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离歌

　　正当我们坐在草地上，看着月光下的河水缓慢地咀嚼话里的深意时，我和江南同时得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就在五分钟之前，H市城北的一家涂料厂发生爆炸。目前已经有5人死亡，约20人失踪，大批救援人员正在赶往现场。因为整个报社都知道今晚余子扬在KTV举办生日PARTY，负责接热线电话的值班员就把电话打给了老莫，后经老莫指示，临时指派江南前往现场查看情况并做报道。

　　和余子扬每次接到任务时的唉声叹气不同，江南立刻神色肃穆站了起来，带着我往车边走去，边走边说“我先把你送到市区，你再自己打个车回家。”

　　“我要跟你一起去。”我立即表态，并在江南解锁后抢先爬进了车，一副绝不妥协的模样。江南也没再废话，只是告诫我现场会非常危险，要求我一切必须听他安排。也不知道是还没有从感情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还是因为身边坐的人是江南，我竟然觉得，如果真的运气不好，在这次事故报道中挂了，倒也两腿一蹬，一了百了了。

　　到了事发现场，我才发现这起事故远比我想象的更可怕。面对一片焦黑的废墟，在猩红的火海里若隐若现的残缺建筑，坍塌的铁皮厂房盖，七零八落跪在外围哭得呼天抢地的家属，我忽然觉得世界末日恐怕也不过如此，我们第一时间并不能直接到达事故的中心，因为现场被赶到的消防队员和警察们隔离了起来。

　　为了不影响现场秩序，江南把车停得尽量比较远，然后从车尾箱里熟练地抓出一只相机，灵活地往身上一垮，就开始朝现场奔去。我不敢怠慢，也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可越是临近前方漫天的火舌，我就越开始心慌起来。因为我知道，此时随时随地都可能有伤亡有牺牲，我加大力气冲了上去，下意识地一把抓住江南，用颤抖的声音问“你可不可以不要过去？”

　　江南似乎这才想起追随在后面的我，他立即停住脚步，指着远处的一片安全空地对我严肃地说“你先去那边看看已经救出来的伤员情况。详细记录一下都有些什么人在现场。记住，千万不要干扰到任何医务人员的抢救工作，暂时也不要去访问任何死者家属，如果现在已有死伤数据，就先记录下来，我一会要用……”

　　“那你呢？”我焦急地问。
　　“我去了解一下消防队员这边的救援情况。”江南以刻不容缓的口气命令道“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你就在那个区域活动，一定不准乱跑，听到没有。我过一会儿就来找你。”

　　江南不容置疑的态度让我害怕，我刚一松手他就朝着前方跑去。我看见他跑到警戒线位置，那里周边的大火已基本被扑灭，但现场依然浓烟滚滚，形势不明，江南出示了一下记者证，并和另外一名正在紧张指挥现场的人低语了几句。竟然被破例允许拿着相机和一名穿橘黄色制服、头戴白色钢盔的年轻救援队员一起走了进去……

　　我镇定了一下情绪，翻看了下包里的手机、记事本和钢笔，也快步朝江南方才指示的方向跑去。那片临时搭建起来的救援区早已被几盏大功率的照灯映照得宛如白昼。因为还有部分救护车辆没有折返，部分伤员只能躺在担架上，由赶到的医务人员先做应急处理。

　　我心中想着江南的告诫，不敢乱跑，也不敢去打扰那些忙碌着的医务人员。只能蹲在角落的地上详细地记录着自己的所闻所见。很快一张纸就被我写得密密麻麻，可我却根本无法找到准确的语言来形容我自己复杂又悲壮的心情：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死者和伤员；逆火而行的无名消防英雄们，以救死扶伤为天职的白衣天使，默默无声支援和服务的志愿者们，还有网络上满屏的烛光和祈祷……震撼的，感动的，痛心的，悲伤的画面彻底冲散了我内心儿女情长的那一点渺小悲伤，现在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江南，我相信这绝不是他第一次让自己身处险境，在这样沉痛的灾难面前，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角色里用力地释放人性的光辉，为了那些原本并不相识的陌生人选择行走在生死边沿，他们都是这世上最可爱的人。

　　今夜无眠。祈祷平安。

　　等本上已记录得差不多，眼见江南还没回来。我决定四处走走，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可以采写的新闻元素。H市的平安发布微博上一直在呼吁市区的重要路段尽量为生命让路，可因为各路人马齐齐蜂拥而至，还是出现了大面积的堵塞现象。被从事故地点运到临时救助点的伤员越来越多，医务人员开始不够人手。一具具血肉模糊的焦黑躯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到处都能听到痛苦的呻吟和撕心裂肺的哭泣，场面惨烈，不忍直视。

　　家属等候区那里也出现了状况，一名闻讯赶来的孕妇忽然出现出血和昏迷，情况危急。最先出现在我视野里医生竟然是田野，病人送达后，他立刻蹲下为其进行复苏救治，一个助手模样的年轻小护士则赶紧从医药箱里拿出几只透明的液体，配比得当后就开始为病人注射。因地面凹凸不平，挂点滴的支架无法放稳，小护士一边艰难地用手维持平衡，一边吃力地从药箱里源源不断地传递药品给其它医务人员。我急忙上前从小护士里手上接过支架“我来吧。”

　　小护士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又迅速投身和田野一起进行止血处理。几分钟后孕妇终于醒了过来，但看上去却虚弱不堪，她一句话都没有开口，两行清泪就顺着眼泪掉了下来。眼中的灰暗和无助让这个梦魇般的夜晚显得更加伤感和沉重，可眼下这个时候，相对于更多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而言，又有谁还能顾得上去在意一位准妈妈内心世界的崩溃和坍塌呢。

　　“她的情况危险吗？”看见小护士和田野齐齐舒了一口气，我有些担心地追问。
　　“危险暂时控制住了。但看情形怕是快要生了。我们的救护车很快就能到。你先帮忙照顾一下她。问问她有没有其它家人。记住，她现在千万不能站起来，必须保持平卧。”田野看着我叮嘱道。

　　“不！我要去找我老公！”面色苍白的孕妇突然情绪失控地哭喊了起来“他还在里面没有出来，我要去等他！我要去等他！”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站起来，吓得我和田野急忙合力将她死死按在原地。可她汹涌而出的眼泪还是深深触痛了我的心，我一把用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用一种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沉稳老练的口气对她说“姑娘，你要冷静！你听我说，只要没有消息就还有一半的希望。孩子的爸爸需要平安，你和孩子一样需要平安！既然你的肚子里是你和爱人的血肉，在他下落不明的时候，你就有责任替他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你要听医生的话，你和孩子绝对不可以有事，你们要好好的，健健康康的等他回来！”

　　女人一听就又哭了。可这次她没有再挣扎，只是将头枕在我的怀里，泪水很快就将我的衣衫浸湿了一大片。我一边轻轻抚摸着她的背，一边对田野说“你快去帮其他的人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田野微笑着看了我一眼便匆匆离开。我不知道他的下一站是哪里，我只知道当我第一次这样紧紧搂着一个陌生人的时候，我却没有一丝羞涩与抵触，我甚至在这一刻深深地觉得我对怀里这个脆弱的女人和孩子有了一种守护的神圣使命。因为怕她情绪再次激动，我不敢让自己停起来，只能继续鼓励她说“你看，虽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可还有那么多人在陪着你呢。每个人都在努力，你的爱人也一定在努力。我的老师告诉过我，虽然有时可怕的事情会突然发生，但事情也许并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糟糕。刚才你听到医生说了吗，你很快就要真正的当妈妈了。一定是宝宝感应到了妈妈现在很伤心很害怕，才想要立刻出来陪你，所以你现在一定要为了宝宝勇敢和坚强起来，好吗？”

　　女人依然在哭泣着，但我却感动地察觉到她分明在我怀里轻轻点了点头。五分钟后救护车也到了。此时离我和江南分开已近一个小时，我心中开始隐隐有了一丝不安，当这种不安越来越清晰地撞击着我的内心时，事故中心忽然发出一声轰隆的巨大声响，像是什么建筑倒塌的声音。我的心脏猛然收紧，大脑一片空白地朝发出声响的地方跑去。恐惧在一瞬间爬满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我仿佛看见了江南满身是血地被埋在了废墟里！我仿佛能听到我的心正在胸腔里发出四分五裂的破碎声音！从救治点到事故点不过百米，我只觉得好像跑了一个世纪。当我莽撞地分开人群，终于在警戒线外看到正在举着相机拍摄的江南时，我再也控制不住地鼻子一酸便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仿佛放手他就会飞走似的“呜呜呜，你刚才吓死我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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