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年华

　　98.
　　我和李南宇陷入了冷战。
　　我没有联系他，他自然更不可能来联系我。初雪那天，沈泽淼组织了一群人到校外吃鱼火锅改善伙食，他坐在我的斜对面，一小时不到就提前离席了，期间没有多看我一眼，也没说一句多余的话。
　　还有一次，我和谢非岚在食堂等石锅拌饭时，碰到他和另一个女生站在隔壁窗口前，一边等待一边有说有笑地聊天。他的目光撞见我时，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看上去就像对我笑一般，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也点了点头，目光没有多做停留，转过头又继续聊天。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更深的羁绊，从来只是两个泛泛之交。
　　“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两个成年人怎么还这么幼稚地怄气？” 谢非岚问。
　　“你没看出来吗？是我在怄气，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我消沉地说：“我自作多情地以为我们在冷战，实际上我们根本就没有冷战的感情基础。”
　　我想自己真的有些心灰意冷了。虽然之前犯迷糊的人是我，但吃亏的也是我啊，他既然说了要负责，总不能一点作为都没有吧？
　　“你不是还有备胎吗？”谢非岚给我打气。
　　我苦笑一声。出于某种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隐秘心理，或是真的在潜意识中把苏凡当成了备胎，总之，在出院之后我没有拒绝他继续“表达关怀”的善意。虽然没有进一步的发展，但也比普通朋友间的联系要更加频繁。
　　好在学业繁忙，我有一大堆作业需要操心，无暇胡思乱想。我好像又陷入了冬季的梦游状态，十二月在无知无觉中走到了尾声。平安夜和圣诞节仍旧是在图书馆度过的，今年过年早，史诗级灾难大片《期末考》提前上演，十二门功课同步学，整本书看上去都像重点。每当在图书馆里和医学生比邻而坐时，我都会忍不住想，万一我以后得了非期末考重点的病，岂不是没人会治？
　　我们还在夜谈会上严肃讨论过如何发挥自身的经验优势创造财富。我提议说：“我们可以寒假回家开补习班，广告词就叫‘一周速成学习法’，充分挖掘学生潜能，在一周之内完成预习、复习和逆袭。”
　　“我同意宋词的看法。”谢非岚附和道：“一周学不会一门课的，也不用考大学了，考上了期末也会挂。”
　　然而，苏凡的一个电话打乱了我的寒假捞金计划。
　　“宋宋，你看到论坛上贴的公告了吗？”
　　“没有，什么公告？”我已经很久没有登录‘绿野仙踪’了。
　　“徒步安纳普那保护区大小环线，有免费的名额，你想来吗？”
　　我得承认，他说的话我只听懂了一个词——“免费”。
　　我登录论坛，点击最新公告，发现寒假有四条线路免费开放，除了苏凡说的那个什么保护区徒步外，还新添了越南和台湾的骑行线路。每条线路有十五个名额，从报名队员中随机抽取。
　　“‘绿野仙踪’怎么变成公益机构了？”我惊讶地问。
　　“买东西不是还有免费品尝嘛！‘绿野仙踪’下一步计划开启盈利模式，这一期是试验营，我想，过不了多久，所有项目都需要缴费参加了，而且，不再由领队筛选名单，而是依据付款先后顺序确定队员。”苏凡说。
　　“那这一次试验营的费用谁来承担呢？”
　　“‘绿野仙踪’得到了第一轮风投融资，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低沉地说，不由想起了李南宇常带倦容的脸庞和行色匆匆的步伐。他有自己的计划、追求和生活，却都与我无关。
　　“没关系，我只是想问问你，我和张梓牧会带安纳普那的小环线，你想来吗？”
　　“什么环线？”
　　“安纳普那保护区位于尼泊尔境内的喜马拉雅山脉，是世界徒步圣地之一，有多条不同的线路可选择，Poon Hill小环线是其中最短的一条，完成大概需要4天时间，最高海拔为3200多米。还有一支队伍徒步17天的大环线。”苏凡介绍道：“宋宋，相信我，那里美得像天堂。”
　　“可是名额是随机抽取的呀，我不一定能被抽到呢。”
　　“这次活动，领队没有酬劳，但是可以将一个免费名额指定给自己的朋友。”苏凡打消了我的顾虑：“所以，你想来吗？”

　　99.
　　我爸表示反对。
　　我妈表示强烈反对。
　　“刚到家屁股还没坐热呢，你又要出门？”
　　“尼泊尔那么穷的地方，被人家抓起来卖掉都不知道！”
　　“宋宋，你读个大学怎么就这么多事？别人为什么就这么让父母省心呢？”
　　“你秦阿姨她儿子，家里人叫他出去旅游他都不愿意，说要多陪父母！”
　　“黄老师的女儿，考的大学会比你差？一毕业就回家工作了！父母让她考公务员，她就乖乖听话，现在在税务局，日子不知道有多舒服！”
　　“上次去沙漠就算了，现在还要跑到这种穷乡僻壤去，你不要得寸进尺啊！”
　　“我同事都问我，这么危险的地方怎么能让你去，是不是亲生的啊！”
　　……
　　当我妈开始数落人的时候，能翻出我自己都想不到的陈年旧账，从八岁一直到十八岁，还会列举别人家的孩子数十个，列举内容与正在讨论的主题基本无关，最后使用她们办公室各位妇女同仁的统一意见作为总结陈词。
　　“哎呀，让她和同学出去多交流也好嘛，你看她连个男朋友都搞不定，以后只能相亲了！”我哥一向坚持基本方针不动摇。
　　我爸觉得我哥说的在理，劝我妈道：“你看《非诚勿扰》了没有？哪个嘉宾上来一说没谈过恋爱，啪啦啪啦灯全灭了，没谈过恋爱相亲都会遭歧视啊！”
　　“宋朝你认不认识靠谱的男孩，介绍给妹妹啊。”我爷爷也插嘴了。
　　忘了说，我们全家都是跑题大王。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经过无数轮辨战后，我最终还是成功地登上了飞往加德满都的飞机。
　　由此也可见，主要矛盾远远高于各类次要矛盾。

　　100.
　　特里布万国际机场是一栋木质结构的建筑，装修也有些年头了，机场很小，安检和海关人员一边喝可乐一边盖章，十五分钟不到我就出来了。
　　苏凡等在机场门口，见到我便笑着招手。
　　“你晒黑了。”我盯着他看。
　　“你以为大家都是集合日才到吗？许多人都是提前来的，已经玩了七八天，只有你把时间掐得这么准。”
　　“没办法，前几天在家里忙着阶级斗争。”
　　“回程机票定的是什么时候？”
　　“徒步结束后两天，”我想了想：“刚好是除夕前一天。”
　　“我也要赶回家，”苏凡点了点头：“徒大环线的部队只好在雪山里过年了。”
　　他一边说一边帮我换了点当地的钱，又给我买了一张手机卡，卖卡的小哥一直盯着我看，然后突然说了一句：“你很飘蓝。”
　　“飘蓝？”
　　“Yes，飘蓝。”
　　“Sorry。”我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懂。
　　“You are beautiful（你很漂亮）。”他用英文说道。
　　我人生中第一次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赞美，受宠若惊。
　　“这个国家的审美观就是一白遮百丑，你只要比他们白，他们就会爱慕并夸赞你。”苏凡见我目瞪口呆的样子，好笑地说。
　　“我要移民！”
　　我们刚走到马路上，立刻有七八个出租车司机走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我们去哪里。
　　苏凡问其中一个中年大叔：“去泰米尔区多少钱？”
　　“1500卢比。”
　　“700卢比。”苏凡还价道。
　　“哎呦，太少了，我要亏本的嘞！你知道现在油价多贵吗？”
　　“700卢比。”苏凡一口咬定。
　　“不行不行！再多一点！”
　　他们俩你来我往争执了半天，我背着登山包嫌累，便卸下来放在了脚边，没想到那个出租车司机一把拎起50L的包，大步流星地往停车场走去：“1000卢比！不能再少了！”
　　“哎，我的包！”我赶紧上前去追，苏凡也跟了上来。
　　“我放在后备箱里，你不要担心！”司机操着一口浓重的尼泊尔口音对我说：“1000卢比，泰米尔区！上车！”
　　“自己的东西一定要看好。”上车后，苏凡叮嘱我：“在这里买东西、坐出租车都可以砍价，对半砍，他们只要见中国人就漫天要价。”
　　我掏出手机给家里报平安，司机大叔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突然问：“你的手机多少钱？”
　　“啊？2000人民币左右吧。”我随便扯了一个数字，手机是我哥送的，价值不菲。
　　“在中国，人人都能用得起2000块的手机吗？”司机又问。
　　“啊？”我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答道：“不少人能用得起吧。”
　　“哼。”司机大叔突然不高兴了。
　　下车的时候，他张口就要1200卢比。
　　“我们说好了1000的，你不能不讲信用。”苏凡拒绝。
　　“可你没说这地方这么难找，我绕了好几圈！”司机大叔不肯妥协。
　　“我们就换了1000卢比，你要多也没有。”我插嘴道。
　　“哼，你给人民币也行。”司机大叔不买我的帐，看来皮肤白也没什么用。
　　我们双方在旅馆门口僵持不下之时，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怎么回事？”
　　我感觉全身都僵住了，一脸不可思议地转身。
　　李南宇径直走了过来，敲了敲玻璃窗：“打开后备箱。”
　　“七拐八绕的，浪费了不少油！你们不能让我亏本啊！”司机的口气很冲。
　　“我说，打开后备箱。”李南宇拉开车门直接坐了进去，语气平淡地又重复了一遍。
　　司机大叔转身和他对视了几秒钟，然后气急败坏地下车拿行李：“你们中国人真坏！一个比一个坏！”
　　李南宇拎着我的登山包直接进了屋，我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小声问苏凡：“他……他是观察员吗？”
　　“这次没有观察员，原来带大环线的领队临时有事，李南宇就自己过来了。”苏凡说。
　　“他带大环线？”
　　“对，我们一起去博卡拉，然后就分开行动。”
　　“哦。”我不知道自己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
　　这是一家中国人开的旅馆，客人自然也都是中国人。一走进客厅，我就听见一个很胖的姑娘正在高声说话：“——我是穷游，从西藏走陆路过来的，我最瞧不起那些坐飞机来还说自己是穷游的，穷游能直接飞过喜马拉雅山吗？”
　　听着话里的意思，好像她是自己翻过来的一样。
　　“哎，新来的，你也是一个人？”她看见了我，立刻招呼道。
　　我摇了摇头：“我们是一个队。”
　　“一个队？”胖姑娘诧异地看着我：“这里总共就六间房，客人不到十个。”
　　“是吗？”我转头问苏凡：“其他队员呢？”
　　“这边多是家庭旅馆，住不下多少人，我们分住在四个旅馆里。住宿是张梓牧按照报到先后顺序随机决定的，这间就住了你和李南宇，因为只有你们俩今天才到。”苏凡挠挠头，有些不自然地问：“要不要我和他换一下房间？”
　　“不用了。”我低声道。
　　换作以前，碰见这种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事，我只会暗自窃喜，但是，现在一看到他这种喜怒难辨的态度我就来气，气得我一进房间就扑到床上，死劲地折腾那只无辜的枕头。
　　“你跟枕头什么时候结仇了？”苏凡无奈地问。
　　“没什么，”我闷闷地说：“就是坐飞机有点累。”
　　“先洗个澡吧，这边用的是太阳能热水器，下午四点以后就只有冷水了。”
　　“为什么？”
　　“尼泊尔依赖印度供电，电力有限，每天断电时间在八小时以上。”
　　“什么？没电？”我震惊地坐起来。
　　苏凡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张纸递给我：“这是刚刚更新的每周停电时间表，你看看吧，手机什么的如果想充电，要算准时间。”
　　我接过表一看——来电时间：晚上十二点，断电时间，早上八点。
　　“我得先定个闹钟，晚上十二点记得起床充电。”我说着开始埋头整理行李，将登山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掏出来，苏凡突然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我这才注意到床上摆满了内衣、内裤、卫生巾……
　　“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苏凡自觉地退了出去：“我就住隔壁那栋黄色的房子，三层楼梯拐角302，有事打电话给我。”
　　苏凡走了没多久，老板娘来敲我的门，递给我一张纸条：“这是WIFI密码，你拿好。”
　　“不是没有电么？”我问：“路由器能用吗？”
　　“旅馆里有个小型发电机，专供WIFI使用。”她笑吟吟地解释道。
　　当电力成为稀缺资源的时候，既没有被用来取暖，也没有被用来照明，而是被用来维持WIFI——这大概就是所谓文明的进步。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我只剩下了一瓶水，我肯定不会用它来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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