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的星光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并州都督李世勣一早起来用罢了早饭，端坐在书案前，开了纸笔，研好了墨，打算习练书法。刚临了一行，家人来报，说是已故荆州都督武士彟之女在门外求见。李世勣略一思考，命让她进来，自己又端详着刚刚写的那几个字，觉得今天写得有些躁气，他摇了摇头，不是很满意。

　　不一会儿功夫，家人领了武微月进来，李世勣朝她一打量，见她穿得还是昨天的那套衣裙，素面朝天。并无妆饰。他示意她坐下后，开门见山问：“你有什么事找我？”

　　武微月回答：“感谢您两年前来主持先父的葬礼。昨日宴会上，不便道谢。请您见谅！”说完，伏首到地对他一拜。李世勣点了点首，武微月直起身子坐好，接着又道：“昨日都督对小女子发问，似乎对小女孝期未满就来参选一事不满，为此有怪罪文水县令之意。昨晚当着众人不便细说，今日我来，是希望您能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她顿了顿，见李世勣在认真倾听，便又往下说：“文水县花县令曾到我家来，但当时他见到我年纪小孝未满，并不打算推荐小女。是小女私心想进宫，因此拼命向他恳求，最后他才答应的。如果说是贪心，也是小女的贪心，并不是花县令。如果因此受到您的责备，对他不公。小女深感不安，还请都督明察。”

　　“好，这件事我了解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还有就是—”她说到此，抬眼看了看李世勣的脸色，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武微月眼圈略略泛红，迟疑片刻，象下了决心似的，吸一口气说道：“李都督，小女有一事相求。俗语说，家丑不可外扬。我不想对人道我家中的是是非非，也请您不要追问。但是，父亲去世后，母亲和我们姊妹的生活变得很艰难。我知道，都督您对我不守孝，跑出家门来的事是有看法的。虽然我有必须这么做的原因，但我也能理解您对我的不赞成。昨晚我想了一夜，知道自己是没什么机会得到推荐了。可——可我还是希望能够做点什么！——我姊姊年后就要成亲，我想求您帮忙，请您以先父朋友的身份，给我的兄长武元庆写封信，希望他能给我姐姐武顺娘一份体面的嫁妆。这样，我姊姊出嫁后才不至于因为嫁妆被婆家看轻。我知道这请求很唐突，但现在除了您以外，别人的话都无用，我也再无一人可求。所以，请您帮助我，也请您为我保密，保全我武家的体面。”她明亮的大眼睛望向李世勣，目光中充满求恳之意，发现李都督脸皮紧绷纹丝不动后，她的头慢慢低了下去。

　　李世勣淡淡地说：“我答应你。”

　　武微月抬头望向李世勣，一脸的难以置信，随后感激道：“都督大恩，小女替姊姊和母亲在此一并谢过，请受我一礼。”她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肃拜，李世勣一稽首回了她的礼。

　　“那么，小女就告退了。”武微月退了出去，李世勣看着她的背影，以为她会回头张望一下，或再来求恳一番，谁知她竟头也不回地走了，稚气未脱的肩膀挺得直直的，透出那股子决不服输的倔强和执拗。

　　李世勣打开书桌下的木函，从中取出两封书信来，一封是自己在拟的奏折，一封是左监门将军许洛仁写来的要他关照自己女儿的书信。他把信拿在手里摩挲着。

　　自己并不怎么熟悉武士彟。贞观初年的朝中大臣主要分成两大阵营，当今圣上秦王府出身的新贵和跟随太上皇在太原起兵的元老。自己和武士彟分属两边，从无交集。他也听人议论武士彟木材商的出身，不过李世绩对此颇不以为然。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就是十七岁入瓦岗，一身功业全是自己一杆长枪拼来，所以他对靠自己双手起家的人不无好感。这么说来，武士彟死后，他的儿子们薄待继母和异母姊妹了。自己正该制止他们不孝，指点他们正路，这既是作为长辈，也是一个地方官应尽的责任。

　　这事没问题，不过该拿刚才那个少女怎么办呢？自己原以为她德行有差，现在看来是误会她了。说心底话，这女孩是很让他吃惊的，年纪虽小，可才华，见识，胆量却是连男子也及不上。关键是她的面相——李世勣早年浪迹江湖时，学过些麻衣相法，此后在军中向以善于相人著称。面对这张显贵无比却又写满野心的少女的脸，自己是该推她一下，还是拦她一把呢？“飞上琼宫最高处，起舞一笑碧空澄。” 送这样的女孩进宫，对大唐到底是福还是祸呢？

　　他望着空旷的中庭，思考了一会，终于做了决定，他叫来一个侍从，将书桌上的《智永千字文》字帖交给他，吩咐他封好送给住在驿站的武微月。李世勣又拿起自己昨晚拟好的奏折，提起笔来将“左监门许洛仁之女”几字涂去，在空白处补写了“故荆州都督武士彟之女”，检查一遍无误，便叫人来拿去誊清上报。

　　全部做完后，他似乎有了些心情。他重新摊开纸，在早上写的那行“天地玄黄宇宙”后面，一口气又写了“天行健”三个大字。这三个大字显然写得好多了，他拿起来反复看了看，很是满意，心情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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