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二十五 德妃丧
“有时候,你会不得不,去怀疑自己曾经最信任的人。”
“而这种怀疑一旦参生,无论是何结果,你们都将再也回不到当初。”
该如何面对?
虽然那天秦贵人并没有告诉葛青那一味多出来的药是什么,但是怀疑的种子已经在心底埋下,过去被忽略的蛛丝马迹开始连点成线,仿佛将要勾勒出一个陌生人雏形。
皇后离开之前的话,始终在葛青耳边回荡,在夜半无睡眠侧脸看灯花时,在又一次饮下苦涩的汤药时,在……收到从玉笙宫送过来的甜瓜时。
三块蜜色甜瓜低下一层碎冰,就那么放在那里,冰块化开水分从容器中沁出,浸湿了下方的红木。这甜瓜已经送来有一段时间了,葛青看着它,不知道眼花还是真的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觉得这蜜瓜和刚送来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似乎是颜色又深了些。
想想又是多么的可笑,说是最好的朋友,但是到头来还是很怀疑还是会不信任。
葛青并不是怀疑宋雯会在瓜里下毒什么的,她怀疑的是,宋雯的好意。
诚如皇后所说,葛青已无法再用从前的目光看待宋雯。
在葛青心绪越加复杂的时候,小茵拿回来一张花笺。是长春宫送来的帖子,邀请宫妃们参加今年的菡萏宴。
小茵告诉葛青,这是宫中传统,在每年大暑的时候,四妃中便会择一人举办菡萏宴,以莲花、莲子、莲藕、莲叶为食宴请宫中所有良人以上的妃子。而就算是妃嫔们因为一些事故而未参加宴席,在宴席之后,主办的四妃之一也会将糕点送至这些妃嫔宫中,以从而达到后宫同乐的效果。
当然以葛青现在还不能轻易翻身的身体状况来看,今年的菡萏宴她是不能参加。
葛青不知道的是,今日在这后宫中,有一个人比她病情而重。
钟粹宫。
重重纱幔也阻隔不了那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宫女掀开纱幔,只见里面躺着一位瘦骨嶙峋的妇人。妇人满脸病容脸颊凹陷,虽是看不出年龄,但饶是如此也能从她的骨相中寻找到她昔日的风华。
德妃,四妃之末,终日缠绵病榻,近五年间未曾离开过钟粹宫半步。
“娘娘,你需要什么吗?”宫女询问德妃,见她比起之前脸上多了两团不正常的嫣红。
德妃黯淡的双眸看向宫女,干燥开裂的嘴唇张了张,似乎说了什么,但是那声音太小宫女没有听见。德妃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枯萎的手,艰难的抓住宫女衣袖向下拉了拉。宫女会意低头附耳到她唇边。
喷薄到宫女耳朵上的气息孱弱而断续,但是她终于听清了德妃所说的话。
“去找皇后娘娘……告诉她……本宫要走了。”
“快……”
“娘娘!”明白德妃意思的宫女瞬间瞪大眼睛,她恐慌的站起身,急忙道:“您坚持住,我去为您找太医……您一定要坚持住。”
“不……”德妃这次居然有了一丝将上半身撑起来的力气,她向宫女摇头,倚着床脊虚弱道:“不要找太医……不要告诉除了皇后之外的任何人。”
“快……”
宫女看她这诡异的样子,慌乱之余六神无主:“可是……”
恰好这个时候,一个年长的女人端着一碗汤药走进门来,见此情况立即问道:“这是怎么了?主子你怎么起身了,快快坐下。”女人赶紧放下汤药,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床边,将德妃扶起让孱弱的身体撑到自己臂膀间。
宫女看到女人就是找了主心骨,便赶紧告诉她:“罗锦姑姑,娘娘……娘娘说她要走了!”
罗锦闻言全身颤了颤,然后看向自己怀中半嗑着眼神色恍惚的德妃,她吞下一口气吸了吸鼻子,佯装镇定的问宫女,“然后呢?娘娘还说了什么?”
“她要我去找皇后……”
“罗锦姑姑,我去太医院请太医吧!”
“不必了。”罗锦摇头,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德妃消瘦的脸庞,缓缓道:“你现在就去找皇后,一路上不要任何人知道……知道娘娘出事了。”
宫女嘴唇颤了颤,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她恐惧的看了一眼德妃,话也不及说,就仓皇的跑出了钟粹宫。
“小姐……”
“小姐啊。”
她走之后,罗锦抱着德妃呢喃着,和德妃同样枯槁中眼睛里比将死的德妃,有更多的悲哀与绝望。
不过稍许,陈静淑的走了过来。她从未有过的失态,鬓发散乱只扎了一半,连外衣都拿在手上没有穿。
她急匆匆而来,刚跨进门就将外衣扔在了地方。饶是心里已有准备,但是看到这个样子的德妃,陈静淑还是有一瞬间的眩晕,她扶着床木到德妃身上,用自己发抖的手握住德妃消瘦的手,轻声道:“我来了。”
她的到来,让刚才恍惚了许久的德妃眼中终于有了些神智。德妃先是看了眼陈静淑,然后扭头,小声与罗锦道:“阿锦,你先出去吧。我有话,想单独对皇后说。”
“小姐……”罗锦悲痛的唤了一声,随即选择遵从德妃的意愿,将德妃扶起交于陈静淑之后带着复杂的神色离开。
在她走出房间合上木门的一线之间,两行眼泪终是没有抑制住,决堤而下。
陈静淑让德妃靠在自己肩膀上,又拉起锦被将她病弱的身子盖住,一只手紧紧环着德妃勒骨的肩膀。
“我要走了。”德妃的声音从齿缝中流出,却带着一股不该有的平静。似乎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她并不感到惧怕。
陈静淑抚摸着德妃干燥的发丝,喉咙的部分上下滚动,抬眼看向床边漂浮的白纱没,眼前一片朦胧。她没有说话。
比起刚才,德妃脸上颜色又红润了许多。陈静淑感觉到她动了动,低下头看到她竟有了用手撑起上半身的力气。
“你……”陈静淑垂下眼,目光变得苦涩。
德妃直直的打量起陈静淑不染铅华的脸,片刻之后她居然笑了,说话声也有了些力气变得顺畅,她问:“我好久没有见到这样子的你。”
“你这样好看一些。不像是皇后,像是最开始我认识的那个小静淑。”
陈静淑蠕动嘴唇,半响挤出三个字:“文姐姐……”
这个称呼陈静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叫过,以至于在出口的一瞬间,她自己都有片刻的失神。
德妃听到了这个称呼,浅笑着摇头,“不,我已经担不起你这个称呼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再照顾过你了。”
“文姐姐……”陈静淑难过又唤了一声,从来用笑容掩饰情绪的她已经忘记了伪装,紧抱着德妃肩膀,在吸鼻子之后开口:“我不需要你照顾,我只需要……只需要你不要死。你若是死了,我……”
“我若是走了,就只留你一个人了。”德妃明白她的意思,顺着她哽咽的声音说了下去。“静淑,我有话要对你说。”
“你说……我都听着。”
“我要教训你。”德妃道,说着抬手点了一下陈静淑眉心。陈静淑垂下眼帘,对她点了点头,德妃继续道:“你啊,真的是太倔了。”
“我……”
“你不要说话,听我说。不然的话,你就听不到我说话了。”德妃在开口之前抢先说话,在这弥留之际,有些小小的顽皮。
“好……”陈静淑从喉咙发出声音,为了配合德妃此时的心境,她挤出了一个难看沉重的笑容,安静而悲伤的等着德妃说下去。
德妃抬手将她肩上杂乱的长发一点点理顺,在这个过程中轻声道:“我记得那时候,魏清荷、帛仪、你、我在同一天受封为四妃,本来是依次为贤良淑德。但是太后不认魏清荷贤名,所以魏清荷迟迟不能封妃,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在看她笑话。可是你却向陛下提议取‘容’而避开‘贤’,既然太后无话可说又成全了魏清荷四妃之首的地位。”
“你总是和我说,你对魏清荷的四年埋没恨之入骨。我本来是相信的,但是那一次事情却让我怀疑,或许你没有我想的那么恨魏清荷。”
“然后就是我和帛仪対食,你撞到了我们偷欢然后转身就走。我跑去长春宫求你,你在答应我替我隐瞒之后,古怪的问了我一大堆话。”
‘为什么?我不明白,你们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是深宫后院,是尔虞我诈,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在这宫闱中,大家都是金玉笼里的囚鸟,明明是应该互相争斗去抢夺这笼子里面最好的食物。可你们,你们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地方寻找爱情?寻找这种不可能有,不该有的东西?’
德妃的话让陈静淑回到了那个黄昏,也回忆起了自己当初在极度愤慨之下对德妃的连声质问。她承认,她当初想问的,不只是德妃一人。
“我当时没有告诉你为什么,只是说情不由己。但是现在,我想能告诉你答案了。”德妃道,在最后时候神色越发鲜活。
陈静淑下意识问道:“是什么?”
德妃将陈静淑所有的发丝都理顺拢好,看着依然年轻貌美的容颜,缓缓道:“是因为那是女人的天性,女人是一种无论身在何处、何种境遇都害怕寂寞的存在,她们总希望能有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陪自己度过漫长岁月。而这个人,常常是时间久了就变成了爱人。”
“不过害怕寂寞而已,其实那个人,是谁都可以。”
“……”陈静淑沉默不语,半响之后看着德妃瘦弱的身躯,轻声问道:“那你认为值得吗?后悔吗?后悔为一个谁都可以的存在而落到如今这个下场吗?”
纱幔在空中幽浮,夏风从窗缝里面溜进来,德妃枯萎的发丝被吹动,她摇头告诉陈静淑:“没有意义了。后悔也好,不悔也好,都没有意义了。”
“我父亲将她父亲打入大牢,她向我投毒,我毁了她容。事到如今,纵使昔日再情意绵绵,我们都只能是与对方老死不相往来的敌人。”
“不过……”德妃顿了顿,望向陈静淑:“我爱她时,没有后悔过。”
陈静淑回望德妃,对她这句话懂也不懂。
德妃却话锋一转问她,“静淑,我从前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但是却害怕你生气。现在我已是将死之人,便无所惧了。”
“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过魏清荷?又或者你们是不是爱过对方?”
这个问题让陈静淑一时无言,嘴唇开了又合,却不敢发出任何一个音。
于是德妃再追问了一遍:“到底有是不是?”
“是。”陈静淑开口,在说话的同时闭上眼睛,低低道:“我们爱过的,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那岂不是很残忍。”德妃不以为这个答案,而是感慨一句。
然后她向陈静淑道歉:“静淑对不起,让第二次这么看着身边的人离开。”
“你既然知道残忍,就活下去。求你……”陈静淑从来没有的请求,抓住德妃的手,脸上泪水渗进声音中,“文姐姐,我求你活下去。”
“不。不。静淑,这样活着真的太辛苦了。”德妃轻声道,抬手替陈静淑擦眼泪,可她力气太弱控制不住手,反而是疏于修剪的指甲在陈静淑脸颊滑下一道红痕。
陈静淑眼睛发红,嘴唇努在一起,即想控制住眼泪又想让它尽情释放。她何尝不知道德妃的现状又多痛苦,何尝不知道对于德妃来说死亡反而是种解脱,可是人啊,总是希望在意的人能再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德妃的目光开始轻微的涣散,她在一条模糊的视线中找到陈静淑摇晃的脸,忽然间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静淑。”德妃抓住陈静淑手臂,急切道:“你从前和我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
“现在我要劝你,你已经做到极致,应该放过自己了。”
“放过你自己,不要为了执着而执着。”
“也不要,再寂寞下去……”
“你怎么了?你身上好冷!”陈静淑无心听她的话,手臂上感受到的冰冷让她感到心惊肉跳,慌忙将所有被子堆到德妃身上,自己也将半截身体紧贴着德妃,口中杂乱的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等一下就不能了……等一下……”
“我就解脱了。”德妃的声音接在陈静淑后面,陈静淑顿了下,随后绝望的发出一声呜咽,将压在德妃身上的被子拿开。
“文姐姐……”
“静淑,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情。”德妃道,不等陈静淑拒绝就继续道:“一,从此以后,这个宫闱中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一定要好好过。”
陈静淑犹豫了,她移开目光,“我……”
德妃加大了声音,“答应我!”
“……我尽量。”陈静淑抿唇,妥协的点了点头。
“好。”德妃露出笑颜,此时颓败的容颜上迸发出一种奇异艳丽的美感,就如同她风华正茂的时候。
陈静淑看着她这个表情,心逐渐沉下将手握得更紧。
“二,帮我照顾好钟粹宫这两个孩子,她们就像是我们年轻时最纯粹的时候,不要让她们和她们的爱,因为这宫闱而凋零。让她们一直纯粹下去……”
“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
“第三……待我去了,让她来吧。我答应过她,让她见我最后一面。”
德妃的瞳孔已经完全散开,陈静淑能感受到她的手在掌心一点点下滑,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德妃点头,哑声道:“我答应你。”
“一入宫门深似海呀。”
“文姐姐?……你解脱了。”陈静淑感受着怀中再也不动的身体,怀抱着她,在床边呆坐了许久许久。直到她觉得泪水干透了,在脸上凝结成壳。
陈静淑紧抿着唇,动作温柔的将德妃平放在床上,然后又立在床边定定的看了良久。过往在情节在一刹那间汹涌而过,陈静淑眨了眨又痛又涩的眼睛,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腹腔中堵着难以上下。
幸好,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这种离别。
至少这一次,没有满地鲜血,是吧?
罗锦将门抵在门上,一直闭眼等待里面的结局,直到有人在其中猛地将门拉开。罗锦踉跄几步稳住身形,刚想询问开门的陈静淑,便见她将食指递到唇边。
“媛嫔……去找媛嫔。”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