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碧

作者:佳期十二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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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期寻故梦


      雷峰塔倒三年之后,许仕林孝满。又一年,除潭州太守,娶姑母之女李氏为妻,婚后即赴任。婚宴上悬灯结彩,请了戏班子来演戏。谁知那闺门旦今日嗓子不痛快,班主与白季子商议之后,让贴旦扮了个红娘,上演《佳期》《拷红》。
      其时走江湖的戏班子有男伶也有女伶,只是女伶不扮旦角——女伶若是扮了旦角,难免被达官贵人看上,戏班子无权无势,只能任他们买去,自己就没了台柱子。唱戏重童子功,都是从小教起,若是教出来就让人家买去,戏班子花多少钱也换不来一个当时就能上台的来顶替。因此,走江湖的戏班子中多乾旦坤生。
      就说这个小贴旦,在台下看着挺老实的一个少年,闷闷的毫不起眼,一扮上戏,门帘一挑,真如脱胎换骨一般。脚步又轻又快,嗓子又清又脆,身段又俏又柔,更别提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滴溜溜乱转,说不尽的风流灵巧,真是活生生的俏红娘从传说中走了下来。
      “张先生,张先生,啊张……”
      张生与崔莺莺作关门身段下场,只留下红娘一人。贴旦转过身来,有些委屈:
      “看他二人同入罗帏,把我红娘推出门外。红娘啊红娘,你这是何苦啊!”
      后面是一段唱,十六岁的小红娘看见张生与崔莺莺鱼水和谐,又是高兴,又是心痒,又是委屈。那贴旦不是女子,却把情窦初开的少女这复杂的感情拿捏得恰到好处。台下的宾客们议论着:
      “你看看这小红娘,聪明伶俐,胆大心细,可比那两个主角有意思多了。说不定再过个几百年,这《莺莺传》就要演成《红娘传》了。”
      “啧啧啧,红娘有什么好的?先是遇上张君瑞和崔莺莺这俩不着调的,做事板不是板,眼不是眼,半点忙帮不上,专拖后腿。累死累活的好不容易给他们玉成好事了,可不管你红娘在门外挨冻。还没安生几天呢,又被老夫人拷打。得亏红娘姐三寸不烂之舌,不然这事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白季子一听此言,忽然想起柳下借伞时,小青说过“我知道,渡船就好比普救寺,小青倒做了小红娘”,不由得触景生情,又不愿扫了别人的兴,便告了一句不便,独自往后院来了。
      后院的一间小屋中,白幡未撤,香烛袅袅,青灯照壁,与整个府中的喜庆气氛格格不入。白季子推开门户,迈过门槛,剪香烛,添灯油,将龙泉宝剑又擦拭了一遍,这才打开供桌上的石匣,其中是一块荧荧碧玉,仿佛隐隐散发着微光。
      三年了,小青的血得定生香滋养,化作了这块碧玉。
      “红娘啊红娘,你这是何苦啊!”
      青妹啊青妹,你又是何苦啊!我渴望自由,可我不要收你喉头索,解我腕上绳;我渴望爱情,可我不要倾你血满腔,染我红绡帐!
      白季子从匣内捧出碧玉来,怔怔立了半晌,忽然听到板子敲在台毯上的闷响,想必是中庭的戏已经演到《拷红》。
      戏里的拷打红娘,板子不会真的招呼到贴旦身上;可是她的小青妹,是真真正正洒尽鲜血,灰飞烟灭,再也不会回来了。戏里千般磨难万般曲折,最终总能团圆;可是白季子今后漫长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有真正的团圆了。
      就在这时,忽听有一人带着戏腔念道:“姑娘啊,你要多保养,莫哀愁,把天大的事儿放开手!”
      白季子回头往外望,只见菡芝仙着一身月白色便服,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自从三年前血溅雷峰塔,菡芝仙感动于白季子和小青的情义,偶尔会来与白季子说话解愁,一来二去两人便熟识了。此时她不请自来,白季子也不见怪。
      “大喜的日子,做娘的怎么独自在后院垂泪呢?”菡芝仙望一望供桌后面小青的牌位,叹息道,“有一句没良心的话,你要是见怪,我就不敢说了——死的已经死了,可活的还得接着活。你要怀念小青,将来自有千年万年的日子好怀念的。可你儿子跟你只有几十年的缘分,结发为夫妻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你这做娘的可别让他挂心。”
      “你说的是。”白季子知道菡芝仙善意,心下感动,“今日怎么得闲到此?”
      “你还不知道呢?斗母元君归位坎宫了。文曲星君可真是有本事,也不知他是怎样说服金灵圣母的,她竟然抖擞起了几千年的老精神——先依据瑶池一战的伤亡情况,对大小臣工兵将们善加抚恤;又查点各处官吏,超员者裁撤,欠员者增补;还考较百官业绩,有功者录功,有过者记过,无人不服。
      “斗母娘娘要查点伤亡、抚恤臣工、裁撤增补,如今天庭上下都在忙着配合斗部,就我们雷部清闲——我们一直在下界巡查,一仗也没打,所以根本没有伤亡。不过斗母娘娘也为我们请功了——震慑四方妖魔不敢妄动,保下界平安,这当然是一大功。除了金帛酒肉之外,还放了我们每人半天假——这在下界就是半年呢!雷部众将分批放假,现在正好轮到我了。我在下界游山玩水、访亲会友,刚到杭州,就看见你家办喜事。我想,喝喜酒不能空着手,又怕到别处去找来不及了,就在杭州买了一对白玉鸳鸯,送给你们当贺礼吧。你要是嫌我没诚意,我就不敢说了。”
      白季子忙将碧玉放回匣内,连声道谢,只说礼重,接过了白玉鸳鸯。
      “你那中庭是在演戏呢?”
      “是啊。现在正演《拷红》呢,想必是要演完了。”
      “《拷红》?贴旦戏?我最爱看贴旦戏了!真不巧,我来迟了!让他们别忙,再给我演一出《闹宴》!”
      白季子见她热忱,心下也舒朗了不少,故作戏腔念白:“如此,上仙请啊——”
      菡芝仙笑着念白:“还是娘子先请——”
      “你我挽手而行。”
      ——幸好一个是神仙一个是妖精,不怕门窄出不去。

      小屋后面,杨戬的身形有些虚化起来。
      “主人!您还是快回去吧!”哮天犬在侧,焦急地劝说着。
      主人的法力刚刚修回来一点,就元神出窍,远遁楚州,只给辛夷渡了些法力安抚心神,就支持不住了,只得先回舍身崖的肉身中休养,命他把辛夷送回青石山。还特地叮嘱他把辛夷送到洞门口,敲一敲门就好,别让人看见。还没休养几天,又到杭州来找龙泉宝剑,还想自己为小青修补残魂。不过是个素昧平生的青蛇妖,用得着吗?
      “无妨,无妨。”
      青玉案,定生香,白季子对小青的深情厚谊总算没白费。小青的残魂依附于龙泉宝剑,得它们滋养,虽然并没有好转多少,到底也没有恶化下去。
      佛门还在惦记着白季子。倘若让他们知道自己正在想办法救回小青,恐怕白季子刚从漩涡里脱身,又要陷进泥潭中去了。
      法力还没有修回来,元神远遁、安抚辛夷的心神、抹去她对哮天犬和自己的记忆,已是勉强至极,修补残魂实在是无能为力。还是设法提醒白季子吧。就算她自己不能修补残魂,凭着黎山老母高足的身份,只要到了昆仑雪洞,教主也一定会帮她的。
      如此,这桩憾事也就算了了。

      “这……”班主一听这位贵客要点《闹宴》,有些为难,“这出戏,一般我们不在结婚的好日子演啊!”
      “为什么不演?”
      “这个人后来……下场不好,拿剑抹了脖子。”
      “我知道,是抹了脖子,可是没死吧?我记得后面还有呢,那个贴旦后面有小半出都寄人篱下,一直缠绵病榻,阖府上下都骂她罪有应得,还有恶仆欺辱她……”
      “这位贵客想是记差了。那是一个人演的,在戏里却是两个人啊!闹宴的这个抹脖子就死了,后面还是同一个角儿,但演的是另一个人。”
      “两个人?你是说闹宴的跟后面那个的是两个人?我记得还有一段特别好听的唱,什么‘鸳鸯剑断送了手足……什么心’?好像还有什么‘一来是三妹妹生来任性’‘二来是什么府坏了声名’之类的,那是哪个唱的?”
      “不是闹宴的这个,是后面那个唱的。”
      “别说了……”白季子按了按眉心,竭力不让他们看出自己又被勾起的悲痛来,“快跟你们那位贴旦说说,就演……这出《闹宴》吧!”
      菡芝仙还是感觉到不对了:“白季子,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没什么,”白季子弯了弯嘴角,勉强笑着,“咱们且看戏。”
      那一段“特别好听的唱”,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她甚至能清清楚楚地指出,菡芝仙把词儿记错了:
      鸳鸯剑断送了手足性命,思想起不由人缭乱芳心。
      一来是三妹妹呀生来烈性,二来是宁国府坏了声名。
      奴幸喜嫁檀郎夫妻欢庆,怀六甲但愿得早降麒麟。
      那是一段极慢极慢的唱,花腔跌宕起伏,回环往复,一唱起来,好像整个世界都从那缓拍疏节的檀板、悠扬缱绻的丝弦、切金断玉的嗓音中流逝了过去。早些年听这出戏时,白季子很不耐烦这一段,嫌它没完没了,就那么几句词儿唱到地老天荒。后来慢慢咂摸出味儿来,听着听着沉浸了进去,才知道什么叫“余音绕梁”——不是音绕梁,是情绕梁啊!骨肉亲情之伤,阴阳永隔之痛,都在那峭拔婉转的花腔里,悠悠然不绝如缕。
      可是,自从小青走后,她再也不敢听这段戏了。
      就演这出《闹宴》吧。
      “纨绔儿郎行不正,我笑你们今朝就错用了心。来来来同把双杯饮……”
      这醉也不是真醉。
      违心假作疯魔行径,一场大闹之后,只剩下满地狼藉,孤独凄楚,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不知此身终归何处。随后不久,便是满心欢喜地接下那最终绝了她痴心、送了她性命的鸳鸯宝剑。可到底是一时压过了狂蜂浪蝶,寒门弱女反教权贵子弟诺诺连声,那一刻谁堪与她争辉?
      大戏终将散场,凡人终有一死,就连神仙也并不意味着永生。可是当她还活着的时候,酣沉恣肆,盛放到了极致。即使为这极致最终毁灭了自己,也远胜那些庸人们浑浑噩噩活到天地复合、混沌重来!一场大梦,几度秋凉,这样的一生纵然悲辛,又如何不值得在那补天石上大书一笔?
      当年挣开锁链逃出白莲池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想的吧?可是为什么——本来是她想要的东西,最终却累得小青流尽了鲜血?
      “要饮酒来我就同你们饮——花容貌铁心肠岂受欺凌!”
      罢了,罢了,只演一出折子戏,不要在乎终局,不要再听那令人肝肠寸断的曲调。没有谣诼纷传、痴心错付,没有揉碎桃花、玉山倾倒,没有骨肉永残、生死两隔,没有寄人篱下、受尽折辱……只有这一出折子戏,只有这一生最光彩照人的样子。

      许仕林与李氏女双拜花堂,自是不提。菡芝仙不胜酒力,早已吃得双颊酡红,如玉山将倾。等到酒阑人散,白季子送醒酒茶来与她饮了,又在花园里坐了一会儿,才送她出门。
      “你得了闲,就常来杭州走走吧。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也领你游玩一番。”
      “别提了,这个假放过,我恐怕又要忙起来了。”
      “怎么?”
      “现在到处都是活儿啊!别的不说,就说我们雷部,虽说降水的事都移交给了乌浩宫,可是还有鉴相司呢。先放假先回去的那一批人已经在着手办这件事了,专门负责查案子,一群武夫谁会这个?听说他们忙得脚不沾地,还摸不着头脑呢。这一回去,也不知道我得领个什么活儿!”
      “有这回事?对了,黑风仙怎样了?我听说天庭在裁军,不会把他裁掉了吧?”
      “你是说黑石胜?放心吧,怎么裁也裁不到二十八星宿头上的。裁军对他还有好处呢!嗳,吃粥的人少了,分给每个人的粥不就多了吗?也是的,养那么多兵干什么?真到了打仗的时候,十亭人里面有九亭废物,帮不上忙还净拖后腿。早该裁了,把剩下的人好好拾掇拾掇!可是事情也难办,已经有好几拨人闹过事了,每次陛下都妥协,这个也不能动,那个也不能动,根本裁不下去。要是以前哪有这么多废话啊?照这样下去……唉!那帮闹着改天条的,真是管杀不管埋!自己倒是风光了,烂摊子我们收拾!”
      说话间已到了门口,菡芝仙道了别,振衣而起,身形还有些不稳。
      白季子目送她远去了,正准备关门,忽听一声“白季子且慢”,推门一看,却只见菡芝仙去而复返。
      “怎么了?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嗳,哪里是丢了东西!瞧我这脑子——吃多了酒就不好使了!”菡芝仙落了地,一跺脚迎上来,“险些忘了大事!白季子,小青未必没救!”
      “什么?”白季子乍闻此信,又惊又喜,看她犹有醉态,踉跄了一下,赶忙上前扶住。
      白季子的手扶上来的一刹那,菡芝仙似乎有一瞬间极其轻微的不自然:“对,小青也许还有救!——我把你们的事情对斗母娘娘说过,她说几十年前她在中原寻找天罡地煞诸位星君时,知道中原群妖多有秘术。即使肉身湮灭,魂魄也未必无存,可能会就近找一件沾染了她气息的东西,依附在里面。”
      “这……我从未听小青说过她会此术……你别不是喝多了说胡话吧?”
      “可她的魂魄飞散快得不正常,这也是事实啊!说不定是别人保了她呢?那天我没有找到小青散去的魂魄,不是因为她的魂散得太快,而是因为早已被人保下了!”
      “中原……青石山……对对对!你说得太对了……难怪会……是啊,沾染了她的气息……龙泉宝剑!我早该想到!”白季子激动得语无伦次,“太好了!我这就……”
      “你别忙,你会修补残魂吗?”
      “这……”
      “我给你支个招吧。东海四公主曾经被二郎神杀死过,而且驱散了魂魄,可后来她又复生了。我听说是昆仑雪神救了她,你带上龙泉宝剑和那块碧玉,到昆仑雪洞去求雪神为小青修补残魂,岂不比在外面瞎撞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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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佳期寻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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