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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瑗(1)
“哪几句?”郑锦云反问。
“关于县尉的话。”
郑锦云沉默着,不否认,也不承认。
“其他几位都已任过县尉,”见她不语,丁莹自行续道,“只有我不曾。我料想待御是担心我被影响,萌生退意?”
郑锦云终是一笑:“之前确实有人受不了县尉的清苦,并为此弃官。”
这便是说她猜对了。
丁莹犹豫了一下,再度开口:“恕我唐突。我总觉得侍御邀请我赴宴似乎并非只为单纯的聚会,就连之前几次碰面也都不像偶遇。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郑锦云难得地露出了吃惊的表情:“诶?这么明显吗?”
谢妍说丁莹比较腼腆,不是太好接近,让她尽量做得自然一点。她自觉已尽可能地不露痕迹,却还是让丁莹察觉了吗?到底是第一个女状元,郑锦云心道,果然不同凡响。
丁莹莞尔:“我能看出侍御有心关照,只不知是何缘故?”
今日郑锦云一介绍,她就意识到宴上几人都是新一代女官中的佼佼者。席间郑锦云一直将话题往她身上带,显然是想让她融入。她与郑锦云不过数面之缘,且郑锦云看上去并不像是十分古道热肠的人,为何要费心助她建立人脉?之前丁莹虽看出郑锦云有意接近,但她认为自己身上没什么可图谋的,选择静观其变。但今日这人情欠得太大,她不得不先行挑明。
既然被看破,郑锦云也不再掩饰,回答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丁莹心里其实已想到了答案,但还是问:“托你的人是……”
郑锦云一笑:“除了你那位恩师,还能有谁?”
果然是她。
“我是不是给恩师添了很多麻烦?”丁莹踌躇片刻,低声问道。
“的确让她有点伤脑筋。”郑锦云微笑回应。
谢妍这样玲珑的人,竟对丁莹束手无策,也算是奇闻了。
丁莹黯然。虽是意料中事,但真从郑锦云口中听到,还是让她有些难过。
许是感知到丁莹的低落,郑锦云又笑着说:“正字无须顾虑。少监对正字寄予厚望,只是她的身份有些不便,才将此事托付于我。几年前我受过谢少监恩惠,如今也只是还她的人情罢了。”
以谢妍这段时间对丁莹的了解,她的确觉得让丁莹自己出去交友有点困难。若有人在其中穿针引线,或许会容易些。但她官位太高,要是亲自出面,多少会给李如惠等人造成压力,难以达到目的。而郑锦云的资历和官职与她们相仿,能更自然地在丁莹与几位同僚之间建立联结,正适合做这中间人。
个中道理,丁莹自然想得明白。正因明白,她的心情才更加复杂。谢妍是真心将她视作门生,尽力帮助。她却对谢妍生出别样心思。感动的同时,她又觉得十分惭愧。
“我不值得恩师如此费心。”丁莹叹息。
“怎么会?”郑锦云面露惊异之色。
以女子之身头名及第,次年便通过了吏部选试,不说后无来者,至少是前无古人。有如此成就,丁莹被重视、提拔乃是理所当然的。可她不知为何,竟然如此自轻?谦逊固是美德,但若过于驯良,将来免不了受人欺压。
“正字……”郑锦云正欲开解,可丁莹的住所已近在眼前。她那个叫豆蔻的侍女正在门口等候,一见二人便跑了过来。郑锦云见状,只能先按下不表。
“女郎!”豆蔻手里举着一封信,“刚刚有人送信给你。”
“什么人送来的?”接过信时丁莹随口问道。
豆蔻摇头:“我不认识,但他说是女郎的同年托他转送的。”
丁莹看了一眼信上的署名,微微一笑:“原来是王瑗。”见郑锦云看过来,她笑着解释:“我们那年只有两名女进士。她是另一位。”
郑锦云点头。见丁莹的注意力已转到了信上,她便欲先行告辞,可丁莹已迫不及待地拆信读了起来。郑锦云想了想,觉得自行离去多少有些失礼,决定等她看完再辞别。不想丁莹看到一半时,竟然神色微变。郑锦云心细,立刻注意到了,担心有事,关切地问:“怎么了?”
“信上说……”丁莹抬起头,脸上一片茫然:“她要成婚了。”
*****
嫁娶本是常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王瑗要联姻的对象却非同小可,乃是宰相崔吉的次子。
崔氏为博陵郡望,崔吉在先帝时便已为相。先帝留下的数位宰相这几年已在逐渐淡出,如今就数崔吉最为资深。即便丁莹对朝局不甚了解,也对之闻名已久。令丁莹困惑的并非是婚事本身,而是王瑗正在守选。嫁入高门之后,她还会为官吗?
有此疑问的不止丁莹一人。
“恐怕很难,”面对皇帝的问询,谢妍回答,“崔相为人古板,一向不太认同女官,且自诩家风严正,重德守礼。再者其子崔凭多年前便以门荫出仕,已颇有根基。他又并非初婚,第一位夫人还留有年幼的儿女。臣料想崔家期望王瑗婚后相夫教子,不太可能支持她出来任官。”
“那她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进士出身?”皇帝皱眉。
谢妍默然。女官本就是少数,有进士出身的更是罕有,去岁好不容易有两位女进士,其中一人却可能一天官都不做,皇帝自然会有不满。
“也不是头一回了。”谢妍轻叹。
弘久三年有六名女子登第,皇帝大喜,破例不令她们守选,当即授职。不料其中两人很快就成婚,次年便有一人辞官。另一人坚持到第三年,终因身孕去职,至今再未任官。
“那王瑗家世如何?”皇帝问。
谢妍想了想:“并非望族,祖上只做过小官,到她父亲一代侥幸得中进士,不过才具平庸,多在州县转迁,从未出任过要职。”
“看来是王瑗得中进士,方能配婚崔氏。”皇帝语带讥讽,“也对,高官之子自有门荫,仕途也往往更为顺遂,岂不比自己熬资历轻松多了?朕许女子登第,倒是为她们做得好嫁衣!”
“男婚女嫁,天经地义,”谢妍苦笑,“再说很多人得中进士时,年纪已经不小,也怨不得她们急。”
“我气的难道是她们嫁人么?我气的是她们利用朝廷抡才之典,谋求进身之阶。再说了,嫁谁家不好,偏嫁崔家?”
“投身科场的人,谁又不是谋求进身之阶?只不过王瑗这类人求的并非官职而已。旁人不知陛下谋算,又见崔氏素来望重,且为相国门庭,自然会觉得是好亲事。”
皇帝长叹:“每次碰上这种事,朕都会想,你我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到底值不值得?”
“移风易俗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此等局面也在预料之中。好在那几人都是高嫁,至少说明世人还是认可女进士的。”
“你倒是想得开,”皇帝没好气地说,“罢了,今天朕也没心情了。你且先回去。余下之事明日再议。”
谢妍起身行礼,默默退了出去。刚到殿外,她便见一对宫女引着一名身穿紫袍的中年女子从廊上过来。谢妍见了此人,微露意外之色,但她很快便避至道旁,对那女子躬身施礼:“左仆射。”
谢妍并不是第一个出仕的女子。早在先帝之时,朝中便出现过近十位女官。左仆射便是其中之一。她以机敏聪慧得到先帝提拔,从掖庭宫人脱颖而出,一路跃升。先皇在时,不但许多内制由她独揽,还时常让她参决政务,虽无宰相之名,却行宰相之事,且比诸相更得君王信任,从而显赫一时。或许是忌讳她当初的权势,皇帝即位后将她拜为仆射。
左右仆射为从二品,开国之初曾为相职,位高权重。然而近两三代以来,只有加同中书门下三品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才会被视作真宰相。仆射虽然仍在名义上统领六部,却渐成虚衔。皇帝如此安排,便是明升暗降,不欲重用的意思。左仆射也闻弦歌而知雅意,这几年深居简出,十分低调。今日她忽然出现在宫中,便显得有几分不同寻常。
听到谢妍的声音,左仆射转头看了看她,微笑道:“是华英啊,快别多礼了。”
她态度亲切,语气也极温和,听上去全然是慈蔼的长辈口吻。
谢妍顺势直起身,客气道:“这几年倒是很少见仆射来宫中走动。”
她虽然也面带笑容,却远不及左仆射亲和。
“圣人体恤我年老体衰,”左仆射笑答,“不令我操劳。但我与陛下终究相识多年,偶尔也来陪着说说话、下下棋。”
谢妍仔细打量她。左仆射只比皇帝年长两三岁,气质温婉沉静,很有书卷气。光看外表,完全想不到她曾经是大权在握的影子宰相。谢妍上次近距离见她已是三四年前。与当时相比,左仆射除了眼角多了几条细纹,容貌并未有什么明显的变化,还因近几年修身养性,添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哪里算得年老?
“仆射说笑了。”她道。
她识得左仆射多年,还曾经一起共事,却谈不上亲近,不过是出于礼貌才寒喧几句,并没打算多说。然而左仆射看来兴致颇高,热情地拉着她聊天:“我来的路上听说崔相家快有喜事了,新妇还是去年及第的进士。刚才一见你我才想起来,去年的主司不正是你吗?”
成天一副不问世事、超然物外的模样,消息倒是一点没漏,谢妍心中腹诽。不过对方到底是前辈,她不便失礼,只笑了笑,没有接话。
左仆射不见她回应,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续道:“不过去年登第,岂不是还未授官?这么快就结亲高门,会不会太过急功近利?”
谢妍本不想与她多纠缠,可听到这几句话,她到底没忍住,微微冷笑:“这我倒想请教了。男子登第后求娶高门之女,世人皆以为寻常。王瑗不过是做了同样的事,便要受此指摘,会不会有些不公平?”
左仆射静静看了她一阵,浅浅一笑:“是我失言了,还请谢少监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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