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絮锦如梦

　　“嗷——”一声凄烈的惨叫声，伴随嚎叫声，紧接是“嘣”的一下巨响，似乎地面也被震得抖了起来。她吓得颤抖了一下，手中紧握着他的锦衣。感受到她的恐惧，他便更紧搂住了她。
　　半天，周围似乎没有了动静，平静下来。他慢慢松开手，放开了怀里的她，她也放松了些，缓慢地直起身子坐起来，两人同时疑惑地对望了一眼，既而都看向身后，只见那庞然大物竟躺在了地上，胸口上插着一支利矢，地上像是涣涣地流淌着什么。
　　“皇上恕罪，福全救驾来迟！”身侧的黑朦朦里走出一个人影，那人上前几步，手中握着弓箭跪下道：“微臣来晚，请问皇上是否无恙？”
　　她脸上一呆，借着不远处的火折子的光亮，看清了是福全的脸，本以为这次和他在劫难逃，没想福全竟又折回，幸得他在关键的时候放出了一箭，不偏不倚正中心口一箭毙命，始料未及。她转眼又看向玄烨，只见他脸上惊惑神情已不见，对着福全微微释然，道：“朕没事，”忽地又马上低下头，焦急地看向她自己，“你怎么样，伤得厉害吗？”
　　她缓神过来，瞥见一旁的福全也向她看来，只低下头摇了几下，轻声道：“毓尧没事。”玄烨马上伸出手试探地摸了一下她的脚踝，她便吃痛得一抖，蹙紧娥眉，轻轻“唔”地发出了声。
　　“还说没事！肿得这样厉害……要赶快回去治疗才行。”他不由分说，一把又横抱了她起来，站起身紧了紧手中，便转身匆匆走向他的鬃马。
　　“福全，你跟朕一道回去吧。”他边走边道。
　　福全站起身，呆在原地并不动，看了他怀中的她一眼，安然道：“禀皇上，微臣还是留下来吧，待清理完毕后再回去行宫。”
　　玄烨不语，只走到马前，奋力将她一把举起搁上了马背，扶她坐稳后，自己也一踏翻了上去，一手牵着缰绳，另一手揽过她的腰，让她靠在他的胸前。既而抬起头，对地上的人淡然道：“那朕就先行一步，回头，朕拨两支骁骑队过来。”
　　“是，福全恭送皇上。”福全恭敬回道。
　　玄烨像是踌躇了一下，双脚霍地夹紧马肚，手里甩了下缰绳。他身体突然一顿，神色迟缓地瞥了瞥福全，突兀地加了一句：“二哥，你自个儿多小心。”
　　她伏在他的怀里微微转了下头，向福全望去，见他眼中一怔，像是迷离了起来，只沉着头讷讷回道：“微臣知道，多谢皇上关心。”语气中有些抖音，只是他低下了头，瞧不见他此时的表情了。
　　玄烨倏然紧勒一下缰绳，朝马儿后肚一踢，那鬃马“嘶”的长叫了一声，便开始朝前奔腾了起来。
　　她侧头埋进玄烨的怀里，沉沉闭上秀目，心中思绪纷乱。她明白，只因这层君臣关系，他与福全之间便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明明兄弟如亲，却不能似平凡人家般畅怀无间。这便是皇室的悲哀。
　　哼，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对他迟迟不愿敞开心扉，不是不爱他，就因为他是君王，便注定得不到寻常人家的快乐。幸福，在深宫里也只是短暂的，甚至，只一白驹过隙的短暂，便消逝不见了。她不想再受到伤害了，小时候的伤还未愈合，不想再伤一次。如果是这样渺茫的幸福，她宁可不要。
　　坐在马上震动地厉害，磕得头有些湿疼，她便微微动了下头，无意间瞥见了他手上的红色印记。她眯眼细细一看，哪是什么印记，分明是刮伤的血印子，还有殷红的血丝可见，暴露在这样冰冷的天气，早已结成暗疤了，她只觉得触目惊心，定是刚刚抱她一起摔到时刮伤的，这伤疤，是为她而结下的。她抬头注视了他一眼，他是这样待她好，甚至刚刚说要生死相随，想来如梦一般，可心中这酸涩紧紧纠结在一起的感觉是真的，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感觉到她动了一下，便低头看她，见到她的脸色有些难看，以为是她脚上疼得厉害，便更用力抽了下马尾儿，柔柔朝她说道：“毓尧，你再忍耐一下，就快到行宫了！”她轻轻点了下头，又偎进他温暖的怀里。

　　快到南红门，便看见小廷子和御瞎曹子清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底下，探着脖子张望着他们。到了门下，他手中缰绳一紧，强制马停了下来，自己先行跳下来，再回过身张开双手，上前接她下来。知道她脚伤，便不让她着地了，直接抱着她走进了去。他一边走一边吩咐曹子清调两队人马去林子里找福全，又叫小廷子快去请随行跋扈的御医到正殿里去，两人都“喳”的应了一声就分头跑去各干各事了，他自己则是抱着她快步走向正殿。
　　回到正殿，他穿过中厅，走进西阁里，看见塌上还搁着暖炉子，便将她小心地轻轻放下在旁边的锦缎坐褥上。正是一月，毡毯下的地龙还烧着，整间屋子一进来就觉得暖融融的，在外面呆的太久了，还不适应这屋子，她的眼前突然被潮热的气流熏得有些迷雾起来。放下了她，他就往她身前坐了下来，慢慢抬起她的腿，准备要察看她的伤势。刚碰到她，脚本能的往回一缩，可一动又疼，她额上微微渗出薄汗。
　　他不快地看了她一眼，脸上又心疼又怒道：“别动！已经伤成这样了还乱动，你不想要这双脚了吗？”她沉默着低下头，身体便不再动了，只得让他为她脱去鞋袜，白皙纤脚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的面前，他试着轻轻去碰她淤青的浮肿处，没想她又是发疼的一抖，他眉宇间便立刻紧蹙起来：“疼得厉害么？”
　　她脸上又怔怔地，只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怎么疼，只是些许。”
　　“还骗朕，疼地你都冒冷汗了还说不疼！”他马上打断道， “看你疼得这样厉害，定是伤到了筋骨了。”
　　“毓尧没那么娇贵，真是不怎么疼了。”她不忍他再担心。
　　他不语，深邃地望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随即沉沉地叹了一声： “是朕不好，都怪朕心急地拉着你走，没看清脚下的路，一不小心害你伤成这样……”
　　“皇上……”她忍不住抬起了头看向他，眼中已晶莹闪着湖水色的光泽，只是不知这是被刚刚的暖气熏得，还是听到他的自责而感动的，“皇上为了救毓尧奋不顾身，已经是毓尧的福气了，皇上再说这样的话，便要折毓尧的福了。”
　　他倏地回过头，直直地望进她的眼里，只看到她眼中的楚楚水波，胸口的心弦像是被拨动了一下，让他按耐不住想要上前抱她，他眼中已然熊熊烈火，忽又瞥见她身上的缎蓝色的斗篷，神色突然凝重起来，眼中又变回了黯淡。
　　她瞧见他的表情变化，回望了自己身上一眼，便明白了，却也不想开口解释什么，在林中他亲眼看到了她和福全在一起，无论她现在说什么，在他眼里也只是狡辩罢了，索性沉默。
　　“回禀皇上，御医来了。”屋中正沉寂着，小廷子在门外的一声便打破了这平静。“叫他进来！”玄烨听到后便转身朝外喝了一声。
　　片刻就见那御医走进来，急急忙忙地站到了他的面前，恭敬道：“微臣叩见皇上……”
　　“不必了，你赶快去看看她的脚，看看是不是伤到骨头了！”那御医正要下跪请安，不料却被玄烨打断，只得奉旨走到她的身边，迅速放下药箱，半躬着腰察看她的伤肿处，突然就着踝骨一捏，钻心似的疼得她立马“啊”的叫了一声。玄烨脸色一变，大声朝着那御医怒斥道：“你就不能轻点吗，朕叫你来是医她，不是让你要了她的命！”
　　那御医似乎已经冒汗了，只唯唯诺诺道：“是是，微臣轻些……”
　　她一看他动怒，便忍了忍痛，只微微帮衬那御医道：“皇上不要责怪他，倘若他不拿捏那骨头，怕是瞧不出毛病来。”说着，便转向那御医，“毓尧能忍得，你只管按吧。”
　　玄烨听她说得在理，便也松了口，道：“那你就稍微轻点。”
　　“是是，微臣知道。”那御医轻轻松了口气，像是劫后余生般，感激得望了她一眼，便上前继续替她察看。玄烨也在一旁牢牢地盯着，生怕他又弄疼了她，不放心地瞧着。
　　*********过了好半天，那御医总算是检查完毕，轻轻搁下她的脚到床上，转身拿过一边药箱中的针袋。
　　“怎么样？严不严重？”玄烨看见他拿箱子便急切问。御医听到问话忙转身恭谨回道：“回皇上，小主的踝骨倒是无大碍，只不过筋韧扭得厉害，臣准备为小主扎针拨回筋位，再配合臣开的药房每日准时服药，卧床休息十天半月即可下床行动了。”
　　玄烨凝神静致听着，抬了下手示意御医继续去下针。她则很配合地伸出脚踝，让御医一针一针地扎进去。针如细牛毛，初扎微微有些酸涨，须臾就无感觉了。御医手中速度极快，三两下脚上便布满了是十几丝银针，她看着自个儿的脚，像只刺猬球般。倏然抬起头瞧了一眼玄烨，见他只专注地观视着御医针灸，眼里流露出的神色让她不忍又回过头去。
　　良久，御医开始拔针，收起针后又转身开了张药方留下，向玄烨交代了注意的事项，便请了安由小廷子引领离去。
　　玄烨见他们合上门后便上前几步开口：“你现在感觉如何，疼痛可好些？”
　　她淡淡回道：“好多了，皇上无须担心。”
　　他不语，默然凝视着她。
　　下来的一阵静寂，她只觉得心跳得厉害，感觉他敏锐的目光直直射过来，心就莫名的惴惴。终是他先忍不住，俄然冷冷道：“朕有一事想问你，你可愿意实话回答朕？”
　　她转头看向他，定定地望进他的黑沉的瞳睛中，只回：“毓尧，不敢欺瞒皇上。”
　　“朕，”他沉了沉调子，“朕想问的是，你与裕亲王可曾私下相见过？”
　　她愣了一下，“刚才……刚才在林中……”
　　“朕不问今日的事，”他突地打断她，加之严肃，“朕只问你们，”声音有些不自然地微颤了一下，“你与他，是否私下见过？”他紧绷着脸，恍如一丝勒紧的惊弦，沉着性子等待她的回答。
　　她眼色一暗，微微垂下眸子，原以为他是想问刚才她与福全碰见的事情，没想到他竟反却问这话。她刚想说没有，突然想起上次和福全在御花园碰见的事，虽说只是凑巧的一瞬，可也算是见过，那便该说是。她迟缓得张了张嘴，脑中忽然恍过一丝什么，半响未吐露出一字，渐渐抿上了有些缨紫的唇。
　　“怎么，朕的问题很难回答么？”他看着她，蹙了蹙眉心。
　　她默声了半响子：“是，见过一面，无意间……”
　　“朕知道了……不用多说了……”他脸色一沉，听到了他最不想听见的那个字，他恨不得马上发怒。
　　“不是，我那日只是碰……”她急声解释。
　　“朕说知道了！”她还来不及说出那天的凑巧，被他一声打断了，只见他脸上隐隐发白，终缓缓垂下双目，口中的声音轻了下去，“朕知道了……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
　　听到他口中的失意沉寂，她回过头，低垂的眼眸里毫无生气，想他是误会了她，刚刚若是否了他的问话便好了，于他们三人都好，明明一件极小的事情，偏偏要伤了他。为何她现在心是如此的紧揪，压制得仿佛透不过气来。
　　“朕乏了……”他低低地吐出一句，瞥了她一眼，“你不用回西门了，就在这里养伤吧，回头朕传云簪过来。”
　　“谢皇上。”她听得他语气中的平淡，只也淡淡点头回道。
　　他点点头，意欲转身走出，又回头深邃地望了她一眼，突然加了一句：“你是否觉得，朕是强迫你进了宫，一直以来逼迫你留在了朕的身边？”
　　她倏地看向他，不明就里。他望见她的迟疑，不等她开口，他又马上接道：“算了，朕随便问问，当朕是白诹一回罢。”站在门旁说完，便起身扬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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