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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面的礼仪
电话里传过来的方子阈火烧眉毛的声音,即使挂了电话有两个小时了,聂屿奇依旧有一种方子阈就坐在自己身边一副事态不可控制的焦急样子。只是聂屿奇怎么也无法想象,原本可以撇得干干净净和自己毫无瓜葛的事,就因为一两句话,竟就和自己纠缠在了一处。
“你人在哪?赶紧回医院来吧。潘安安的人流手术大出血,现在在重症监护病房观察,还没度过危险期。”
“我知道了。但这件事没有必要这么着急通知我吧,我既不是她主治医生也不是她家属。”
方子阈说:“是,原本就是和你不沾边的事情。谁能想到潘安安的未婚夫一着急就乱说话,说了一堆话,连带着你建议他们手术的话都说出来了。张医生他们尽力安慰,把话题给岔开了。可你这失误如今在妇产科办公室都传开了,张医生他们要找你回来问话呢。”
聂屿奇“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待聂屿奇赶回医院已经是第二日八点,去儿科打了卡之后,他就直接去了妇产科。儿科依旧风平浪静,风声大概还没传过来。昨晚聂屿奇在高铁上如坐针毡,精神和□□都已经困倦疲乏到了极点,但就是睡不着。往常一沾枕头便能入睡的技能分分钟丧失了一样。窗外高低远近的灯光一闪而过,聂屿奇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在想:这是个可以小而化之的事情,可他却被张医生抓住了把柄,这事最好不要传到莫主任耳朵里去。否则他人还没近莫主任的实验室,脸就丢尽了。
“你来了,张医生在办公室等你。”方子阈几乎是逡巡在走道里,时刻等着聂屿奇出现。虽然平日里霸王花没少欺负他,而方子阈也没少从聂屿奇那里免费得到课堂笔记考前重点这种千金不换的好东西。如今他帮着聂屿奇放风操心,还真的和良心发现几个字沾不上边。
聂屿奇双手插在白大褂两边的口袋里,两肩微微高耸,问方子阈:“脱离危险了没有?”
方子阈说:“嗯,今早六点十七分的时候恢复了意识。等满二十四小时,就能转到普通病房了。”
聂屿奇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那就好。”
而他要去张医生办公室,必先经过重症监护室。聂屿奇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向前,逆着光,他看见有个不怎么精神的男人坐在重症监护病房门前的椅子上,垂着头,头发也没梳,显得颓废而凌乱。
那个人,赫然是低血糖陆望川。聂屿奇并不费力就将陆望川认了出来。他自认没有愧对陆望川的地方,也觉得自己当初的建议即是出于人道也结合实际。手术本就存在着风险,潘安安大出血谁都不想看见。
要从低血糖面前昂首挺胸走过去他也很难做到。或者先绕过去吧,这次就先绕过去。
“聂屿奇。”
可聂屿奇没能料到,张医生等一行人忽然从重症监护室里走了出来,并且毫不客气地叫住了自己。
“张医生,宋医生,王护士长。”现在没了办法,聂屿奇并不能尴尬地呆呆站在原地,他向前走两步。
“这都一夜了家属还在等着,可以回去休息一下再过来,已经过了危险期了。”张医生从事妇产科方面的工作十六年,各种情况大大小小的也都算是经历过的。潘安安的情况起初是有些意外,而如今已经在可以掌控的范围之内。
陆望川站起身来,他看向这帮医生的眼神已经不是当初的敬畏,期盼,现在这眼神里写的是怀疑,甚至有一点点的惊惧。
比较难得的是,陆望川整个人是相对镇定的,他平日里笑容就少,如今整张脸更是彤云密布,仿佛山雨欲来。张医生与宋医生对视一眼,老搭档很快就看穿了对方在担心什么。医患纠纷,纠缠下去谁都下不来台。
“放心吧,没事的。晚上就能转到普通病房了。病人的情况作为家属你们自己也很清楚,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太好,加上有凝血障碍,手术风险就大一些。这些进手术室前也都跟你们提前打过招呼的。希望你对我们医院不要产生误会,昨天大家在手术室坚持了四个小时,都尽力了。”
“我知道。”陆望川的声音仿佛淋了一场冷雨,冷冰冰的没有热的温度。你们在手术室里坚持了四个小时,那不是你们应该的吗?
宋医生微微笑着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他的目光从陆望川身上跳到不远处的聂屿奇身上,并对聂屿奇招了招手,“聂屿奇你跟着一起去办公室。”
“等一下。”
“你还有什么事吗?”宋医生又看向陆望川。
陆望川看了眼宋医生一行人,默默地又将目光转到聂屿奇身上,他将聂屿奇上下打量了一番,聂屿奇保持着十分体面的冷静与镇定,这在陆望川看来多少有点不痛快。
陆望川说:“我对几位医生的付出没有怨言和质疑,只是对这位年轻的聂医生有点疑问。聂医生,你不觉得应该和我说句抱歉吗?”
连同聂屿奇本人在内,这场的人,知情的不知情的都是一副一脸蒙圈的样子。谁想得到一向体面的陆望川居然会把聂屿奇拦在这里,当众要聂屿奇道歉!那聂屿奇又做了什么事情,非道歉不可?
宋医生与张医生是对事情原委基本了解的,事情闹到台面上来,是大家最不想看到的情况。二人各自瞥了聂屿奇一眼,大概心里都在怪聂屿奇智商存余可惜情商不足。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这事儿和聂屿奇能有什么关系?”宋医生像个护着小鸡的老母鸡一样,当先挡在了前面。
陆望川只盯着聂屿奇一个人说:“算起来应该是我和聂医生之间的私事,拿到台面上说大家都不好看。我其实也不是非要聂医生的道歉,毕竟当初是我自己拦着聂医生想要听听他的看法,也是他的话让我下定决心同意安安做人流手术的。现在潘安安刚从生死关头捡了一条命回来,聂医生却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连个招呼都不想打,未免令人有点寒心。”
现在换成聂屿奇露出一脸惊恐到哑口无言的表情来。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而多管闲事暴露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结果多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感觉已经不是那个乐于助人彼此都开心快乐心怀感激的年代了。
“这件事情……”张医生虽然平日里对聂屿奇要求严苛,到关键时候C大医学院出来的医生都还是很护短的。老实说这些年医患纠纷没少遇到,真的想陆望川这种抓着个可有可无的事情非要道歉的人这还真是头一次见。张医生打算自己充当个和事老的角色,让聂屿奇稍微低下头说两句就算了。凭着聂屿奇平日里的机灵劲,这点觉悟他应该还是有的。张医生瞄了聂屿奇一眼,只见他一双眼蓦然睁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分明是极力忍耐的模样,于是又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担心了起来。
张医生一句话才说了几个字,就被一直压抑着情绪的聂屿奇突然给打断了。
“这件事情我现在听你们说过才刚刚知道,我朋友病了,昨天一天我都在B城。陆先生,我对这件事情感到深深的抱歉,是我的建议太过草率,给您造成了困扰。我今后说话一定瞻前顾后,反复考虑,想清楚什么应该说,什么不该说,不会再轻易去影响他人的决定。”
聂屿奇这一番道歉道的可谓是掏心掏肺,诚心诚意,语气和态度完全都不是平常大家所见的那个灿烂笑容之下带着些骄傲气质的聂屿奇。一直藏在张医生等人之后没什么存在感的方子阈此刻都不经意地探出身子,想要看看此刻的霸王花是不是一朵泄了气的假花。
恐怕是要让方子阈失望了。花还是那朵花,即使是低声下气的“道歉”,眼睛深处那股子傲劲依旧在那里。
果然还是聂屿奇啊。我医学院傲骄天才选手的名号果然不是盖的。方子阈一颗心方才一直悄悄的在角落里吊着,现下终于可以在心中长舒一口气了。
在场大多数人还在回味着聂屿奇意有所指的道歉,气氛在不知不觉中比之前更加尴尬了。如愿得到了聂屿奇的道歉,陆望川心中却并未畅快几分。他听得很明白,聂屿奇在讽刺自己。
是浅显易懂又称得上高明的讽刺。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蠢,总是在这种事情上较真。也不知在单位里呆的久了还是他自己这个人原本的问题,总是要较一份体面的真。他进单位也有两三年了,如今这样刁难一个医院的实习医生,这事儿做的似乎不太体面。
“抱歉,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因为聂屿奇根本没有投入到道歉的状态里去,所以抽身抽的也是最快的。很久以前,很相似的情况,也是被人要求道歉,那时的傲骄里夹杂的更多的桀骜与清高,他那时是怎么说的?哦,他说,我不觉得有需要向你道歉的地方。而现在,聂屿奇的那颗红心里依旧觉得,自己没有需要道歉的地方,可是他毫不犹豫地就道歉了。
前些天他翻Winnie林微博时看见这么一段话:我以前总觉得道歉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我道歉,就证明我承认自己做错了。而后来历经的事多了,遇见的人多了,才慢慢的明白,很多情况下,并不是我们真的错了,但却需要有人先低下头来。即使是被道德绑架,即使你想豁出去算了,一口气还是要争的,但很可能最后先低头的人还是你。道歉不仅是服软,也是结束一种令人厌烦的关系时体面的礼仪。
他把尊严留给了自己,把体面还给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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