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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顶楼被封锁的病房
清晨,圣基督医院。顶层角落的病房。
西莉亚躺在病床上,安静看向窗外。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亚瑟站在房间的角落,倚在墙上。打破沉默。
“从你的字迹。某天清晨我的邮箱收到一封匿名纸条,上面写着杀死西蒙及取出记忆的方法。当时我就觉得那个字迹有一丝眼熟。直到后来我才想起来,守城人的遗言。”西莉亚摇头,伸手从床头端来一杯水,“守城人其实并没有留下字迹。那个所谓的遗书密码,是你用左手写的。”
“你的字迹字母末端会有一丝上翘。你知道吗?”西莉亚平静说道。“其实守城人并不是安德烈杀的。对吗?你编造出那张莫须有的密码,只为了迷惑我,将怀疑的目光渐渐指向安德烈背后的捷列金对吗?”
“你真聪明。西莉亚。”亚瑟的双手在玩一只羽毛笔,顿了片刻。他抬头笑了笑。
“守城人是被国际事务司杀的。”西莉亚扭头看他,“国际事务司也知道西蒙的存在,并且一直暗中跟踪他,称他为‘钥匙’。我早该想到了,国际事务司想要苏联机器局倒台已经很久。巴不得抓到捷列金任何异常的把柄。比如忽然出现在世间的一个四处游荡的杀戮型机器人。”
亚瑟眯起眼睛,看向窗外的橡树枯枝。
“所以,西蒙也是你放出来的。亚瑟,对吗?”
亚瑟不置可否,只是转过身去,温和说道,“西莉亚,你病了。要好好休息。”
“我有什么病?”
“发烧。几个月前你的胸腔枪伤遗留病症发作。加上雨夜着凉,有肺水肿的危险。你太劳累了。”他低头贴心为她耶好被角。
淡淡消毒水的味道与他袖口的艾草清苦香气混合着萦绕在她鼻尖。
“你在囚禁我吗?亚瑟·怀特?”
她拉住了他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微凉。他低头看她,她的面色毫无波澜,光从窗子里落下,洒在她白皙的脖颈,她灰蓝色的眼睛如同寂静无声的漩涡。
“你要囚禁我吗?”
他顿了顿,抽出手来,转身离开。
—————————————
亚瑟·怀特,作为苏联机器局密码破译司的一名研究员,一直忠心耿耿,在外人眼中是个十足的数学天才,与密码破译工作狂。尽管在后来,安德烈上校一直有所怀疑,他是革命党人的卧底。
然而所有人都猜错了。他不是革命党人,而是来自国际事务司的卧底。
这名天才的英国密码研究员。多年潜伏苏联机器局,历时五年,终于破解杀戮型机器人所被关押的地牢位置,并将其放了出来。一路暗中引导,机器人前往德三区柏林,见到西莉亚海瑟薇。当时她正被一双手掐着脖子,街道上的人们大喊叛徒。西莉亚挣扎苍白的面孔,唤起了西蒙一些莫名片段的回忆。他不知道七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曾经见过她,于是寄希望于西莉亚,想要查明克洛维的死因。
是的,亚瑟都知道,至少知道所有真相的冰山一角。一个秘密埋在莫斯科绿花雀公墓下,它足以埋葬苏联机器局。
卧底成功,功成名就,恢复荣誉身份国籍,身披大不列颠日不落帝国的荣光。被称为摧毁暴政的英雄。
“你本来就是天才,从小被遴选进入卧底,卧底苏联果然没令我失望。”国际事务司的最高上司于总部接见了他,看着他将金色勋章别在肩头。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来着?”
“西莉亚。西莉亚·海瑟薇。”
“你十分出色。”上司赞许点头,“你掌握的信息,比你这个纠缠不清的情人要多多了。她什么也不知道,无比信任你,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
亚瑟本来就是卧底在西莉亚身边的。
公元2991年,德三区发生一起奇怪的列车机器事故。第一起机器牺牲者事件中的第三公民女孩,父母双亡,并很快被送离德三区,几乎如同一颗掉进湖里的石子,淡出人们的视线与议论中。然而她却引起了国际事务司注意与秘密关注。这个孤女,会是一枚金子做的筹码吗?
“上司美国名。人类清洗计划的后续工作进展如何?”
“国际事务司正在进行紧张的拆除。杀戮型机器人分部极其分散,且杀伤力极大,简直像埋遍德三区的炸(he xie)弹。我们会尽力的。”
亚瑟喝了一口黑咖啡,听到上司继续说道,“约瑟州,恐怕有点麻烦。”
“哪里有麻烦?”
“捷列金对他的故乡关注颇多。一门心思要抹杀掉他出生的地方。”
“什么意思?约瑟州的机器人杀手没有拆除?”
“我们在努力。”
他摇头,淡淡道。“你不知道,亚瑟。不是每一个人,都由衷地赞叹这项计划被阻止的。”
总要付出点代价的。一片滋养出千古罪人的土地,总要付出点代价的。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英国?只要你准备好,随时都可以。”威尔拍手,“还有,最好离海瑟薇远一点。近期有无数人想要杀死那女人。”
“她不会有危险。我会命人保护她。”
“够了。亚瑟,你是不是卧底了太久,感动了自己?”威尔笑着摇头。
“她会原谅你吗?亚瑟。她一定很恨你。不过原不原谅也不重要了。她只是个没人在乎的孤女。”威尔挑眉,玩一把汤匙,“她确实有一张楚楚可怜的脸。漂亮,冷漠,浑身都散发着锋利而无能为力的可怜。你可以继续玩她。”
“不过需要提醒你一下。亚瑟。别忘了爱比斯贵族的女儿。”
金发青年正在系袖口的银扣,手顿了一下。
“你没有忘,对吗?”威尔叹气。
“没有忘。爱比斯贵族的路西斐尔小姐,和童年的我,曾经度过一段短暂的时光。”亚瑟摇头,淡淡回忆道,“我出身卑微,凭借一道数学解密得到伦敦学院教授的赏识。英国名教授的侄女路西斐尔那年八岁,高贵优雅地站在学院教堂的台阶前,接受问候。并因为我的卑微身世,当众冰冷地收回吻手礼。后来我在八岁时被选入国际事务司英裔卧底。再次见到她,她已经是一位高贵的少女了。”
“路西斐尔小姐一直对你聪明的大脑和金色的头发念念不忘。她总是说,现在的你已经配得上她。”威尔点头,“庆祝苏联机器局前任长官罪有应得,近期英法二等公民区的贵族王室会前往莫斯科参加庆典纪念。她说,她会在波塞冬东宫的音乐会上等待你。”
曾经的青年密码研究员换下白色大衣,身披黑色军装,乘车来到圣基督医院。穿过长长的走廊,身后跟着随从。方才他从医院后的一大片草地穿过,草地上的小路被落叶覆盖,抬头就能看见医院顶层偏僻的房间里,窗户紧紧关闭着,有纤细的人影隐隐站在窗后。
亚瑟站在病房门前,推开了门。
她起床了,站在窗前,淡蓝色的窗纱半拉起,穿着宽大的睡袍,光着脚站在温暖的木地板上,长发如同柔软的栗子树枝,遮住半张过分白皙的脸颊。
“想去哪里?”
“什么哪里?”
“一切都结束了。西莉亚。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德三区怎么样?”
“别开玩笑。”亚瑟把窗帘拉来,阳光洒进病房,“你不是说过,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了吗?”
“没开玩笑。亚瑟,你以为你有多了解我呢。”
“我很了解你。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是吗。不枉你卧底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没想到我对国际事务司这么有价值。在人类清洗计划的第一个杀人事件中父母双亡,遗留下来的孤女。”她笑了笑。看着他站在窗边,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
“你一直很有价值。”
“捷列金临死前似乎已经开启了他的人类清洗计划。亚瑟,国际事务司有什么对策吗?”
“国际事务司的安全保卫科已经着手调查。 一部分人正在紧张计算杀戮型机器人潜藏位置。另一部分人时刻准备拆除一批即将爆发在德三区的杀戮型机器人。”
“但他们并不多么努力。”她平静补充。
“国际事务司会尽力的。只是某些地区情况复杂,尚有困难。”
他看着她,她依旧平静。仿佛前几天跪在国际事务司总部苦苦哀求的人,从来都不是她。她一向有一张平静到冷漠的脸。而那天她忽然跪下来,浑身发抖。
“捷列金说计划已经开始了。求求你们,救救德三区无辜的人。”
而国际事务司上司坐在她面前,喝一杯咖啡。
“谢谢你,亚瑟。”西莉亚从病床床头拿起一小块点心,点头。
“苏联机器局还好吗?”她又问道,今天她的问题似乎格外地多,她耸了耸肩。“我被开除了。你知道的,亚瑟。”
“安德烈升任苏联机器局最高长官,与国际事务司展开一系列合作。他降低姿态,力挽狂澜,被称为挽救苏联的人”
“但苏联机器局毕竟已经大不如前了。苏联也是。”西莉亚继续平静点头。
“那你呢?”她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亚瑟,你什么时候走呢?”
“你希望我走吗?”
“谈不上希望不希望。”她摇头,吃掉有些甜腻的奶油点心,擦了擦手,“作为卧底,你只是因为命令接近我。我们的人生本来应该没有交集的。”
“祝贺你。亚瑟。”西莉亚微笑,“我终于要离开你了。你的人生将会重获光明。”
她弯起细浅的眉眼,有一瞬间,他觉得那真的是一个很开心很由衷的笑容。
“你要走吗?什么时候离开莫斯科?我想为你送行。”她笑着说,“我听说你,要回英国了。并且与门当户对的贵族小姐结婚。”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
“干吗这样看我。难道你还想娶我吗?”西莉亚摇头,淡淡道,“你会娶一个懦弱的叛徒吗?我的母亲是一个妓(he)女。你会娶一个下贱的妓(he)女的女儿吗?”
“知道吗?亚瑟,从前我恨过很多人。曾经我还小,是整个小镇上最沉默寡言,最脾气古怪,也是身世最肮脏下贱的女孩。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清早偷偷溜出去,跑到柏林边境的城门,整天坐在那里,躲在干瘪苍老的橡树后,偷偷看着来自上等公民的行人人来人往。天知道我有多想离开那地方。”西莉亚静静地说。“直到我的母亲第二次改嫁,继父有着大到恐怖的脾气,每天命令我上街乞讨。后来我渐渐没有机会再偷偷溜出去了。”
“我多想离开那地方啊。生而为人,凭什么我就要低人一等,在下贱肮脏的泥土里埋掉自己的一生。”她点头,“捷列金说的对。我的父母死于非命。我却心中感激。感激我能因此脱胎换骨,活的像个高贵的人。”
“恨自己。恨自己的出身。恨整日醉醺醺的妓(he)女母亲,恨抛弃我和母亲的父亲。恨拽着我头发对我大喊的继父。恨捷列金和那些所有利用我的人。我恨你。亚瑟。”
亚瑟站在她身后,正在给她梳头发,左侧墙壁上的镜子很久没擦过,模糊一片,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金色的丝带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穿梭,一圈圈缠绕在她的盘发上。
“告诉我。当年你从莫斯科小巷的混混手里救下我,也是安排的一场戏吗?”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不是。上司命令我跟踪你。并与你取得联系。但那不是一场戏。”
他从她的身后伸出手臂,给了她一个微冷的拥抱。
“曾经我每天都跑到柏林的边境,德三区边境城门附近总是很寒冷。我就那样呆呆地坐啊,坐啊,等着有人来把我带走。”她笑了笑,闭上眼睛。
“你知道吗?亚瑟。有时我怀疑路德维希是知道的。他一向有着相当敏锐的观察力。他知道我的卧底。但他已经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依靠。他孤注一掷地试图感化我,希望唤起我作为日耳曼人的尊严。他赢了。”
“亚瑟。我不是一个完全的一等公民,也不是一个完全的三等公民。没有完全的自信,也没有完全的自卑。不是一个效忠于苏维埃的冷血机器医师,也不是解放德意志的英雄。我只是一个叛徒。任何一方的叛徒。”
“走吧。亚瑟。放我走吧。”
穿着睡袍的年轻女子发出一声叹息,听着让人难过。
“你自始至终都觉得我在可怜你。”他的手臂在她脖颈前的衣襟上压出深深的褶皱。他抬起头,声音淡淡。
“你以为我在可怜你。这么多年欺骗你,保护你,是在可怜一个来自德三区的下贱孤女。”
“难道不是吗?”她灰蓝色的眼睛里毫无波澜。
沉默。
“是。我可怜你。”
“我恨你。西莉亚。”
“没有你,我不会在少年时期便被选入英裔卧底,不会经历严酷的选拔,离开家乡只为了一个该死的孤女。我失去了一只手,在阴暗与危险里度过作为间谍的十几年,日夜不得安宁。”
他的声音冰冷而平静,“你很聪明。西莉亚。我并不爱你。我恨你。你毁了我的所有。”
“所以,放我走吧。”她低低地说,“我们的人生纠缠在一起。但以后不会了。你的人生一片光明。”
“你就这么想走。西莉亚。知道吗?你能活到今天,是因为我一直劝上司命人保护你。你数不清如今多少苏联人想要杀你。”
“你敢走的话。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西莉亚点头。
他放下了手臂,转身离开,随着咔哒一声,她被锁在了病房里。
只留她站在原地。阳光从窗户里洒下来。
他们的爱情死了。腐烂在泥土里,沉睡在白雪中,埋葬在橡树底。
在柔软的春风消融冰雪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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