀了几个守卫的燕兵,好容易才到这里来,认定这里面是一位主子。碰碰运气,总比坐以待毙的好。她如此楚楚可怜的模样,就不信他不动心!

      晏慎离看着她,眉罩寒霜,居高临下。

      “既然有手不用,不如剁了吧!”

      女子惊呆了抬起头,只见那英俊少年脸沉如铁,宛如地狱修罗一般,哪有半分和颜悦色?

      只这一眼,她忽然心生悔意……

      “贺兰!”

      “殿下?”
      “拉出去。”

      女子还想求饶,凄厉的喊声转瞬就听不见,贺兰回来了,晏慎离劈头盖脸问道:“她是怎么进来的?”

      “殿下恕罪,属下刚去了一趟后山,才回来,您帐外守卫的有的被迷晕,有的被她杀死。”说至此,后怕了道:“天呐,万一殿下尚在梦中,这女子起了歹心可怎么办?!”

      晏慎离踱了几步道: “攻下城关后,要如何对待降兵、俘虏、敌方百姓,这一点,从来没有谁做得好过。”

      “殿下可是要与太子提建议?”

      “但这又关我何事呢。”他冷哼了一声。“你知道我。若非因我也是燕国子民、曾受教于皇长兄……”

      “独身一人和身为一军副帅,确实不同。殿下若有想要达成的事,万事都得为它铺路。”贺兰顿了顿道:“那名细作死了。”

      “嗯。”
      “属下命人跟着,发现了他的三名同伙,已逼问过,再没有了。”

      “我虽无意理会旁的,有一件你给我记好。”

      “殿下有何吩咐?”

      “今天这样的事,不许发生第二回。”

      心情有些郁郁,他摆了摆手示意贺兰退下,来到后山上,拿出了小昭为他新做的那管筚篥。

      天高地远,乐声疏阔,一曲悠悠……

      “好像是六弟在吹曲子。”主帐内的太子抿了口茶。“他这筚篥倒是吹得越发好了。”

      “那殿下,小昭就先告退了。”

      ——小昭今天正好带着云桑抵达,晏慎云十分感激,安顿好云桑后刚和她说了会儿话,便让她继续去晏慎离身边看着,小昭也正好借着送云桑过来的机会来到军中。

      自从上次闹了不快,晏慎云还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云桑,然而在看到她膝盖上的伤口后,顿时心头火起,将这些全都忘了!

      老天爷,幸好得知消息,将她接了过来!

      或许是刚经历一场大战之故,此地怨灵甚多。才刚走出营帐,抬头便看到几只乌鸦冲天而起,在头顶盘桓了两圈。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一股子悲从心起,她不禁随口吟了两句。然而此刻并不是时候,她敛了敛心绪,便去找晏慎离。

      那个背影慢慢出现在视线中,一如往日般孤寂。

      他在后山吹曲,潮湿的草叶沾湿了衣袖也浑然不觉,倒是很陶然忘我。雨后的天地空旷宁静,她一步步向他走去,脚踩在草地上发出柔软的细响。

      那曲子似乎也要到尾声了,他慢慢放下了筚篥。“吹曲时不要打扰我。”

      身后那人却没答话。晏慎离还不知是她,还以为是姜炎。

      “昨天和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我若是回不去,你就帮我把顾小昭——”

      回头时他倏地一惊,乍然看见面前的少女,露出了些许不可置信的目光,甚至有点惊慌失措。

      小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山上的细风轻烟将她笼罩。

      “殿下刚才好像说到我。”她上前一步,“怎么我来了,殿下不高兴吗?”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一只蝴蝶,在静默的雨后的天地里,在和她短暂的分别后,激得他一阵心神荡漾。

      “咳咳,你……”她以为他要问自己怎么会过来,他却是道:“小昭,你不该来。”

      “太子命我送云桑姐过来,所以我也来了。”

      他看着她。她今天穿了浅紫色衣裙,发髻微松,似乎比上次看着更清瘦了些。

      “罢了。”他抬手示意让她过来。

      “军中不比宫里,你要听话不可乱跑,有什么事就来找我,或者找贺兰。”

      “奴婢不会给殿下添乱的。”

      “什么添不添乱……军中少见女子,你尽可能离人远些吧。不过,若真遇上什么也不用怕。”他伸手将她的一缕发丝绕至耳后。“我会护着你的。”

      她瞅着他,目光中有些许疑惑,带着几分受宠若惊的意味,又幽深如潭,似要在这对视中走到他星辰大海般的眼波里面去。

      短短半个月内,伊布关失守、乌奇关粮草被烧,蒙人大为震动。燕、蒙两军即将就扎罗城展开最后一次决战,一时间旌旗蔽日,往来的探哨、调动的将卒穿行于城池要道间。扎罗全城戒严,燕人则势在必得。

      沙下海虽未称帝,此心却早已有之,本还想借此战驱逐燕军以显声威,却不料老将土谷莎竟丢了伊布关,扎罗岌岌可危,没一日能睡得安稳。帐下大臣们,议论纷纷……而燕军那边,也在为这最后之战做准备。

      扎罗是此战核心和最终目标,这一初衷在太子心里从未改变。

      然而沙下海被逼至此,必会与其臣民们破釜沉舟严防死守,加上扎罗又是蒙都,城池坚固,并不是容易攻下的。

      这几天,晏慎云不时就派出几支队伍去城关下叫骂骚扰,企图逼其出城迎战,然而丝毫不见起效。那沙下海似乎是个格外能忍的人,凭燕军嘴里骂得再难听,他也没有半分要开城迎敌的意思。

      如此三四天了,晏慎云也有些烦恼,召集诸将想办法,却无人能说出个顶好的主意。

      诸将今晚议事,在座的却不见六皇子,太子皱着眉问:“六弟怎么没来?”

      “回大帅,六殿下去后山捉萤火虫了。”

      “??”

      众人听了都不觉面面相觑。晏慎云微有些怒意,然而想想却也觉得正常。

      帐外忽有亲兵道:“禀大帅,小昭姑娘求见。”

      “她来干什么?让她进来。”

      小昭掀帐款款走进,行了一礼。“见过大帅,见过诸位将军。听说诸位在为攻城之事烦恼,奴婢不才,倒有一言。”

      几位将军听后都不由笑了。他们几个久经沙场的大男人都犯难的事情,一个小女奴能有什么好办法?别不是说出来叫人笑话的吧。

      太子却扫了众将一眼,又问她道:“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回大帅,奴婢以为,攻扎罗,首在攻心。扎罗城池坚固、易守难攻。沙下海坚守不出,是想等我军断粮自退。但若是其帐下主将皆要求迎战呢?若是扎罗城内豪绅百姓皆心向大燕呢?

      沙下海是他们的最高首领,却也左右不了民意人心。大帅在扎罗亦有线人,何不买通当地豪绅,再广发文书,告知扎罗百姓此战的前因后果?此战之起,全因沙下海一己私情。能为私情不顾子民安危的人,又如何让人信仰追随?”

      先前还打算嘲笑的几位将军,听了此话后都不由得安静了。

      晏慎云思忖道:“小昭所言颇有道理。那么要让其帐下主将皆要求迎战,又如何做到?”

      “大帅,有些话沙下海能忍,其手下诸将却不能忍。沙下海能藏,但其下阿驰那、巴托两位主将的弱点喜恶却是明摆着的,我军只需调整话术,往他们最痛处戳下去,不愁沙下海不会被迫开城迎战。”

      “这些说来容易,那文书谁来写呢?”

      “大帅若信得过,不如就交给奴婢吧。”

      晏慎离回来的时候却看到小昭正在写东西。他过来时,她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抬眸冲他眨了眨眼睛。

      “殿下回来了?”

      早在路上便听说了她向太子献策的事,他看向桌上那纸文书,一目十行地读了,不由得感叹那文辞之犀利优美。

      “你的字和你的文,都很好。”

      小昭又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讶异,垂眸笑道:“从前漂泊晋国,在一个书商那里做活儿,常有些没名字也没封皮的书从手边流过,我闲来无事便读,遇到喜欢的便悄悄誊抄。身份是天注定的,但我希望自己能选择成为怎样的人。”

      “这手字和文采,就算放在读书人中,也是不逊色的。有时候我真有些怀疑……”他灵动的目光流转过她的俏脸,又把话压了回去,转而问道:“怎么想起来去给太子献策?”

      “对方坚守不出,再这么下去,我军粮尽,就得班师回朝了。”她抱臂沉思道:“劳师远征,利在速战。奴婢希望大燕能赢。”

      “从你手边流过的那些书,也包括兵法一类吗?”

      “当然,什么样的都有。”

      他默了默,微微颔首,又问:“为什么希望燕国赢?”

      “殿下何有此问?”

      “因为你并非燕人。”

      “但殿下是燕国皇子。”她看着他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殿下希望的就是奴婢希望的。再者,奴婢飘零已久终有落脚之处,或许已经把燕国当成家了吧。”

      他闻言默了默,似有些欣喜,又有些无可奈何。“我只希望你不要卷入这些事情里,至于家……”冷嗤一声,“最好别有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少女显得有些不解,“这里不也是殿下的家么?就算亲近之人不在了,这里也曾是他们待过的地方。”

      摇曳的烛光映在他的脸庞上,勾勒出深邃的眉眼轮廓,两方水晶般的瞳仁却冷彻如霜。

      “我没有家。”

      ——她听到他如是说。

      空气里静了几秒,姑娘柔柔垂眸,小心地道:“奴婢既然来了,总想为殿下、为我军做点什么。若是惹殿下生气了……”

      他忙解释,“不是,我没有生你的气。”

      “真的吗?”

      “真的。”他微微翘起唇角,终于拿出他在身后藏了许久的那个袋子,同时轻轻一吹灭了帐内的灯烛。

      眼前毫无征兆地陷入一片漆黑,少女讶道:“殿下这是?”

      黑暗中渐渐冒出几点幽光,渐多、渐多,充斥了整个帐子。少年俊美的脸庞一点一点被这幽光照亮,她看见了他唇角挂着的笑,桃花眼中如星沉海底,散开了无数迷离的幻梦。

      他幽深的瞳仁中是她微微睁大的眼睛。少年抬手轻轻一握,便抓了几只放到她面前,又松开手……

      萤火虫贴着她的发丝儿飞过。

      “燕国有个习俗,女孩过十八岁生辰这天,要送她漫天流萤以贺芳辰。萤火虫是能带来祝福的精灵,会让她往后岁岁年年,平安喜乐。”

      “……噢!”
      燕国是有这么个习俗。

      可今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她怎么不知道?

      ……对了。原来那是顾小昭的生辰,不是玉芷柔的。

      他必然是看过了契约文书上写的信息,才记下了这生辰时间。

      “我的生辰吗?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就好。”他慢慢上前,竟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一时间亲近得仿佛和她相识已久似的,如邻家哥哥般温言问道:“喜欢吗?”

      ……害,她长这么大,除了父皇、母后和师父,还没有谁摸过她的头!

      然她也没有躲,抬头看着他眼中的萤火,微微笑了道:“喜欢。”

      他的眼睛因她这句“喜欢”,更加明亮了起来。一刹间,仿佛雪停了、风止了。心绪迟徊在碧玉天上、圆月盘里,别扭地蜷曲着,又激动地歌唱着,迷离中被颠倒了梦魂……

      她看着他的神色,几也要被吞噬了进去,缓了缓,才张口道:“殿下刚才没去议事,竟是去给奴婢捉萤火虫了?”

      他无所谓地一笑,“没什么好去的,听不了几句好话。还是给你捉萤火虫比较有趣。”

      这满不在乎的模样,没来由地带着一股子快意,像那横空一鹤,素翅盘旋之际忽长唳一声,满不知所谓地冲天去了。

      她不由也“噗嗤”一声被逗笑。

      旧时光影此刻却碎片般从眼前闪过,忽叫她忆起从前,十二岁时和时倾约好了一起去乡野看萤火虫,他也曾说要送她漫天流萤,她说那好,别人送的她都不要,只等他送她,然而从未成行。

      她心里一直藏着个流萤梦。只是今夜,它实现得太意外了。

      “想什么呢?”

      她这才回到现实中来,“在想……这边这么冷,殿下是怎么找到萤火虫的?”

      “在后山深处一个水潭边上。那里和这外边不同,温暖潮湿。”

      “哦?”
      “你若喜欢,我这就带你去。”

      “不、不必了。殿下捉来的这些,已经足够。”

      “军中不比宫里,条件艰苦,你来这里要受委屈了。”耳边听到盒子打开的响声,只见他背过身去拿了桌上的什么东西。

      手腕上微微一热,是他抓起了她的小手,又给她戴上了什么东西。借着萤火的光一看,只见是枚绿玉扳指。

      “我身无长物,也想不到能送你什么别的生辰礼。”

      “……殿下,这太贵重了,奴婢受不起。区区生辰,您能为奴婢如此费心,奴婢已经很感动了。”她说着就要摘下它。

      “别取下来。”他及时地说。

      “本王命令你收下。”

      他嘴上说着“命令”,神色却格外温柔。她看见那双桃花眼中蕴着朦胧如花的笑意——好似喝了薄酒、有些醉,以那美酒轻晕着夜的风华、雪的尖冷。

      流萤漫漫如华衣,搭在那修长又健硕的身形上……须臾间,脑中只闪过“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八个字,就全然一片空空了。

      身子仿佛酥了半边,她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那声音和着人儿,竟是入骨的袅娜——

      “殿下为奴婢这般用心,奴婢可是会想多的。”

      “……”
      少年那迷离的眼神变得有些危险了起来。

      “想什么?不妨告诉我罢。且看你我是否都想到一处去。”

      他悄悄向她伸出手,就要碰到她的指尖时,她却灵巧避开了,以那半是哀艳半是暧昧的调子,楚楚可怜道:“殿下,小昭只是一个下人。请您……饶了小昭吧。”

      流萤明灭间,那一双杏眼姿媚横溢,将他的魂几乎都抽走了。

      “饶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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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战沙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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