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见云之里

　　万夕局13号的目宿画廊，是一栋建在水面之上的石灰色方形建筑。由于位置是在水面正中，要进去就只能通过那四条狭窄的、仅容两人并肩行走的砖石路，并且还不设有栏杆。
　　我有些心惊胆战地看着前面那位身材宽阔的先生，生怕他一不当心就把他那纤细的女伴给挤下去。
　　磨磨蹭蹭地走到画廊最外边的水面长廊时，居然用了十分钟。回望身后，居然还有不少人。
　　今天的画展似乎是邀请性质的，并不像地铁站广告上宣传的那样，购票即可。可即便如此，要我说，这人也够多的了。
　　好在有不少受邀者带了孩子来，要不然就我和慕楼茔两个人在一群成年人中，那绝对是十分突兀的效果。

　　“一会要是觉得无聊的话，”在出示邀请函进行核对的时候，慕楼茔指着厅堂左侧的休息区对我说，“可以去那边看书，反正午餐区也就在它隔壁。”
　　还没进去看你就认为我会觉得无聊，那么请问你带我来的意图究竟是？
　　我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默默点了点头。
　　如果那边有青苹果汽水的话，我会考虑的。
　　思考着午餐会不会有汽水，我跟着慕楼茔走进了展厅。
　　这还是我今年第一次来。自从林姨住院后，关于这方面的消息我就很少关注了。感觉完全地陌生，连休息区的位置都更改了。难道是换了老板？

　　“我们不会一个白天都要呆在这里吧？”走走停停间，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你说的晚上的聚会，是什么时候？”
　　“忘了说，中午也会有聚餐。”慕楼茔看也没看我，专注地盯着那幅名叫《碎掉》的画，“大概能见到作者本人吧……”
　　其实我对作者本人也就是这位里恩先生一点也不感兴趣。
　　我在心里嘀咕着，我就是想知道我们除了傻乎乎地在这里盯着画看外，还能不能有其他活动。
　　比如学习制作青苹果汽水。
　　但是来画廊总不能一直盯着自己的鞋子看吧？我也跟着看向了眼前这幅画。
　　不愧是超现实主义的风格。我对这个画派的印象只停留在那位又是泼水又是扔猫只为照一张特立独行的照片的达利先生上。
　　但是眼前这幅画……
　　也许是因为背景墙面的红色太过暗沉，这幅画作本身的色调并不是阴暗，甚至可以说是有种飘渺空灵的气息。但是看着它久了，我总有种这幅画里有很多阴暗痛苦的情绪在里面的感觉。
　　这幅画画的是什么？被赋予另一种形体的月光？臆想出来的虚假之物？还是纯粹的情绪宣泄？
　　抱歉，真的要我形容的话，我恐怕无法说出具体的形容来。如果说传说中的《忧郁的星期天》会让听众想自杀，那眼前这副《碎掉》，恐怕是属于看久了会令人生出负面情绪的范畴了。
　　也许创作这幅画的时候作者正好心情极度不佳，就好像那位匈牙利的音乐家一样，惨遭女友抛弃？
　　胡思乱想中，心里头不舒服的感觉倒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看慕楼茔还盯着这幅画看，眉头还越蹙越紧，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半开玩笑地说道：“你喜欢的话，可以买下来回家慢慢看？”
　　“抱歉，有些走神了。”
　　我有些不习惯他这样的态度。但“这样的态度”应该算是怎样的态度？我也说不清。虽然我认识他没多长时间，总共见面也没几次，但从他之前的言行来看，应该是个很有话题的不错的人。所以他突然这么正经让我很不习惯。
　　“啊……没事。”
　　我赶紧拉着他往其他展区去了。

　　午餐时间安排在十一点半，我原本以为至少要用喝掉五杯汽水的时间来等待，可到侍者来通知的时候，却发现还有一个展厅没去。
　　用餐地点安排在休息区旁边的大房间里，有一整排的落地窗。我们还没靠近门口，就听到各种各样的语言，男女老少的声音。显然大家是被憋坏了，趁着午餐的时间，正在尽情交谈呢。
　　慕楼茔露出了很明显的不悦的神情，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平常那副淡淡的、对什么都兴致缺缺的样子，领着我往靠近落地窗，人群聚集较少的小圆桌走去。
　　其实不止是他，大约但凡能够闻声听念的人，大都不会喜欢人多嘈杂的地方。
　　越是人多，人的“念”也越多越杂。那种东西就跟一群拍不死打不着的苍蝇一样。
　　不过我该庆幸，那不是蚊子。至少乐观点想，那东西咬不到我不是？
　　看慕楼茔一脸忍耐的表情，我猜他大概是属于那种比较敏感的体质，于是主动问他：“我去拿些吃的，有什么喜欢的吗？”
　　他也没推辞，揉着额头说，“如果有姜汁汽水的话，给我拿两瓶过来。”
　　“好的，那我去啦。”

　　心想着“你也有今天”心情愉悦地跑去饮料区，一眼就看到最里排那两瓶姜汁汽水，正伸手要去拿，大概是乐极生悲，冷不丁被身后经过的人撞到肩膀，原本就踮着脚的我一个没稳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一侧歪去。
　　我连“啊”都没“啊”，脑袋里只冒出一个“要摔也一定要摔在地上绝对不能摔在这些瓶瓶罐罐上”的想法。
　　不过好在有人及时拉住了我。
　　“啊……谢谢您。”
　　对于出手相助的行为，我表示十二万分的感激。只是，就是这个人撞的我吧？
　　“不用道谢。”三十上下，绪着薄须的青年。尽管面上很平淡的样子，只是垂在身侧紧握着的右手，其实是在紧张吧。
　　社交恐惧？女性恐惧？还是单纯地对于做了错事后害怕被拆穿的紧张？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好奇。
　　说起来这张带点女性柔美的面孔，似乎在哪里见过？
　　“唔，我的同伴还在等我。”我指了指落地窗的位置，然后对青年点了点头，拎着姜汁汽水回到了小圆桌。
　　“给。”
　　慕楼茔一副得救了的表情。
　　“那位里恩先生，原来是右眼残疾啊。”
　　那颗嵌在右眼眼眶里，对光线完全没有反应的眼球，第一眼就注意到了。
　　“学生时代因为意外事故，迫不得已才摘除了右眼——似乎是这样的说法。”慕楼茔咬着吸管，“你是慕残者？”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打掉他想要拿我汽水的手，“只是有些奇怪罢了。他看上去很内向的样子。”
　　“有个词，叫人面兽心。还有个词，叫衣冠禽兽。”
　　“你好像很不喜欢他。”
　　“能画出那种画的人，你觉得会有几个人喜欢他？”
　　“……”

　　午餐时间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
　　当然，大部分的人，他们并没有把时间花费在用餐上。
　　下午的展厅人丁寥落，那些热衷于交谈——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他们在沙发上，水池边，走廊下，任何舒适的，能进行长时间谈话并坐着的地方，继续交谈着。
　　我对他们谈论的话题并无兴趣，在陪着慕楼茔坐了一会后，我想起还有个展厅没看，便问他是否要去看。他立即地表示不感兴趣，就在这里等我。
　　我不知道他是被那些杂乱而庞大的念影响了，还是被那幅画。
　　我回头望着他在光线下模糊发白的侧脸想，也许二者兼有。

　　最后一片展区，位于画廊西角。那片被布置成淡鹅黄色的展厅，明显要比之前几个展区小很多。
　　这里的作品也并不多。
　　周围静悄悄的，我来之前，展厅里并没有其他人在。

　　正对着展厅入口的一幅画，有我伸直双臂那么宽。那幅画和这片展厅的颜色一样，有种与之前其他画作完全不同的感觉。
　　某人不来这里真是可惜了，说不定能让他的心情好一点呢。
　　我望着色彩柔和的画面想。

　　“这是我哥哥画的。”
　　有个男声在我身后说道：
　　“只是他没来得及完成。”
　　我瞥见一片柔软的棕栗色。
　　“里恩先生。”
　　里恩走了过来，他的双手抄进西装裤的口袋里，微微仰头望着那幅画。
　　我毫不掩饰地望着他，他的面部线条坚毅中带着柔和，卷发，眼窝深邃，因此侧脸更显女气——我是说，那种女性的柔美秀气。那只义眼在顶灯的光线下泛出模糊的白色，看起来像是一尊制作精良的蜡像。
　　被注视久了，他也终于无法保持无动于衷的表情。他第一次看向我——看向我的眼睛，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想无论我回答什么，即便是直言他的残疾，他也不会生气。
　　“你的哥哥和你很像吗？”我问。
　　他一怔，移开了目光。

　　长时间的沉默。

　　“乔宁更像他的父亲。”在我以为他不会继续谈话时，他却又一次开口说道，“他比我大五岁，在去大学报道的那天，出车祸死了。”
　　“很抱歉……”
　　“不用。”他按着左眼，对我笑了，“其实我很感激。至少……”他用那只几乎以假乱真的义眼“注视”着我，“我确认了他存在的价值。”
　　如果这时候有人经过，大概会被这有些变态而危险的发言吓到吧？
　　只是……
　　一脸的自暴自弃，演技也太不过关了。
　　“对了，你是今天的客人，那么，晚上的宴会也会到场吧。”
　　也许是见我没什么反应，里恩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如此问道。
　　“是的。”
　　“那么，晚上再见吧。”

　　——结果到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我都没有见到里恩。

　　成年人的聚会总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杂念，我和慕楼茔都不愿多留，只是我俩出于各自的原因，心照不宣地选择了留下。
　　其实我真的很奇怪他是出于何种原因（或者目的？）才会来这种地方的。明明一脸忍耐的样子。
　　在这种时候，我和慕楼茔躲在房间的角落，利用一架羽管键琴做掩护，苦中作乐地玩着猜测某位特定人物身份的无聊游戏。

　　“那位在红色无袖裙女士左侧，植了两颗瓷牙的先生。”
　　“是个热爱暴力但自身缺乏战斗力的渣滓，大约是靠组织地下拳击赛起的家。”
　　“刚刚经过的黑裙子的长腿女士呢？”
　　“那是个小偷。”
　　“楼梯边的长发男？”
　　“命不久矣的异食癖。”
　　“唔……”
　　我正准备让慕楼茔猜一猜刚进门的里恩后面的人，却有听到旁侧传来一声轻笑。
　　“两位玩得很开心的样子啊。”
　　咦？说话的人，好像是……
　　“洛克夏恩吗。”慕楼茔面色冷淡地从墙壁上直起了身体，用手抚平衣角根本不存在的褶皱，“我记得你似乎不大喜欢宴会主人吧。”
　　原来这两个人认识吗？
　　“所以我当然不是来参加宴会的啊。”灰眼睛的男人微笑着，那双在灯光下烨烨生辉的漂亮双眼转向了我，“晚上好啊，罗玘的小姑娘。”他的视线一转，我以为他是在看我的身后，却听到他说，“终于戴上了吗……戒指。”
　　以他的位置来说，是看不到我垂在身侧的右手小指的。
　　“那么你是否有兴趣……”
　　这时，慕楼茔侧过身，挡在了我和洛克夏恩之间，“抱歉，现在她在我的看护之下。”
　　真是令人感动的发言。
　　说起来洛克夏恩跟罗玘先生关系好像也不怎么好的样子？还有宴会主人……
　　人缘很差的洛克夏恩露出失望的表情，“真是可惜了。”
　　这个“可惜”，指的似乎是慕楼茔。
　　“对了，如果两位对今晚的附加活动有兴趣的话，”他的视线越过人群投向房间的另一边，“就请跟我来吧。”

　　那个方向……刚刚里恩好像跟着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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