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作者:夏后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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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回 许先生借医推物理廉夫子扶病坐说禅(上)


      却说飞琼果然不曾去观降礼,只随许衡、王恂、郭守敬诸公并众日官在太史院术算绘图。一时退歇,王恂诸公说起降仪这般那般象意来,此间也有数名江南日局来的南边日官,闻言都觉怃然。唯郭守敬将新作仪器十三件一一试验讲授,旁事概不入耳。一时又传消息朱才人等四女殉节,许飞听了,当时不说话;私对许先生道:“陛下坐拥四方,倒好雀儿心肠。来日不欲人忠于自家?适足取辱耳。”叽叽呱呱议论个不住。许衡斥道:“少年家休轻下议论,好轻薄相。”许飞方不敢说。
      次日郭守敬独往许公府上来议新历法,听他兴冲冲道;“看详大明历浸差,一因器不利、测候未准:旧法表短促,尺寸之下所为分秒只有太、半、少之数,未易分别。表上误差一分,则冬至时误差可错至一时辰,测度无准。况表长则分寸稍长,影虚而淡,难得实。前人欲就虚影之中考求真实,或设望筒,或置小表,或以木为规,皆取表端日光下彻圭面,法皆不彻。今我以铜为表,高三十六尺,端挟以二龙,举一横梁,下至圭面,共四十尺,是为八尺之表五。旧圭表刻为尺寸,旧寸一,我今申而为五,以厘毫差易分,则差不逾厘毫。我又创为景符,以取实影。先生看图就知。”许衡等昨日都看过了实物,今看成图:制以铜叶;博二寸,长加博之二,中穿一窍若针芥。昨日看铜表,窍达日光,仅有米许大,隐然见其中有物;今看横剖图,内中是一横梁。又看横梁以方跂为趺,一端设为机轴,令可开阖,欹其一端,使其势斜倚,北高南下,往来迁就于虚影之中。郭守敬为道:“旧法以表端测晷,所得者日体上边之影,得数不精;今以横梁取之,实得中影,不容有毫末之差。”许衡嘉赏其精妙,赞道:“大夫构思奇巧,真不世出之才也。“郭守敬一一将所制十三样仪表说明,又道“现圭表、景符、简仪、仰仪各色皆全,可以行测验事。唐一行开元间令天下测量,书中见者凡十三处。今疆域比唐尤大,当设测验于四方,极求真实。”许先生连连颔首道:“ 欲求至理,‘绝知此事要躬行。’吾当依大夫言,奏请行测验于宇内。”
      郭守敬更是高兴,又道:“二因术算未精。旧法只得立积,此甚不精;现以招差术,可求平立定以上积法,取三次以上之差。又有弧矢割法计圆上积度,以万分为日法,不用分数,精度自高,且术算无滞。三差、四差皆可依次相求。”许衡不甚知术算,郭守敬一一为讲限数、元积、定积,以至平积、立积推求。许飞已得王恂传授过招差法,此时只在旁静听。此法又极精巧简易,许衡听了数句,业已明白,颔首道:“极精妙,观止矣。”郭守敬说毕笑道:“大要是如此。这两桩事都有着,修历就十分拿手了。今请问先生,还是沿用大明历,修正日月盈缩、星辰运行之数;还是更建新历为是?”
      许衡且问:“承晖,你是怎说?”许飞恐先生年长了,不爱新,早等不得,抢道:“侄孙以为,前金大明历也不过是宋《纪元历》上稍加改易,已是旧物了。我朝开疆规模如此,不妨彻换新历,旧历全番推倒罢休。别事都慢论,先蠲了上元积年,取新历元为是。”许先生微笑道:“上元积年业已沿用一千年了。你要废除,须讲道理出。”
      许飞笑道:“无他,忒煞累赘个。上元积年法不过是求一日月合璧,五星联珠时刻,谓之应命,设之作历元。这就是古人学浅见不明处了。按得日月五星各有其行道,偶然之交虽则少,有何奇处?人间易世,又何关日月辰宿?据刘歆所设:百三十五朔望月方得一会,百四十一会方一统;据此算,一统就是一千五百余年,三统才收复于同一甲子,这才推得太初元年;饶这般,还不能齐干支。要收复干支,还要与六十取公倍,推得太极上元,又与太初元年差着十四万年。这样历法里,人世历一千年算的什么?这历法只宜神仙取用,不宜人间世。坐此历间,则人皆成蜉蝣耳。这大而无当的,何必定要废心扣合它?皆是愚夫不自量力,求与日齐耳。宋金以来民间《符天历》就不用上元积年,也用的甚好;虽官家贬斥,其奈通行何?故学生以为,建新历首应破除旧法,重择历元,授以新时,也合《易》中‘生生’之理。” 这话正对上郭守敬脾性,连连赞道:“青年人果有破除的胆气。下官也这般想久矣。”许衡拈须笑道:“休赞他,学问不精,看倒越轻狂了。”因道:“历法务在实用。上元积弊难除,理应蠲之。然而历元虽不必以合日月、聚五星,然则须应天地之气至;归于一阴一阳,自可从容去就。治历者必就阴消阳息之际,以为立法之始。”许飞听先生首肯,大是欢喜;郭守敬笑道:“我等不治学,择新历元,唯先生定夺之。”先生便与郭守敬讲《易》阴阳之理,商略新历元。
      正是:
      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
      许飞自为年纪不到不学《易》,退入外间书房,随意来看书。看案上堆垛的尽是南边考究二程、张载、朱熹的理学书册,知是先生教刻来新得的南边官书。又往笼里看,随手抽出一册,却是《时务五事》底稿。飞琼自来大都,听人盛赞先生《时务五事》,今日才见了原稿,暗思合当敬读一回。因翻开要读时,听里面二公召唤,忙放下进阁来。先生因道:“我与大夫商议:或是明年,或是后年冬至,设为新历元。现今急务在于测候。国家疆域,西、北、东都不妨,等南方平定却不及。我与大夫商议:宋太史院日官虽携有测数,仪器未精、不可尽依;这一道测数我国从不曾得,又极要紧。因你熟知江南兵况,到时遣你为南道监测官,携人向南造仪表勘测。刻昼夜、日行盈缩,沿东南诸道随处测验增补,要紧夏至、冬至二数。再到云南赛音谔德齐那里取云南七路历年测绘数来。这桩事你可办的来?”许飞喜笑道:“学生敬受命。学生差事得力,就好回来主修《平宋录》的。”郭守敬大笑道:“你每倒也真是手足情深!”许飞笑笑不言。原来郭守敬本不肯教许飞随学,只说他不善此道;看他倒是谙练手,又深疑虑;还是许衡告诉真实,说许飞就是萨仁图雅了,又嘱之勿泄。郭守敬想他颇有聪明,也精细;也罢了。若王恂等皆不教知他真身,连许家人也都瞒住,恐多惹麻烦。当时许衡道:“若思当谨口,休再提此话。”郭守敬应了,又笑道:“我当进表奏上,待仪器皆备,就可行测验了。”欢喜作辞而去。
      许飞待郭守敬去后,仍在许衡书房课图。许先生一旁读他南边带来的书。因看他绘图释字,道:“你怎不书八思巴文字?”许飞笑道:“写惯了汉文,一时没改过来。侄孙说也是,何必生造出一套字来,还应推汉文为要。”许衡道:“现是通行官文,不可不用心。”许飞笑道:“不管他每今朝写什么字,日后都会归到汉文上。侄孙这话再说不错。”许衡也不再说。许飞口中只缠着先生,要修史。先生道:“修史第一:务去私心。你可能做到诚心正意?”
      许飞一听,知先生是点郭守敬的话,因摇头道:“郭师误会了我。侄孙若修平宋录,伯颜丞相的事是不写的。”许衡道:“纵非私心,亦无当局人写史书的道理。”许飞急道:“不是这等说:有些事唯学生知其真实——”欲言又止,只说:“侄孙是看现世欺蔽过多了。譬如我朝如阿合马辈得用;忠良反退。南国末季败亡,这样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事尤多;比如吕家,比如那起献国辈,现都在我朝居高官;那些有忠义的君子,都四方流落、至于委骨草莽;不有亲历之人写清楚了,如何公正?”又道:“南北都有国贼。学生只恨无权柄,杀不得阿合马这样国贼。若还在军,这样人学生一杀一个干净。只好退一步,口诛笔伐之,留与天下看了。”许衡摇头道:“你爱憎之心太重,不是修史之材。有一句须记取:夫欲著其罪于后世,在乎不没其实。欲除奸党,必显戮于市,昭其罪状。胥言方人已不妥,岂可以史笔任意增减轻重?汝年纪尚轻,见识还浅,还应以治经典为要。且再历练一时,磨一磨心性罢。”看许飞已注毕了图,因着他背一段自己亲选的《二程遗书编》,又叫他先论伊川、明道气象格局之别,再论于规整王介甫“道德性命”之学上,谁得算多。飞琼再不想话头岔至此;自己自幼不乐道学,更兼在军里年余,那里还攻经书?支支吾吾,背不出、答不得。许衡一听就知景,因自书案上拿了戒尺。飞琼赔笑道:“学生这们大了,这打手心可以免了罢。” 许衡不依,道:“不肯用心,更有何说?”执定戒尺。飞琼骨嘟着嘴捱过了打。许衡道:“天下唯有治学不可耽误。无论修史、修历法,必以义理为指归,方合其正道。那处不用着学问?你看用臣,一般做官,只有日日精进,何曾像你荒疏学业?”飞琼不敢还语。
      许衡道:“学问是这般。医道可也荒芜了?”许飞忙道:“这是学生在军中本行,一时一刻不敢忘怀的。”许衡颔首道:“去南方一回,参学杏林各家,可有些心得?”许飞闻言笑道:“那些南人,学生也打过交道了。见风痰脉盛,就只会叫服凉剂,冰损了脾胃。又什么铁弹丸、续命汤、硼砂丸,全不怕吃死了人。是以学生不取。” 许衡斥道:“在北边习学,只知河间刘氏与易州张氏二家,难能通达。如今得观光四海,考索研稽,犹恐未逮,岂可作此轻易语?”许飞忙道:“是学生浮躁,日后定当用心。”许衡沉吟片刻,道:“明天南北日官约参校旧历法,汝可以不必去院里。今日元甫来,约明日去与梁宽甫会诊。汝可随我同去。倘把医道也荒废了,我不饶你!”许飞诺诺连声,忙退出来。
      回府因叫秦越把医书翻出来,晚上好诵读温习一回。秦越好笑道:“这学医也有临时记诵的?只怕一夜工夫,你背药方不过。”飞琼摊手道:“哪里是药方,是《内经》《杂病论》这些。教我诊病下药不妨,只怕先生必要考问我医经。我背不出,这手上又要受累了。”秦越不解,问道:“请太医看也罢,何必劳动先生?”飞琼悄声道:“你还不知道,如今不比从前了:医人德不配位的多,宣医纳命的事也常有。譬如唯有太医院那些不通的,才给贾余庆下石膏散。贾余庆那是我给他下了点慢毒。这都看不出来。”又悄声道:“这话万万不可教先生知道了。可不是打一顿手心能开销的。”秦越撇撇嘴,依言去替他检书。
      飞琼看天色尚早,心里不乐背书,还欲玩耍些时。因换了身衣饰,揭了假面,自踅入北城来,慢慢行走消闷。看到书坊前,却也有印的《时务五事》。飞琼今早在许府匆忙不曾读,此时拣了一本来翻看,不禁看住了,暗思:“原来昨日我之奏陈先生皆已先有论述,天下周知。只不过先生未条具细,乃是提纲挈领,意思却远在我之上,比我见得深了。”渐渐读了进去。忽听耳边有人高叫道:“琼妹妹!”反吓一跳,回头一看,原是秦长卿,笑道:“我叫你数声你都听不见,敢是读什么这般入迷?”飞琼笑道:“长卿哥哥!今日不当值?阿溪回府去了,却不得咱每三人坐一回。”长卿呵呵笑着,也不答,拉她向对街边冷饮铺座坐了,叫了碗杨梅渴水,又道:“多放些木瓜。”飞琼笑道:“我不吃茶,如何拉我坐地?”长卿只是嘿然而笑,吃冷饮。
      飞琼心里有些知景了,咬帕笑道:“然则你是要送茶与谁?”长卿手一晃,不提防半碗杨梅汁子泼在了地上,这才放碗笑道:“上次你回来,身边那位娘子是谁?”飞琼也只笑,长卿涨红了脸笑道:“俺生长了二十多年,从没这样过。只从上次见过,却不是魔了我眼,苦了我心!我是你知道的,不曾娶妻,只不知那位娘子可许字人?”飞琼笑说:“这却不曾,便是我作不得她主。”便将由秂的遭际说了。长卿郑重道:“我是孤儿,蒙师傅养活;人家是宗室好女,国破家亡才到此。我本配他不起,只是真心情切!好妹子,求代我相问,若她肯嫁,我必珍重待她,余生不教她受半点伤折。”飞琼见他许诺,心中欣悦,因玩笑说:“你不过是宿卫‘怯薛’,便敢打我身边人的主意了,哪日做了管军的‘达鲁花赤’,再牵羊担酒地来提亲也不迟。”
      长卿拍掌笑道:“我非贪功逐名之人,官爵并不在我心上,只是侠义为先。莫说是宿卫,便卸了官职,上同玉皇饮酒,也不低他分毫;下陪乞丐曝背,亦不辱没了我。我只是爱敬赵娘子,又同我何所居官何干?我秦长卿必不亵渎了她。”飞琼笑叹道:“好哥哥,咱每自小一块,你的性情我自然明白。这桩姻缘,包在我身上了。”长卿大喜,称谢不尽。又问她伯颜丞相免职后,究竟怎生了。飞琼摇头道:“我兄妹倒不挂心这个。我哥不做官,倒得恬淡清净,正合他心意。我现在只怕阿合马在朝做祸。”长卿问怎说。飞琼道:“不是我为我大哥恨阿合马。其实为这奸贼,北方已自多年不太平;我相师不是一早见了端倪,就要告倒他,被他谪出大都去东平七年?现在只怕中原沸腾不说,又要‘五马南度’了。”长卿忙道:“好妹子,我在宿卫这两年,只轮值时见他常进奏,不知他底里;你也知我不明白那些算账的事,一向风闻他领着制国用使司,是大权奸,却不深明内中事。你细细告诉我。”
      飞琼朝左右看了看,低声叹道:“他自贪财不要肚皮,诬陷我大哥的事,你也知了;又我前几日看架阁账目,阿合马这些年巧立名目,吸纳丝银,贬抑钞值,害苦百姓;复倚势劫夺行市,与商争利;账目的话不及细说。且说老贼近年更复猖狂,将他一家门豕犬安排要津,如今省里尽是其爪牙,闹得都省乌烟瘴气;一个国用使司不够他摆布,今番还要立尚书省、倒御史台。若真个得了南土,不知此人日后还要生多少为祸之法。我只不得检国用使司账目罢了;若放我检帐,管教他死十回。”看来长卿听飞琼叙说,早怒气填胸,拍案道:“你不用气。我知他来路:不过是皇后旧家奴,幸免寺人耳,竟这般不知耻。我必诛此贼,为天下除害!”飞琼笑说:“却又来,你要怎么除他?”长卿道:“一刀一枪足矣!”飞琼忙握他手,笑道:“长卿哥哥,怪道师父说不合教你过听朝政,果然说这两句你就急了。你听我说。我几位老师说,这等国贼,必得露布其罪于天下,因其罪而诛之,方是正理,好令陛下感悟,庶国业可兴。若只为杀他泄愤,与盗何异?连秘术的名声都要作践了。我却劝你,好好留心仕途。到时自有你我收拾他每的日子。”长卿沉吟片刻,收手道:“妹妹所言在理,方才是我卤莽。”二人又说了一回闲话方别。飞琼回府,不免用了一夜功,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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