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泉 泉篇

作者:周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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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部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清水深湾
      清水湾的这一处院落不大,因为远离闹市喧嚣,显得格外清净。我来过一次,记得那时还是初春,新绿微吐,不像此刻便是从围墙外望过去,也知道院里花木繁茂,绿荫如屏。下了鸾轿,大门外早有两队前领的禁宫侍卫执杖排列,府中管事随从侍婢在门内跪了一地,“奉王上特旨恭迎上宫驾幸”。
      为了这道特旨,劳师动众如此,我心里很不安,但除此外,竟是别无其他的办法可以让我再见逍一面了!
      脚步迟疑,我跟在一名府中老仆后面穿过中庭向后面居室走去。到院中,老仆人恭恭敬敬垂手立在阶下,等我缓缓走到,才用极沙哑的声音说道:“小人进去叫醒我家主人,请上宫在这里稍候。”
      看他转身要去,我忙叫住,“别,别吵醒他。”我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有点哑,低下头息息鼻子,“老伯伯,我能进屋里等逍醒来么?”
      老仆人听到我的话像受了惊吓,忙乱摆手又是点头。
      “这……这是哪里话,上宫要折刹老奴了,您……您快请进!”
      帘子掀开,屋内悄无声息。左首一架四柱木床,帘缦低垂。老仆人轻脚抢上几步,将床帐挂起半片。我走近了,看床里逍仰面而卧,沉睡中呼吸急促,脸色苍白如纸,两颊却鲜红似血,一夜之间,与昨日的容貌竟有天壤之别了。
      “这病……恁地凶险!我家主人昨日回来咳了一夜,几次背过气去……”老仆人抬袖拭拭眼角,低低诉道,“好容易吃下几勺催眠的汤药,才能睡下。大夫倒说是普通伤寒,散散热就不碍,但这等模样……”
      他话没有说完,我忍不住举起右手掩住脸孔,左手扶住床柱,浑身颤抖。
      听“噗嗵”一声,老仆满脸惊惶,已经跪在地上。口中连连道:“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我向他连连摆手,却气噎喉头,好半天才道:“不关老伯伯的事。是……是我不好……是我害了逍。”说着,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滚落满面。
      彻夜悬心的事终于证实了,逍哪里得了什么急病,是那一杯代我喝下的千结酒让他中了一种无法查处病源的剧毒。死在这毒药下的侍女阿瑛一个昼夜便已魂销命陨,昨日傍晚至今,二十个时辰已过!
      好不容易求得祁的特旨,这一路却走得迟迟疑疑,就是怕自己见到逍时忍不住会放声哭泣。我不想他见到我哭哭啼啼的样子,但到底没有忍住。
      “唔……”床里传来一声呻吟,我跟老仆人都吃了一惊。
      “谁?……谁在那里?”逍的声气微弱无力,我的眼泪不住滚落。
      老仆人走到床前,在病人耳边轻声道:“主人,是宫里的南泉上人,来探主人的病。”
      “啊。”逍似大吃一惊,挣扎起身。我忙按住他手臂。
      “逍,逍,你别动,是我来了。”我抽噎道,努力抑止悲声。
      逍微微张开双眼,吃力的说道:“南……南泉,你……怎会来了?”
      “我知道你病了,特意来看你。”我坐在床沿轻声说道。
      “这……这……”
      我知道他的意思,忙道:“是祁让人送我来的,你放心吧。”
      他轻轻呼了口气,合起眼睛,点了点头,胸膛陡然剧烈震动,猛烈咳嗽起来。我看他一张雪白脸孔一下胀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又喘又咳,不由手足无措,也急红了脸孔,不住落泪,还是老仆人赶忙上来捶背拂胸半晌,又倒来热茶喂逍喝下,才慢慢平息。
      逍仍在喘息,手拂在心口,阖着眼道:“南泉,你……你快回宫里去吧……我……我的病不……不碍事的。”
      我心里一痛——他还不知道真相。
      “不。”我握住逍的手,坚决的说,“我要留下来陪你。”
      他的手一颤,粗粗喘息,像是积蓄了力量,忽然双眸睁开,目光投来,定定落在我面上,脸上一震,倏然闭目。
      “逍!逍!”我吓坏了,乱摇着他的手臂呼喊。
      他终于吐出一口气来,声音极低极低了。
      “南……泉,不要……哭。”
      我心里更痛。我不想哭的,逍,我不想哭的。我想告诉他,但不敢开口,生怕一张口就要失声了。
      “都是……我的错,”逍喃喃说道,依旧阖着双眼,声音低沉虚微,“我……我好后悔。”
      “逍,你说什么?”我疑惑的脱口问道,竟一下止住眼泪。
      他轻轻叹息,痛苦的微微摇首。
      “我不该……不听主上的吩咐,我不该,把你带到这里来啊!害你……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和辛苦……”
      我心中一热,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不,我不后悔啊!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努力吐出一个个毫不连贯的字。
      “逍……谢……谢……你……”
      他微微撑开双眸,眸中尽是惊讶之色,仿佛并不明白这几个字的含义。慢慢的,那失血的脸颊染上粉色的微红,却是缓缓摇头:“不……是我……谢谢你……”
      “南泉,是你让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微笑。”
      我一怔。逍痴痴看着我的脸孔,这神情似曾相识。他忽然颤抖着伸出手来,拂去我面上的泪痕。
      “南泉,你还会回到晴庐去么?在那里,是不是可以不用再流眼泪?”
      我抓住他的手腕,点头落泪道:“我很快就要回去了,那里才是我的家,我要去陪着妈妈。”
      逍微笑了,轻轻说道:“真的么?好,好……这样,我就放心了……”他声音越来越低,双目慢慢合起。
      “逍!逍!”我大声喊道,“跟我一起回晴庐吧!你还没有帮我建好小屋啊!逍!”
      逍阖了阖眼,神色有些迷茫。
      “是……是么?哦……对……对啊……晴庐……”逍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南泉,我……我好高兴,我好高兴为你喝了那杯酒……”
      我心头大震,忽觉手臂一沉,怔了一怔,嘶声叫道:“逍!逍!”
      他失去神采的双目再也无法张开,似用尽最后一口力气,他握一握我的手。
      “南泉,你……原谅……姐姐吧……”

      ***
      从屋内出来,天色变了。来时午后的艳阳被浓密的彤云阻隔,天地间晦暗阴沉,连庭院中本绿意盎然的茂木繁枝也印染上灰白惨淡的颜色。我恍恍惚惚穿过中庭走向大门,一路隐隐听到的哭声越来越响。门前跪着的府中下人们,都已得到噩耗,或低头拭泪,或相拥而泣,悲凄莫名。
      “啊!”不知谁叫了一声,“下雪了!”哭声一低,众人都抬起头。
      “啊!”更多的惊呼声响起。
      “真的下雪了!”
      “五月天了啊……”
      “皓都的冬天都难得飘雪啊……”
      “……”
      人群顿时嘈杂起来,连执戟肃立的内廷侍卫都不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都是匆匆一瞥,极快的又垂下眼去。我默默跨出大门,慢慢抬眼,门前的烁水河对岸也聚集了不少行人,都仰首向天,发出惊讶的赞叹。
      是啊,漫天白羽飞絮,是北方的水国才有的景致,在这洁白无瑕的都城里应该是个很难见到的奇观吧。我张出手掌,接住一片六出雪花,看它倏然在掌中化为冰水。脸上,泪痕早已干透了。

      ***
      大雪纷纷摇摇,晚来亦没有停。我回到后宫内廷时,漫澜宫里里外外玉树琼花,银妆素裹,天地一色。
      有宫人冒雪迎接出来,我脱口唤了声“阿瑱”。来人双膝跪倒,略带惶恐的低声道:“主子,我是璃儿。”
      “哦,璃儿。”我将她拉起来,想起昨晚阿瑱痛哭哀求的情景。
      “阿瑱做了对不起主子的事,昨晚被送到御理司,已经……被处以杖毕之刑了。”
      我的眼前一暗,心上却不觉得疼痛,喘了口气问道:“安上宫呢?也送到御理司了么?”
      “没有。”璃儿轻声答道,“安上宫身份高贵,王上亲自查问,此刻还在梅苑。不过,”她顿一下才道,“玔妃娘娘找到确凿的证据,说安上宫陷害在前灭口于后,是……是欺君惘上的死罪!”
      我摇摇晃晃的举步就走,璃儿扶我,声音急切:“这么晚了,主子要去哪里?”
      我虚弱的声音吃力的吐出两个字。
      “梅苑。”

      到梅苑,正殿大门洞开,两个侍卫正推着一个红衣太监出门。峦公公紧缚捆绑,倒剪双手,却一路回头,从不露声色的双眸中此刻尽是依恋之色。既已事发,峦公公便是罪魁,没有活命的道理,但却没有丝毫惊恐凄哀的神色,更没有像阿瑱一般的大哭求饶。
      擦肩而过,他没有看见我,他根本看不见任何人,只是低声似向自己说道:“小琲,小琲……我要先走一步了。”眼角一滴泪珠滚落。
      我失去知觉的心也震了一震。想不到,想不到他这样的人也有落泪的时候。
      门内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我看到他,眼眶一下子湿润了,心也剧痛起来。
      “南泉?”祁看到我,吃了一惊。我泪落如雨,扑进他怀里。
      “祁,逍死了!逍死了!”我终于放声大哭了。
      祁拍着我的后背,道:“我知道了。”他伸手扶起我的双肩,极深沉的声音道:“先回寝宫吧。”
      我拭泪点头,这里人太多了,侍卫宫人的目光虽然敬畏低垂,但所有人的注目都一刻不离都在他们的王身上。
      殿内的一道目光射来,清冷如水,我一震,那自然是安。明灭烛光下,她倏然转去的淡色背影纤弱更胜平时,一手低垂,执住三尺白绫的一端,长绫逶迤拖地,在迟滞的脚步下,一点点消失在屏风之后。
      我记得逍最后的话,擦干眼泪,退了半步,在祁面前跪了下去。
      我抬起头,祁不解的神情只一瞬就消失,复而沉吟,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便不再说话。
      “南泉,你可是想清楚了?”
      祁这样问我。
      我重重点了点头。祁又凝视我一刻,方道:“好吧,免她死罪,贬为庶人。”祁挥手招来侍卫,吩咐道:“将琲安押入冷宫。”
      一句话未了,殿后传来宫人的啼哭声。我面上变色,难道安等不到恩赦已悬梁自尽?抬步便往里奔去,却被祁拉住手臂。他向内示意,两个侍卫快步入内救人。又过了一刻,宫婢左右搀扶之下,脸色苍白的安颤巍巍走了出来,颈项上一圈红印,到门前数尺宫人退到一旁,安挣扎着站稳身子,到此刻依旧姿态端美,整一整衣袖,才伏身拜倒,口中说道:“谢王上不杀之恩。”
      “谢南泉吧。”祁语声冷淡,“是她求我。”
      安闻言身子轻颤,伏在地上的头始终没有抬起,也没有再说什么。
      祁轻轻冷哼,看我一眼,那意思十分明显。我不由垂下头去。
      “走吧。”祁拉住我的手,向门外走去。

      宫门外,雪不知何时止了。宫纱灯下,御辇仪仗肃立待命。此刻曙色未露,却已是早朝的时候了。我看礼官侍卫长迎面接驾而来,便站住脚。祁凝神看看我,略有担忧的神色。
      我强颜向他微微一笑,跪倒在地,略提高声音道:“恭送王上。”这宫中的规矩,想不到自己也十分熟捻了。
      祁点头道:“好。”看着我又道,“回去好好睡一觉。”
      我顺服的点点头。立在一边看他上轿,仪队渐远,璃儿上来指指前路:“上人回宫吧?”
      我点头,一眼瞥见宫门内走出一个纤瘦人影。
      前后各两个侍卫押解,安不再有侍女扶持,行来有些踉踉跄跄的狼狈。她看到我时,仍旧将目光偏转开去。从逍喝下毒酒的那一刻起,她便不肯看我——她恨我。
      “是你,”擦肩而过时,我突然开口,“是你害死了逍。”
      我也恨她!逍,对不起,对不起,但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不能原谅她!我恨她!
      陡然间,我只觉胸口血气翻涌,变得异常激动,戟指直冲到安的面前:“是你害死逍!”平生第一次,我用了这样严厉尖锐的语气。
      “不。”安低着头,极快的说道,声音极低却也极清晰,“他是代你而死的!”
      一句话,似利剑穿胸而入,撕心裂肺!
      安缓缓抬起眼来,看定我后,毫无表情的脸上一点一点绽放出古怪的笑容。
      “南泉,逍本不会死。都是因为你,该死那个人是你。是你!”
      我用手紧扣心口,仿佛这样可以防御那利刃的进逼,身子连连后退,脸无人色。
      安的笑意更浓,甚至笑出了声音。我咬紧下唇别过脸去。她带着得意和欣赏的脸上,平日那双清亮如星的眼睛却是空洞洞无神的。在这样一双失魂落魄的眸子衬映下,那扭曲了的笑容看去是怎样一种不堪入目的万分凄苦的模样!
      不知为什么,满腔恨意和怒火就这样消失了。
      我默默转身,离开。
      逍死了,安已经受到了上天最残酷的惩罚。

      “南泉。”安在身后猛地叫了一声。
      我脚步顿住,没回头。等了一阵,她并没有再说什么。我又举步。
      “南泉!”又是急促的一唤,安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逍,他最后说了什么?”
      我黯然垂首,声音却是冰冷的。
      “他让我原谅你。”
      身后,一阵长长的沉默。
      当我又一次举步要走时,安突然问道:“南泉,你知道怎么酿成千结酒么?”
      我没想到她会如此问,一怔脚步自然停住。
      安其实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因为几乎没有停顿,她已经又用那种虚空缥缈带些恍惚的声音继续说道。
      “古老的传说,制作千结酒的最后一步是要和上酿酒女子眼中的两滴泪和十指的十滴鲜血。据说,这样的千结酒是韶华渐老的妻子为那些夺去她们丈夫恩宠的女子准备的——那红泪本是嫉妒和仇恨的化身!”
      我心里一紧,不自觉的回转身来,安的双手在胸前握紧,目中也尽是怨恨的神色,正凝目盯住我的脸颊。
      我心中升起彻骨寒意,却不愿低头,也冷冷回望。四目相视良久,安忽然眼睑垂落,胸前握拳的手掌也慢慢松开,垂到身侧。
      她目光落在远处虚空中不知哪一点,幽幽叹了口气。
      “第一次……第一次我在玄晶宫的御道旁远远望见他的身影,就知道,这颗心不再是自己的了。虽然我早已明白,这不是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
      我早已许配给了昊哥哥,但却故意让漫澜宫的上监发现,凭着容貌,自然进入了大祁上宫的选单。而蒙在鼓里的昊哥哥为了寻我,竟然也进了漫澜宫。他从小便处处保护着我,在这禁宫里竟也没有例外,他总是想方设法帮我完成我想做的所有事情。”
      我心中震惊,安淡淡一笑:“南泉,你该知道他是谁了。”
      她又接着说道:“其实,后宫里的嫔妃早就知道你的存在,我们本都以为,你就是王上失散的女儿,他年年从妻子墓地回来就到你那里去住一段日子。但后来才知,竟然不是。我虽然不知道详情,但想来派去行刺你的杀手应该授命与这漫澜宫里的什么人了。”
      “后来你进宫来了,我心里还嘲笑吟玔,王上安排你住在玉叶殿中,那自然把你当作女儿看待,却原来,是我错了。”
      她长长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我心中的震动无法用语言形容,只觉有无限酸楚怅惘在胸臆间涌起,凄楚苦涩,莫可名状。
      耳边,忽然有逍的低语。
      “南泉,你……原谅……姐姐吧……”
      他喃喃的说,仿佛一声哀叹,叹息中停止了最后一口呼吸。
      我垂下泪来。
      我不知道安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心底的话。我的心变得空落落的,似一脚踩空的人,本以为理所当然愤怒、怨恨和痛责一下子都失去了着力的那一点。
      默然半晌,我抬头望着她呆呆凝望虚空的脸孔,轻声说道:“安姐姐,你之前对我做的一切,对我的好,都是假的么?”
      安一愣,继而失声大笑。
      “你以为呢,南泉?”她故意带着讥嘲的语气在笑声中格外刺耳,“这漫澜宫里恐怕就只有你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棋子!”
      我低下头去,心里却十分平静。到了现在,我已然完全明白她,和这漫澜宫里的女人们。
      “安姐姐,”我轻声道,“我现在才知道,千结酒不是新娘的嫁酒,也不是弃妇的毒鸩,只不过,是寒水女子的苦酒罢了。”
      安止了凄楚的笑声,怔怔看着我。半晌,两滴清泪滑落面颊。
      “南泉,”她轻叹道,“回到晴庐去吧。你,不该到这里来。”

      (转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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