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症与糖果

　　春江花月夜。

　　宛瓷伏在茅屋的那窗上，看见门前那清晨静静的江水日复一日东流不息。
　　春日的芬芳气息已经渐渐浮上鼻端，宛瓷粗粗挽起了发，换上一袭霓黄布襦裙便跑出了屋子。江边一如往日的端出了一张长桌，青衣男子的背影在清晨的雾气里若聚若散，她提了裙角，悄无声息的行到了他的身后，只看见他依旧是执了笔，细细的描绘着那一方卷轴之上的无上江景。
　　“凌公子，怎的又在作画？”
　　豆蔻年华的少女脸上露出略显稚气的欢快笑容，她低下头去看那幅画，画上一片奔腾不息之态，江波澜起伏而使人觉得大气磅礴。
　　他只侧了脸，低声道：“宛瓷姑娘，你那风寒倒是好些了？”
　　“好多了，宛瓷倒是要多谢公子这些日子的收留之情，”少女又笑，瓷白细腻的手轻轻拂过那卷轴，“只是，公子虽日常简朴，但对这卷轴画纸倒毫不吝啬呐。”
　　“唯以画，聊以□□罢了。”
　　凌少嘉只放下笔，低低如此道了。
　　少女眉心一皱，却又很快展开笑颜：“如此，便也甚好。公子才学极盛，亦善于画，若是入世，定当成的大业！”
　　“宛瓷姑娘，”少嘉清瘦修长的身形在她眼前迎风而立，他眼中渐而浮起一丝悲哀，让她心里黯然一咯，“少嘉……怕是难以入世。”
　　“宛瓷可冒昧一句，为何？”
　　“皆因……祖上之训。”

　　宛瓷回到茅屋中，回头看去，那青衣身影还在面对着那奔腾江水。
　　她目光疑虑的望向屋中到处堆满的卷轴，上前微微躬身拾起一副，展开一看，然是那江水，奔腾不息，一腔怒气。

　　天色渐暗，似是快要入了夜。
　　宛瓷恰是望见天上那一轮圆月，映照着一江之水，清丽之美难以概述，便低低道了句：“真真是非人间之景也……公子既喜画这江景，何不绘绘这春日月夜下的江景，也是另一番风景。”
　　青衣的男子不言，只单单又从柜中笼屉里取出一只卷轴，这次看似比平日的愈加精细，怕是不菲，他将那卷轴对着月光缓缓展开，才道：“少嘉自然喜绘此景……这图，也已绘了多年了……”

　　那卷轴之中，月光清朦的笼下江面，海天一色之间，只那点点的小茅屋带来一丝人世之气，画面之精致，之宏大，宛瓷固是见过许许多多的稀罕之物，仍从未得见。
　　“……此画，堪称美于原景……”宛瓷喃喃。
　　“鄙人这一生，这一命，便也全托于此画了。”
　　“公子，何出此言？”
　　少嘉侧脸温润仰月，只淡淡道：“祖上有训，凌家男儿，若执笔而画此江未得天子青眼，便生生世世固守江边，直至……三十而亡。”
　　宛瓷敛了笑意，目光尖锐而无所遮拦：“公子……宛瓷真是闻所未闻……如此之咒，怕也是山野之谈，荒诞不经甚矣！”
　　“宛瓷姑娘如此作想，少嘉也亦无所言，只是，鄙父及祖上，确实未过而立之年。”凌少嘉只那笑容依旧如玉，毫无瑕疵，“由此，少嘉愿一试此咒。”
　　“本我还作想，你此番救得我性命，我倒是该如何谢你，或是还应以身……”少女眼中的光华渐渐退去殆尽，“只，公子此般，怕是早已识破我身份？”
　　凌少嘉身形微微一晃，只宛瓷没有发现，她只见那男子笑容依旧，却沉默不言。
　　她眼中渐渐有霜气凝集，春日之夜尚凉，月光之下，江水看来波澜不惊，只底下暗流涌动，可月光一笼，便只见那安然，美不胜收。
　　“公子，这是以命相逼？”
　　凌少嘉不再直视宛瓷的眼，他低下头，右手轻抚那画，道：“然也。”
　　他顿了一顿，又道：“宛瓷姑娘，在下愿在这画上提一诗，不知姑娘……有何想法？”

　　春日的凉气，在深夜愈盛，渐而是渗透骨髓的凉寒。

　　宛瓷目光扫过那遍天月光，那安然江水，低道：“以为，唯有一诗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一诗吟罢，凌少嘉执朱砂笔也已在画上提上了诗，低低念道：“好一首最宜的《春江花月夜》……”
　　“公子，宛瓷谢公子救命之恩，月余来的照顾收留……明日宛瓷便起身离开了……自此之后，也与公子再不相欠罢。”
　　默然半响。
　　“如此……甚好。”

　　六月，帝上之女，失踪数月的常欢公主返京，怀中唯持一卷轴。
　　“父皇，儿臣此在民间，偶然间觅得一良画，愿呈于父皇。”
　　那卷轴缓缓展开，月色江景悉现于众人眼中，金銮殿上，高坐之人浅浅笑道：“当真是绝世佳作，如此绝美之画，将这春江花月夜栩栩如生现于世间，当真难为了常欢你找得来。”

　　如此一句便足矣。
　　互不相欠了罢。

　　次年，常欢公主及笄，承殿下早先与西域之国定下之约，于四月春夜一袭大红凤裙嫁于了茫茫黄沙。

　　而那江边，凌家少嘉弱冠之年一画成名，然仍逝于而立之年，不幸则为无后人承袭其技，那春江花月夜之美景，便也无人可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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