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惊心]朝露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已经是康熙六十年十一月，在宫女口中传颂已久的十四阿哥胤祯就要回来了，但是对于玉檀，他不过是胤禟有点爱管闲事的十四弟，跟战场上的指挥千军的大将军王还是有些区别。
　　到了换值的时候，玉檀与其他宫女换了班，想快些回屋里休息一下，毕竟十一月份的京城已经有些冷了。走进院子的时候，看到十四阿哥胤祯站在院子里，盯着若曦原先住过的房间发呆。
　　“十四爷，吉祥。”玉檀向十四阿哥行礼。
　　十四阿哥转身，“是玉檀，起来吧。”
　　如今的十四阿哥确实不在是过去的十四阿哥，他似乎比原先黑了一些，瘦了却看着更结实了，身姿像棵白杨树挺拔向上，嘴角洋溢着笑，往那里一站就显出威武的气魄。
　　“十四爷，怎么在这里。”
　　“刚刚去浣衣局看过若曦，想到一去三年再也没有机会喝到若曦泡的茶，有些想念，所以就路过这里过来看看。”
　　“姐姐可还好，这几个月我不当值的时候总是赶不上姐姐休息，匆匆给她带些东西又匆匆离开。”
　　十四阿哥叹了一口气，表情不知道是凝重还是有些失望，“我不知道说她呆在那是好还是不好，这——只有她自己知道。”
　　“十四爷，若是不嫌弃，奴婢代替姐姐给爷泡杯茶吧。”玉檀欠了欠身子，“外面冷，爷还是到奴婢屋里一坐吧。”
　　玉檀烧了水，将泡好的茶端给十四阿哥。“十四爷，奴婢这里的用具都比较简陋，还望十四爷您不要见怪。”
　　胤祯拿起白色的茶杯打开盖子，闻到了茶叶的香味微微一笑，“六安瓜片。”
　　“是，以前姐姐在的时候让奴婢要熟记各位爷的喜好。十四爷喜欢的六安瓜片，汤色清澈，回味甘甜。只是奴婢泡的哪里有姐姐泡的好喝啊。”说罢勾起嘴角轻轻笑着。
　　十四阿哥抿了一口茶，“何以见得？”
　　“见不见得奴婢不知道，只是奴婢记得当年十四爷亲口说奴婢泡的茶不如姐姐的好喝。”
　　十四阿哥嗤嗤笑了。“玉檀，你这算是记仇吗？”
　　“其实有时候喝茶还是要看喝茶人的心情。”
　　“我一直道你冰雪聪明，果然是这样。”十四阿哥放下茶杯。
　　“十四爷，您谬赞了。奴婢只是觉得您对姐姐的关心不一般，但是有些心事总是不愿意说出来而已。”突然意识到什么，玉檀跪下道，“奴婢多言，请爷恕罪。”
　　“玉檀，你起来吧，有时候确实没有人听我说说话，八哥有自己关心的事情自己还忙不过来，九哥自己就不愿意多说更别提听我说这些，跟十哥说他也不明白，想来想去我这些心思都不知道应该跟谁说。”
　　玉檀站起身，站到桌子一侧伺候着。“玉檀你坐下吧，就当咱们是普通朋友那样说说话。”
　　“奴婢不敢。”玉檀低着头。
　　“跟我当朋友真的有这么难吗？”十四阿哥自嘲地笑了笑，“你坐下吧，没有关系。”
　　玉檀依言慢慢坐到椅子上，身子保持着挺直的姿势。
　　“原先我总想跟若曦像十三哥那样相处，努力了那么久发现还是不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其实我很羡慕十三哥。”
　　“十四爷，为什么要羡慕十三爷啊？”玉檀见十四阿哥杯中水已经下去了大半，起身又给他加了些水。
　　“我从小就爱跟十三哥比，十三哥射箭拿了第一，下一次我也要拿第一，十三哥诗词受到师父的夸奖，我也得让师父夸奖我，我样样儿都要超过十三哥是因为……”十四阿哥停了好久，“因为我羡慕他能老跟着四哥，四哥也对他爱护有加，我希望四哥可以注意我，可是给我留糕点的永远是八哥，师父罚我抄书时候永远是九哥、十哥帮我抄，虽然十哥有时候总马虎的写错，害得九哥还得重新帮我写。”十四阿哥脸上带着笑意，童年的时光总是那么美好而短暂。
　　玉檀也不知道接什么话才是，只是静静听着。
　　“可能因为四哥是由孝懿皇后养大，我是由额娘亲自带大，所以四哥与我不亲厚吧，后来长大了，我也总是跟着八哥他们在一起，虽然我常常注意四哥，但是他还是只对十三哥好，所以一开始我注意若曦都是因为十三哥。”
　　“然后呢？”
　　“我发现若曦是个十分有趣的女孩子，她跟我见过的公主、格格们都不同，她的想法总是不同于常人，给十哥办生辰，和十福晋打架，与十三哥偷偷跑出去饮酒……”仿佛好多回忆就在昨天发生的一样，玉檀看着十四阿哥眼中的喜悦，然后慢慢那喜悦的光又暗了下去。
　　“在我眼里，女子分为几种，一种是我额娘、还有姊妹那样的；一种是我要娶回家养着的；一种是家里的奴婢；再无其它。若曦竟然可以跟十三哥做一起喝酒的朋友，我也想跟若曦做那样的朋友，可是若曦并不买账。”十四阿哥苦笑了一下。“不过我已经尽力了，也起码问心无愧。”
　　“十四爷，我重新给您泡一杯茶吧，您的茶凉了。”玉檀重新给十四阿哥沏了一杯茶，换掉了他面前的那杯，然后轻轻地说。“其实十四爷，您是喜欢姐姐的吧。”玉檀声声清脆，语调不紧不慢，“十四爷，您为姐姐做的从来不计较回报，您的眼神看到姐姐就满是欢心，您其实也很喜欢姐姐只不过您不觉得罢了，不然您也不会来这里。”
　　十四阿哥抬头盯着玉檀，然后又将视线转开，他感觉好像被人偷窥到了秘密，却发现被看到反而松了一口气似的。
　　“您已经问心无愧了，那就足够了。”玉檀站在桌前不在多言。
　　“今日，说出了心里的话，感觉轻松了许多。”十四阿哥站起身。“谢谢你，玉檀。”
　　“您这是折煞奴婢了。”玉檀连忙行礼，“是十四爷不嫌弃奴婢。”玉檀顿了顿接着说道。“刚才的话奴婢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十四阿哥微微一笑，“玉檀，今后你也常去看看若曦，她一个人在浣衣局很寂寞，你陪她说说话也好，劝劝她少忧思。”
　　“您放心吧，奴婢会多去看望姐姐的。”
　　“我就要出宫了，你可有什么话让我带吗？”
　　玉檀摇了摇头，“没有。”
　　十四阿哥皱了皱眉头没有再说什么。十四阿哥一走，玉檀开始侍弄她养的两盆茉莉花，她们在努力撑了一年之后还是枯萎了，玉檀将她们埋在梅树下，希望即使茉莉死去了还能为其他的花做些贡献。
　　晚上玉檀拿出柜子底下的茉莉步摇，这些年来胤禟送来的东西不少，但是玉檀最喜欢的还是这支步摇，玉檀对着镜中的自己将步摇戴在头上，步摇微微颤动，确实清丽好看。看了一会儿玉檀将步摇拿了下来重新放回了柜底，柜底还有一些已经褪色的纸张，她也拿出来一页一页慢慢看过，过了好久终于看完，手又伸向了柜中的布包，停了停终是没有拿出来，玉檀将纸张叠好放回柜子。
　　卸了妆换下衣服，吹熄蜡烛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月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内，地上一片朦胧的白色，玉檀拿起垂在胸前的项链坠子，在阳光下鸽血红发出的红色光芒耀眼红润，在月光下却显得有些暗淡，玉檀轻轻亲吻了项链坠子，将它放回胸口，才安然入睡。
　　康熙六十一年四月，十四阿哥胤祯又一次离开了紫禁城重新回到西北——属于他的广阔天地。十四阿哥离开那天玉檀在院子里，望着紫禁城的天空，然后给自己泡了一杯明前龙井。“十四爷，其实你不用羡慕别人，你可以离开这紫禁城，做你喜欢做的事情，这已经让玉檀羡慕万分了。”
　　六十一年的秋闱皇上一直感觉身体不适，这些天一直都是玉檀伺候，原先在皇上身边侍候的宫女几个得用的先后被放出宫去，新来的小宫女还不得要领，事事都要人操心，还好有王喜在旁帮衬着，玉檀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玉檀，师父问过你的意思，你为什么不出宫去？”皇上暂时要休息，李公公遣了王喜与玉檀一同去帐外面伺候。“你不像我，出去了找个好人家嫁了，还有个盼头。”
　　玉檀扁扁嘴，“王公公是不是上年纪了，越发喜欢唠叨啦。”
　　“还不是这些年，这些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你一直还在，不是跟你熟悉，我才懒得唠叨你呢。”王喜假装生气。
　　“好啦，王公公，我跟您赔不是了。”玉檀作了个揖。
　　王喜继续假装生气，把头别到一边去，嘴角挂着笑意。
　　这些年确实如王喜所言，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原先还有若曦，如今玉檀身边也只有王喜一直做伴，他也是可怜人，不是家里困难，谁舍得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送进宫里做这营生呢？
　　玉檀知道王喜是假装生气，忙走到另一侧，朝王喜作了个揖。“王公公最好了，最善良，一点都不唠叨，我诚心诚意跟您道歉了。”
　　“那我让你办件事儿，你可答应啊。”王喜双手抱胸，摆出个架子。
　　“奴婢，谨遵王公公的吩咐。”玉檀笑道。
　　“咳咳……”王喜清了清嗓子，“昨日我的衣服刮了口子，我自己补了一下，缝的跟毛毛虫一样，着实的难看，你给我把衣服补好，我就原谅你。”
　　“就这样啊？”
　　“就这样啊。”王喜放下手。
　　“没问题，包王公公满意。”
　　两个人聊了一会，李公公走出帐子，吩咐玉檀准备茶水跟茶点，皇上要召见随行的阿哥吩咐提前回京的事。
　　新来的小宫女已经称呼玉檀为姑姑，玉檀真的觉得自己在这紫禁城里已经呆的够久了，久的都不敢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最后一晚王喜替玉檀盯着，让她可以偷些懒，享会儿轻闲，但自己的小天地已经被别人占了。“给九爷请安。”
　　“免了。”胤禟背着一只手看着天空。“塞外的天空总是比京城的通透些。”
　　“塞外的天比京城的要辽阔，星星也显得亮的多。”玉檀也站到胤禟的身边抬头看着天空，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胤禟回头看看玉檀，她正心无旁骛地盯着天上的星星，胤禟一笑。“说不定西北夜里的星星更加明亮呢。”
　　“是呀，十四爷肯定此时也看着这天上的星星，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还有美丽的姑娘献上歌舞。真羡慕他。”玉檀一脸憧憬。
　　胤禟呵呵一笑，“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书，说起来小时候我们也凑在一起吃着糕点，看着星星月亮，五哥曾经随皇阿玛亲征葛尔丹，那时候我还小，看星星的时候，我跟十弟还有十四弟缠着他讲打仗的故事，都想要气吞山河，驰骋沙场，长剑饮血。可如今能做此事的只有十四弟了。”胤禟背着手长长叹了一口气，“小时候想做的事情很多，现在却发现其实真正能做到的很少。”
　　“所以唯一能握住的才会一直坚持吗？”玉檀声音很小，胤禟并没有听见，玉檀从怀中拿出包好的糕点，“爷，这个是茉莉糖糕。”
　　胤禟拿了一块放进嘴里，玉檀也拿了一块，两个人对着满天星辰慢慢品味这糖糕的糯甜。
　　“茉莉的比桂花的要清爽一些。”
　　“爷，您还记着呢？”玉檀想起当初用茉莉做糖糕的初衷是胤禟要求的，如今过去了多年，他还记着当初吃桂花糖糕时嫌桂花的太过甜腻。
　　“为什么会不记着？”胤禟又拿起一块，“冰雪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琐窗开。香从清梦回时觉，花向美人头上开。”
　　玉檀心头一颤，这是胤禟第一次留宿朝露堂时，提在画上的诗，一转念却又不愿再提，只好叉开话题。“爷，十四爷说他小时候被师父罚抄书是您帮他写的。”
　　“可不是，十四弟当时年纪是我们中间最小的，就喜欢跟师父作对，给师父捣乱。师父一发现他使了绊子整治自己，就要罚十四弟抄书第二天交，他一个人抄不过来，总是找我们帮忙。”胤禟咬了一口手中的糖糕，慢慢咽下。“我们还得模仿他的字体，十弟抄到夜里总是犯困，然后就会抄串行，偏赶上我们的师父检查的十分仔细，少一句话，就被认为是故意偷懒，会罚十四弟再抄一遍，害的我有好几次都要重新替十弟在写一次。”
　　玉檀侧着脑瓜，“字体又怎么会像呢？”
　　“一般都是我们照着十四弟抄的写，模仿他的字体，一篇文章不会都是一个人的字迹，分开三段写，中间夹杂十四弟的真迹，刚开始师父总是发现，后来帮十四弟抄的多了，不知道是熟能生巧还是师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没有被发现过。”
　　“八爷不帮着一起抄么？”
　　“那个时候，皇阿玛批评八哥的字不好，而且他独特的字体师父一眼就会认出来，八哥埋头苦练，哪有时间替十四弟抄书啊。”想起八哥怎么模仿十四的字体都不像，十四弟懊恼的说不叫八哥帮着抄了，胤禟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着胤禟说起小时候的事儿，笑得像个孩子，玉檀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他们不知道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塞外之行，在没有以后了。
　　“原先，以为没有人会处罚阿哥，没想到爷的师父这么厉害。”玉檀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们的师父都是精挑细选的，做不好功课都要挨罚，阿哥也不例外，散学之后还要学骑射，有时候皇阿玛也会来检查我们功课。”想起师父向皇上夸奖自己聪敏好学，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我们并不是世人以为的不学无术的皇子。”
　　好像每次跟玉檀在一起总会不知不觉回忆起许多美好的事情，会变得轻松。
　　“那爷你喜欢这里还是喜欢京城？每次我来这里，都不想再回去了。”
　　胤禟定了定神，眯起眼神望向面前的草原，“我喜欢这里，像你说的放羊牧马，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是这样自由的生活，但是……”
　　“爷……”玉檀的声音被草原的风淹没。
　　胤禟眼神发亮，微微佝偻的背向上挺直，嘴角挂着三分张扬，七分癫狂，“现在我们只需等着，等着事成那天便可长安，我牺牲那么多，就是等这一天。”
　　玉檀哀伤的看着胤禟，胤禟此时的样子仿佛中了邪一样，太过执着一件事情就会着魔，就会孤注一掷，便是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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