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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薪火三千重
龙息谷的夜晚,从未如此安宁。
地火化作暖流,在修复后的地脉中温顺流淌。岩壁上那些乳白色的地脉真言,像呼吸般明灭,每一次闪烁都带动谷中气流微旋,将硫磺余味涤荡干净。
陈守拙在平台边缘搭起简易工棚,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时断时续。他正试图拆解从护莲兽眼中取出的生物芯片——米粒大小的蓝色晶体,在放大镜下呈现出精密到恐怖的微雕纹路。
“这玩意儿不是现代科技。”他眉头拧成疙瘩,小心翼翼地用文铜镊子夹起芯片,“看这纹路排布……像是仿照《河图洛书》的星点布局,但又扭曲了。还有这材质——”
他拿起一块黑色试金石,在芯片边缘轻轻一刮。
石头上留下淡金色的划痕。
“掺了金精。”陈守拙倒吸一口凉气,“还不是普通的金,是经过‘九炼’的文书用金。这种炼金术只有宋代的‘文思院’掌握,配方在《天工开物·五金篇》里有残卷记载,但实操方法已经失传三百年了。”
工棚另一头,陆守拙正伏案疾书。桌上摊着十几块龙家拓印的石板,他对照着这些原始地脉真言,核对自己弟弟陆伯言刚刚写出的“篡改记录”。
越看,脸色越凝重。
“伯言,你确定汉华基金会给你的那套‘新式符文推演法’,是从西方古籍里翻译来的?”陆守拙抬头,推了推老花镜。
陆伯言坐在角落的矮凳上,双手捧着热茶,闻言苦笑:“他们给我看了拉丁文、希腊文对照的手稿影印本,说是从梵蒂冈秘密档案馆流出的‘上古智慧’。我研究了三年,确实发现这套推演法比传统的《周易》八卦推演更……‘高效’。”
“高效?”陆守拙站起身,拿起一块石板走到弟弟面前,“你看这组真言——‘离火接坤土,震雷引巽风’,在传统推演里,这是天地交泰、水火既济的吉象。”
他用手指在石板上虚画:“但你用的那套推演法,把‘坤土’换成了‘坎水’,把‘巽风’换成了‘艮山’。结果是什么?”
陆伯言脸色发白:“离火遇坎水则蒸腾,震雷遇艮山则阻塞……地火失控,地脉淤塞。”
“这还只是表象。”陆守拙放下石板,长长叹了口气,“伯言,你被骗了。这套所谓的‘西方上古智慧’,根本就是针对华夏地脉设计的……破坏程序。”
他走到工棚中央,那里已经挂起一幅沈观天临时绘制的《华夏地脉总览图》。图上山川走势、龙脉节点标注得清清楚楚,正是根据龙家三百年来拓印的不同时期地脉真言拼合而成。
“你们看。”陆守拙的手指从龙息谷开始,沿着一条淡红色的线——那是离火地脉的主干——一路向北,“离火脉起南岳衡山,经龙息谷,过洞庭,穿武陵,最终汇入中原黄河。这是南火北送的天然通道,维持着整个南方地气的温暖湿润。”
他的手指停在黄河几字湾的位置:“但如果按照那套推演法篡改,离火脉会在龙息谷这里就被截断、扭曲,然后……”
手指猛地向西一拐,划出一条极不自然的弧线:“它会强行改道,冲向昆仑山。”
工棚里所有人都抬起头。
“昆仑是万山之祖,地脉总枢。”沈观天脸色变了,“如果狂暴的离火地脉冲击昆仑——”
“会引爆所有地脉节点的连锁反应。”陈三手的声音从工棚外传来。老头端着一锅刚煮好的地薯粥进来,热气腾腾,“相当于在人的心脏上插根烧红的烙铁。到时候别说绝地天通崩解了,整个华夏大地都得陆沉。”
他给每人盛了一碗粥,粥里加了林素问特制的草药,能抵抗地火余毒。
“所以汉华的根本目的,不是打开‘门’让天人降临。”赵子衣捧着粥碗,声音很轻,“他们是……要毁掉华夏的地脉根基。”
陆伯言手中的茶碗“哐当”落地,碎成几瓣。
“我……我差点成了千古罪人……”他浑身颤抖,老泪纵横。
“现在哭没用。”陈三手嘬了口粥,“重要的是,他们这套‘破坏程序’是从哪儿来的。陆家老二,你仔细想想,那些西方古籍影印本,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陆伯言强迫自己冷静,闭眼回忆:“手稿用的是羊皮纸……墨迹很旧,但有几个页面的边角有……水渍?像是被水泡过又晾干的痕迹。还有,有一页的空白处,用极淡的朱砂写了一行小字,我看不清,只隐约认出第一个字像是……”
他忽然睁开眼:“像是‘永’字。”
“永?”陆守拙一怔,“《永乐大典》的‘永’?”
“不止。”陆伯言越想越清晰,“那行小字用的是馆阁体——明代官方文书的标准字体。西方古籍上怎么会出现馆阁体批注?”
工棚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然后陈守拙猛地站起来:“水渍!羊皮纸!师叔,您记不记得,陈家祖传的《天工开物》残卷里,有一段关于‘西学’的记载?”
陈三手放下粥碗,眼神锐利起来:“你是说……万历年间,利玛窦带来的那些‘泰西奇器’?”
“对!”陈守拙激动地翻找自己的笔记,“《天工开物·锤锻篇》附录里有一段话,是我太爷爷手抄的,原文是:‘万历二十九年,泰西人利玛窦贡自鸣钟、坤舆万国全图于朝。其所携典籍,有《几何原本》《浑盖通宪图说》,皆以羊皮为册,墨书夷文。然细察之,数页有水渍霉斑,疑为海舟所浸。’”
他抬头看向众人:“太爷爷还批注了一句:‘泰西之技,或有本源在东方,待考。’”
沈观天若有所思:“利玛窦是1582年到的澳门,1601年进的北京。他带来的那些西方科技,在当时确实很先进。但如果我们换个思路——”
他走到那幅地脉图前,手指点在东南沿海:“假设,在更早的时候,华夏的某些典籍、技术,因为种种原因流落海外。然后在西方被翻译、改造,几百年后再传回来,就变成了‘西方先进科技’。”
“就像地动仪。”林素问忽然开口。
她一直安静地给龙小满讲解草药的炮制方法,此时抬起头:“张衡的地动仪,东汉就有了,能精确探测地震方位。但后来失传了。直到19世纪,西方才发明出类似的地震仪——时间隔了一千七百年。”
“还有圆周率。”玄微小声说,“祖冲之算到小数点后第七位,是公元5世纪。西方要到15世纪才有人超过这个精度。”
“活字印刷。”陈守拙接话,“毕昇发明泥活字是1040年,北宋。古登堡的金属活字印刷是1450年——晚了四百年。”
“火药武器。”陆守拙缓缓道,“北宋《武经总要》里记载了完整的火药配方和‘霹雳炮’‘火蒺藜’等火器。蒙古西征时把这些带到了西方,然后……”
“然后西方人改进,几百年后用坚船利炮轰开了我们的国门。”赵子衣说完了后半句。
工棚里再次沉默,但这次沉默中涌动着某种滚烫的东西。
不是愤怒,是……恍然大悟。
“所以《永乐大典》里那些失传的技艺,《天工开物》里那些‘奇技淫巧’,可能并没有完全消失。”陈守拙声音发颤,“它们只是换了个名字,换了个包装,变成了‘西方科学’。”
“而我们这三百年的落后挨打,”沈观天苦笑,“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们把自己老祖宗的东西都忘了,反而要去跪拜那些穿着西装的‘学生’。”
龙小满这时怯生生举手:“那……那西医呢?我爷爷说,西医很多理论,跟《黄帝内经》里的阴阳五行很像……”
林素问摸摸他的头:“小满说得对。你看,西医讲‘细菌病毒’,中医讲‘外邪’;西医讲‘免疫系统’,中医讲‘正气存内,邪不可干’;西医现在才开始重视‘肠道菌群’,可《神农本草经》两千年前就在讲‘脾胃为后天之本’。”
她顿了顿,眼神有些黯然:“我祖父林杏林当年去德国留学,发现他们的解剖学教科书里,有几张人体经络图标注得极其精确。他问教授这是哪来的,教授说是‘从东方古籍里翻译的,但原作者不详’。”
“麻沸散。”赵子衣忽然说,“华佗的麻沸散,公元2世纪就有了,是世界最早的全身麻醉剂。但后来失传了。而西方的□□麻醉,是19世纪才出现的。”
她站起身,走到工棚门口,望着谷中那尊静静矗立的南岳鼎:“我一直想不明白——如果我们的文明真的那么落后,为什么会有《梦溪笔谈》这种百科全书?为什么会有水运仪象台这种精密的天文钟?为什么会有《数学九章》《详解九章算法》这种高等数学?”
“为什么会有《禹迹图》这种精确到可怕的地图?为什么会有灌钢法、胆铜法这种领先世界几百年的冶金技术?为什么会有《蚕书》《荔枝谱》《洛阳牡丹记》这种专业的农学著作?”
她转身,看向工棚里的每一个人:“因为我们文明的断层,不是一次,是很多次。每一次改朝换代,每一次战火,每一次‘焚书’,每一次‘禁海’,都在让火种熄灭一部分。”
“但总有人,像龙家这样,用三百年时间默默拓印地脉真言。总有人,像陈家这样,把《天工开物》的技艺一代代传下来,哪怕只剩残卷。总有人,像陆家这样,皓首穷经去考据一个字的来历。”
她的目光扫过陆守拙、陈守拙、林素问、沈观天、玄微,还有角落里的陆伯言。
“五脉传承是这样,民间守护是这样——一根根细微的线,在历史的长夜里,艰难地连着。有时候线会断,但总会有人摸索着捡起来,笨拙地打上结,继续传下去。”
赵子衣抬起右手,手背上那个“藏”字印记在夜色中泛着淡淡的金芒。
“守藏史守的,就是这些‘线头’。而现在——”
她握紧拳头:“我们要把这些线,重新织成一张网。一张能兜住文明火种、能接续三千年文脉、能让后人不再迷失的网。”
陈三手第一个鼓掌,啪啪啪,掌声在谷中回荡。
然后是陈守拙,然后是陆守拙,然后是所有人。
连陆伯言都红着眼眶,用力拍手。
“说得好!”陈三手咧嘴笑,露出一口黄牙,“不过丫头,织网之前,你得先学会怎么搓线——你那文脉经络刚通,得抓紧练。明天开始,我让守拙教你陈家的‘文气锤锻法’,先把基础打牢。”
陈守拙一愣:“师叔,那是陈家不传之秘……”
“狗屁不传之秘!”陈三手瞪他,“都什么时候了还藏着掖着?五脉为什么叫五脉?因为五根指头攥在一起才是拳头!赵丫头是守藏史,她强了,我们才能都强!”
他看向林素问:“林大夫,你们林家有没有固本培元的药方?给丫头用上,别吝啬药材。”
林素问点头:“《林氏医典》里有一张‘文气归元散’,正好适合她现在的情况。药材我这都有,今晚就配。”
“沈老。”陈三手又看向沈观天,“你算算,下一个阵眼该去哪?地脉图有了,真言石板有了,咱们得主动出击,不能老让汉华牵着鼻子走。”
沈观天早已展开观星铜盘,闻言点头:“根据龙息谷修复后的地脉波动反推,下一个最脆弱的节点在……恒山。而且,恒山是北岳,对应坎水位。如果汉华想用离火冲击昆仑,那坎水位就是第二个关键点——水火相济才能引发大爆炸。”
“恒山……”陆守拙沉吟,“在山西浑源。那里有悬空寺,有北岳庙,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如果汉华在那里动手……”
“那我们就去山西。”赵子衣斩钉截铁,“但在那之前,我需要七天时间闭关。龙息谷地脉刚修复,文气最浓郁,是修炼的最佳时机。”
“七天够吗?”陈守拙担心。
“够。”赵子衣看向谷中那尊南岳鼎,“因为我不光要练文气,我还要做一件事——”
她一字一句:“我要尝试,召唤《永乐大典》的‘文脉虚影’。”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永乐大典》,这部编纂于明永乐年间、汇集了上古至明初所有典籍的百科全书,正本早已失传,副本也散佚殆尽。现存的残卷不足百分之四。
但守藏史传承里,有一个传说——当文脉经络完全贯通,可以短暂召唤《永乐大典》的“文脉虚影”,从文明长河中借阅那些已经失传的篇章。
“你疯了?”陈三手难得严肃,“召唤文脉虚影,至少需要宗师级的文气修为。你现在连入门都勉强,强行召唤会抽干你的生命力!”
“所以需要大家帮我。”赵子衣平静地说,“陈师傅的文气锤锻法,林大夫的文气归元散,沈老的星象定位,陆老的典籍护持,还有——”
她看向龙小满,微微一笑:“小满,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少年紧张地站直:“您说!”
“龙家拓印的三百年地脉真言石板,蕴含着大地最原始的文气。”赵子衣说,“在我召唤时,你把这些石板按照《河图洛书》的方位摆在我周围。你是龙家血脉,只有你能激活石板里沉淀的文气,为我提供‘地脉加持’。”
龙小满重重点头:“我、我一定做到!”
“还有我。”陆伯言忽然站起来,走到赵子衣面前,深深一揖,“赵姑娘,陆某铸成大错,无颜苟活。但请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陆氏印信的真正用法,我大哥只知道正统的,但我……我知道一些禁忌的用法。”
他抬起头,眼中是决绝:“其中有一式‘文气燃灯’,可以用印信为引,燃烧施术者的寿命,为他人提供三倍的文气加持。让我来为你护法——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陆守拙脸色大变:“伯言!那招会烧掉你至少三十年阳寿!”
“哥。”陆伯言笑了,笑容里带着释然,“我活了七十年,前六十年读书明理,后十年……误入歧途。如果能用最后这点时间,为守护文脉出点力,值了。”
工棚里,无人说话。
只有地火在谷底温柔流淌的声音,岩壁上真言明灭的微光,和每个人胸腔里,那团越烧越旺的火。
赵子衣看着眼前这些人——有世家传人,有民间少年,有幡然醒悟的老人,有各怀绝技的同伴。
三千年的文明,三百年的断层,在这一刻,被这些鲜活的人,重新接续。
她深吸一口气:“那就,七天之后,恒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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