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

　　“我研究生毕业时想要从事的工作被我爸搅黄了，他希望我从事的工作我又不感兴趣，最后勉强接受了在学校当老师的选项。“

　　我和她并肩站在路边打车，她保持着双手环抱自己的姿势在刺骨的夜风中生理性地颤抖着。在几次想为她披上大衣却被拒绝后，我只好贴身站在她身旁，费力地伸长了手揽着她单薄的肩头。因为她比我高出大半个脑袋，为了让我不需要踮脚，她特意朝我这方微微屈膝弯腰。于是我们之间的姿势看起来好似下一秒她就要靠在我肩上。

　　她的声音很小，被风撕碎后再断断续续地吹入我耳中。

　　“她当时是来实习的语文老师，和我教一个班。”

　　就这么简短的一句话，我却琢磨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不是我，是她上一任的女朋友。李“游魂”之前说‘她前女友还是我们学校的老师’的传言，如今看来确实不假。那么其他传言也会是真的吗？

　　“办公室里就属我和她年纪相仿，实习老师一般只有批改作业之类比较轻松的工作，她便有大把的空闲时间找我玩。”

　　她语速很慢，仿佛这些无比熟悉的回忆从脑海中提取出来却十分困难。马路上奔流不息的车灯连一片鲜艳得刺眼，从我们面前驶过的出租都载着客人驶向各自的目的地。

　　她半晌没再开口，我的手从她的肩头移到后脑勺用极轻的力气揉了揉她乱作一团的头发，“累了吗？要不我们先打车回去？”

　　她没有回答而是突然转过身面向我走近一步，然后肩膀上传来属于她的重量，紧接着两条纤细的胳膊将我缠住，怀中传来她低于寻常体温的温度。

　　若是不算朝云山上那次，这便是我们的第一个拥抱，而我僵硬得像一根树杈，她则像树袋熊一般挂在我身上，丝毫没有小说里所描述的软香温玉的感受，甚至她的下颌骨还硌得我锁骨发疼。但即便如此双手却不自觉地抚上她的背，将她往自己怀里圈了圈。

　　她的头埋在我肩膀上不安分地动了几下，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才停下，她温热的呼吸几乎透过高领羊毛衣的阻隔呼在我脖子上，“不要，我想去城市塔。”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像是在撒娇却又是毫不商量的语气。

　　“这里很难打到车，夜里风大，我开车送你去吧。”

　　“可是你也喝了酒。”

　　“就几小杯啤酒而已。你看，你体温都这么低了，我们不站在路口好不好？我们去停车场取车。”

　　“嗯。”她闷声回答，却依然树袋熊般挂在我身上半晌每个动静，我不放心将她一人留在原地，无奈只得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缓慢地往停车场挪。

　　若只是在原地抱着我尚能平复胸腔中躁动的心跳，一旦走起路来，身体随着动作愈发贴近，心脏就像脱缰的野马奔腾在一面大鼓上，马蹄每一次落下都带起惊雷炸耳的心跳声。

　　“小安你心跳好快。”挂在我身上的某人毫不自觉地说。

　　还不是因为你，我默默翻个白眼，脚下步伐不停。历经千辛万苦之后我终于驮着她找到了来时停放的车，一口气喘匀才开口问道：“车钥匙在身上吗？”

　　“在。”

　　她一边说一边动作缓慢地在浑身上下的口袋里搜寻，却半天摸不出来。

　　“在哪个口袋？我帮你。”

　　“应该在风衣口袋里。”

　　我正要伸手探向她风衣外侧腰间的口袋，就听她幽幽地开口:“在内侧口袋里。”

　　我那刚伸进外侧口袋的手顿了顿，内侧口袋一般设计成贴近胸口的吧，那我这……我为难地看着她半佝的背，最后只得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做好思想建设，才缓慢地探到她胸前的风衣，紧贴着风衣一寸寸摸索着内侧口袋里的车钥匙。即便我极力避免触碰到她的身体，接触却是在所难免的，待我将车钥匙取出时已是出了一身臊汗，而夏小佑浑然不觉自己被占了便宜，仍挂在我身上，耳边还传来她逐渐均匀的呼吸声。

　　我打开车门，卯足了劲才将她挪到副驾驶上，调低座椅靠背让她躺平再给她披上毛呢大衣后我才坐上驾驶座，揉着自己酸痛的肩膀小声嘟囔：“酒量不行还逞强。”

　　我摁开车内灯，暖黄色的灯光洒在她的睡脸上。两条眉毛即使在睡梦中也纠结在一处，如蝶翼的长睫轻轻颤动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顺着挺翘的鼻梁下去是紧抿的嘴唇，精致的下颌线，修长柔软的脖颈，轮廓分明的锁骨隐在羊毛衫领口下若隐若现，那之下……

　　待我回过神时，我和她鼻尖的距离已不足五公分，看着她在眼前放大的睡颜，我连忙退回去正襟危坐在驾驶座上，慌乱得好似她下一秒便会睁开眼睛。

　　等乱了节奏的心跳渐渐平复，我才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关闭了灯源。

　　虽然趁她睡觉的时间开车，等她醒来时便到达城市塔的方案不错，但开车过程中难免有会颠簸，我担心她被吵醒，索性便停在原地等她醒来。车内开着暖气，摇下一小截车窗透气，倒也不会闷。

　　阖眼靠在驾驶座椅背上，黑暗中她的呼吸声被感官无限放大，好似在耳畔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睁开眼时，夏小佑碧绿色的眸子在夜色中滴溜溜地转一圈后看向我，惊得我立即从座椅上跳起来，摁开了车内灯。灯光陡然亮起，夏小佑和我都不适应地眯起眼睛，我看一眼躺平的椅背才想起方才有将椅背调低，后来竟面向夏小佑侧躺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最要命的是一只手还搭在她腰间。不过好在她也一副刚睡醒而搞不清状况的模样，应该不会注意到我不安分的手。

　　“我喝醉了吗？”她挣扎着坐起身，左手抵住太阳穴，右手还抓着我的毛呢大衣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想着不久前手背上传来的柔软触感和手心里还没来得及散去的温度，我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醉应该没醉，只是有些不大……清醒。”

　　她看着我微妙的表情愣了愣，随即血液上涌涨红了整张脸，想来应该是回忆起了方才亲昵的举动。她低头挠了挠后脑勺，将手中的大衣递给我，嗫嚅着说：“你的衣服，快穿、穿上吧，别着凉了。”

　　原本我的处境也比较尴尬，但看着她害羞的模样却忍不住嘴角上扬，最后只能紧抿着嘴不让笑容太明显。车内开着暖气倒不觉得冷，我接过大衣转手扔在后座上，便着手发动车。

　　“你刚才也喝了酒，就别开车吧，我们打车去。”

　　“外面这么冷，这段路又不好打车。”看着她犹豫的神情，我立马补充道：“没关系的，我远远瞧见交警就绕道走。若是绕不过去我们就在路边找个停车位停下，再打车过去。”

　　“那好吧。”

　　见她妥协地点了头，我便发动轿车驶出停车场，按照导航的指引往城市塔开去。一路上她一言不发地将脑袋搁在车窗上，平静地看着窗外，炫目的霓虹灯光将她的面无表情衬得愈发落寞。在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起初我因为认生表现得很拘谨，她觉得我没劲，便有一段时间没来找我。”

　　就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却立即反应过来她是在接着前面无疾而终的故事往下讲。

　　“后来可能实在是因为年龄的鸿沟难以逾越，又或者其他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她又找上了我。慢慢地我不再那么拘谨，于是和她也越发走得近。关系要好到了一定程度，她偶尔就会在周末约我出去。都说事不过三，在拒绝过两次之后我也尝试赴了一次约，倒还不坏。有一就有二，那之后我和她便时常出去，她好吃也好玩。有一回走在街上下起了暴雨，我们在街边躲雨时，她突然想起附近的小巷有家小店的螺蛳粉很正宗，于是我俩在街边买了两双拖鞋，趿拉着就跑去嗦粉。那股厕所的味道溢满了整条小巷，那之后我就再也没吃过螺蛳粉。”她无声地笑了，嘴角牵起的弧度却是分明的苦涩。

　　我将车停在规划的停车区，夏小佑转身拿起我放在后座的大衣递给我，我接过大衣晚她一步钻出车，锁好车后快走几步跟上她，将大衣披在她身上，又把车钥匙递还给她。

　　她回头看我一眼，作势要将大衣脱下来却被我捉住手腕，于是无奈地说：“那我们靠近一些。”

　　我竭力控制着步伐好让它显得不那么雀跃，自然地走到她身侧。她左手捏着大衣的一方衣领搭在我肩上，将我笼在沾染着她的体温的空间中。

　　她一言不发步履缓慢地向前迈，走过两边挂满彩灯的小路，来到浑身上下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城市塔下迈上第一步阶梯，她才再度开口。

　　“她有时候会做一些在我看来过分亲密的举动，从最开始的不习惯到后来的习以为常花了多长时间我也忘记了。当她实习期满之前的那个周末，她约我出去，说想要留在学校教书。”她沉默地登上好几个阶梯，“我当然也希望她能留下来，便拜托夏邦彦正式聘用了她。之后第一年圣诞节聚会，她跟在我身后溜了出来，一直尾随着我到了城市塔。当时我站在眺望台上，她从我身后一下子跳到我背上，双手绕在我颈间问我偷溜出来玩为什么不带上她。我当时太想为我和她之间关系下个可操作性的定义，这样我就知道什么动作是被允许的而什么是被禁止的。于是我半认真半试探地表白了，她沉默片刻后答应了。”

　　我们沿着阶梯螺旋向上，一路走走停停，她的故事也断断续续地进行，“她很喜欢这里，那一年后每年的圣诞节聚会我们都会中途溜出来……”

　　随着迈上眺望台的最后一个阶梯，夏小佑的话也无疾而终地哽在嗓子眼，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眺望台上已经站着一对情侣，由于逆着光只有两个模糊的人影轮廓，但只看夏小佑的神情，我也大致猜到了那两人是谁。

　　“我们先回去？”

　　我看着愣在原地的夏小佑，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袖口，她才回过神来看向我，木然地点点头。可不等我们掉头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声。

　　“夏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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