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满满

　　秦城站在沈薇诊所的门口，第二次没有立刻推门进去。
　　上一次这样犹豫，是两年前。刚从医院出来，带着满脑子的空白和一种钝重的疲惫。医生说他摔下山，失忆了，但大部分记忆应该能恢复。他确实恢复了——记得父母，记得朋友，记得公司，记得所有该记得的事。
　　除了一个人。
　　林清舟。

　　他看着门上的铜牌。“沈薇|临床心理学”。字是阴刻的，漆成黑色，在走廊的白炽灯下泛着冷光。
　　手放在门把上。金属冰凉，透过皮肤传到骨骼。
　　推开门。

　　沈薇坐在办公桌后，正在看一份文件。听见门响，她抬起头。
　　“秦城。”她说，放下文件，“坐。”
　　秦城在沙发上坐下。位置和上次一样，靠墙，面朝门。沙发皮革冰凉，他坐下去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沈薇走过来，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衬衫，头发扎成低马尾。看起来很专业，也很严肃。
　　“电话里说，”她看着秦城，“你想尝试催眠治疗。”
　　“嗯。”秦城说。

　　沈薇沉默了一会儿。她从茶几上拿起笔记本，翻开，但没看。手指在纸页上轻轻敲了敲。
　　“秦城，”她开口，“催眠疗法不是魔术。它不能保证你一定能找回记忆，而且有风险。”
　　“什么风险？”

　　“记忆混乱，情绪波动，甚至……”沈薇顿了顿，“可能加深现有的创伤。”
　　秦城的手指在膝盖上收紧。他看着沈薇：“如果我不试呢？”
　　“那你就继续现在的生活。”沈薇说，“慢慢来，渐进式接触，也许有一天能自然想起。也许……永远想不起。”
　　永远想不起。

　　这四个字像石头，砸进秦城心里。
　　他想不想得起？
　　想。

　　这几天和林清舟的相处，像在迷雾里摸索。那些零碎的片段，模糊的感觉，熟悉的气息……都在告诉他，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遗忘了。

　　林清舟看他的眼神。欲言又止的表情。小心翼翼的触碰。
　　还有那些明信片。每个月一张，从怀特霍斯寄来，没有字，只有极光。

　　如果只是朋友，为什么做到这个地步？
　　如果只是朋友，为什么在他说“我们真的只是朋友吗”时，会移开目光？
　　如果只是朋友……

　　“我想试。”秦城说，声音很坚定。
　　沈薇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她叹了口气。
　　“你知道，”她说，“我通常不建议高风险疗法。但……你看起来很坚定。”
　　“我很坚定。”

　　“为什么？”沈薇问，“为什么这么急？之前不是说要慢慢来吗？”
　　秦城沉默了一会儿。他看向窗外。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切出明亮的光块。灰尘在光里缓慢浮动，像时间本身。
　　“因为……”他开口，声音很轻，“我梦见一些事。”
　　“什么梦？”

　　“我抱着他。”秦城说，“在山上，雾很大。他很冷，我在发抖。我说……我说‘你怎么这么冷’。”
　　他说得很慢，像在回忆梦里的细节。
　　“还有呢？”沈薇问。

　　“还有……电话。我在山上，给他打电话。风声很大，我说我在拍星轨。他说他失眠，我说那我给你讲故事。”秦城顿了顿，“我讲了很多。讲到后来，他睡着了。我听见他的呼吸声……很轻，很平稳。”
　　他说完，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空调的低鸣，和远处隐约的车流声。

　　沈薇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笔尖划过纸张，沙沙的。
　　“这些梦，”她说，“感觉真实吗？”

　　“很真实。”秦城说，“真实到……醒来时，我觉得那些事真的发生过。”
　　“它们确实发生过。”沈薇说，“只是被你遗忘了。”
　　秦城看向她。

　　“心因性遗忘，”沈薇继续说，“不是抹除，是封存。记忆还在那里，只是被锁起来了。有时候，一个触发点就能打开锁。”

　　“催眠就是触发点？”
　　“可能。”沈薇合上笔记本，“但也可能……打开的是潘多拉的盒子。”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的轮廓镀了一圈淡金色的光边。

　　“秦城，”她背对着他说，“你知道最坏的后果是什么吗？”
　　“是什么？”
　　“不是你记不起来。”沈薇转过身，看着他，“是你记起来了，但发现那些记忆太痛苦，你无法承受。然后……你可能连现在的记忆都保不住。”
　　秦城的心脏猛地一缩。

　　连现在的记忆都保不住。
　　那是什么意思？
　　“认知混乱。”沈薇走回椅子边，重新坐下，“分不清哪些是过去，哪些是现在。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分不清……自己是谁。”
　　她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冰锥，刺进秦城心里。

　　“我见过这样的案例。”沈薇说，“一个病人，为了找回初恋的记忆，接受了催眠。结果他记起来了——记起他们怎么相爱，怎么分手，怎么痛苦。然后他崩溃了。因为现在的他已经结婚了，有孩子了。他不知道该忠于过去，还是忠于现在。”
　　房间里很安静。阳光移到了秦城的脚边，暖烘烘的，但他觉得冷。

　　“你想清楚了吗？”沈薇问，“即使可能失去现在，也要找回过去？”
　　问题很重。重到秦城需要深呼吸才能回答。
　　他看着沈薇。看着她平静的眼睛，看着她握笔的手指——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整齐。

　　然后他想起了林清舟。

　　想起林清舟抱着轴轴的样子。想起林清舟在科技馆给孩子们讲解时的笑容。想起林清舟煮粥时微微蹙起的眉头。想起林清舟睡在地铺上，露出的那截后颈。
　　想起那句“你觉得呢”，总是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想起那些没有字的明信片，漂洋过海，月复一月。
　　他忽然明白了。

　　找回记忆，不是为了证明什么。
　　是为了给那些明信片一个答案。给那句“你觉得呢”一个回应。给那个在怀特霍斯等雪停的人，一个交代。

　　“我想清楚了。”秦城说，“我要试。”
　　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

　　沈薇看了他很久。然后她点点头。
　　“好。”她说，“但我需要你签一份知情同意书。”
　　她起身，从文件柜里拿出几份文件，放在秦城面前。
　　秦城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标题是《催眠治疗知情同意书》，密密麻麻的条款，风险提示，免责声明。他翻到最后一页，拿起笔。
　　笔尖悬在签名处，停了几秒。
　　然后他签下名字。
　　秦城。
　　两个字，写得很快，很用力。墨水在纸面上洇开一点，像某种决心。

　　“什么时候开始？”他放下笔，问。
　　“下周。”沈薇说，“我需要时间准备。你也需要时间……做好心理准备。”
　　“好。”
　　“另外，”沈薇顿了顿，“治疗期间，最好不要见林清舟。”
　　秦城抬起头：“为什么？”

　　“为了避免干扰。”沈薇说，“你的潜意识可能会混淆现实和记忆。如果有他在场，可能会让情况更复杂。”
　　秦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点头：“好。”
　　“治疗前一天，”沈薇说，“我会再联系你。到时候，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取消。”
　　“我不会改变主意。”
　　沈薇看着他，眼神复杂。像是担忧，又像是……别的什么。
　　“秦城，”她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林清舟……并不希望你找回记忆？”

　　秦城愣住。
　　“什么？”
　　“我说，也许对他来说，现在的相处模式，就是他想要的。”沈薇说，“慢慢地，重新开始。而不是……被过去的记忆绑架。”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秦城头上。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

　　林清舟想要什么？
　　他从来没问过。
　　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林清舟也希望他记起来。因为那些明信片，因为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因为那些小心翼翼的触碰。

　　但如果……如果不是呢？
　　如果林清舟只是想重新开始，不想被过去纠缠呢？
　　“我……”秦城开口，声音有点涩，“我不知道。”
　　“那你应该知道。”沈薇说，“在你决定之前。”
　　秦城看着她。阳光已经移到了墙上，照亮了墙上的证书——沈薇的学位证，资格证，各种认证。金色的框，玻璃反着光。

　　他想，沈薇说得对。
　　他应该知道。

　　---

　　离开诊所时，已经是傍晚。
　　秦城站在街边，看着车流。秋天的南京，梧桐叶落了一地，被车轮碾过，发出细碎的声响。风很凉，吹起他额前的碎发。
　　他拿出手机，点开和林清舟的聊天界面。
　　最后一条消息是昨天。林清舟说：“轴轴好像有点感冒，打喷嚏。”
　　他回：“带它去看医生了吗？”
　　林清舟回：“看了，没事。”

　　然后就没再联系。
　　秦城盯着那个“看了，没事”，看了很久。然后他打字：“晚上有空吗？”
　　发送。

　　等回复的时候，他看着街对面的咖啡馆。玻璃窗里，人影晃动，暖黄的光透出来，看起来很温暖。
　　手机震了。
　　林清舟回：“有。怎么了？”
　　秦城打字：“想见你。”
　　发送。

　　然后他收起手机，没有等回复，直接往咖啡馆走。
　　推门进去，暖气扑面而来。空气里有咖啡的香气，甜点的甜腻，和人们低声交谈的嗡嗡声。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杯美式。
　　咖啡上来时，手机又震了。
　　林清舟回：“在哪？”
　　秦城把定位发过去。
　　“半小时到。”林清舟说。
　　“好。”

　　秦城放下手机，看着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行人匆匆走过，有的提着菜，有的牵着孩子，有的在打电话。
　　很普通的生活场景。
　　但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珍贵。

　　窗外走过的一对情侣，手牵着手，笑得很甜。路边卖烤红薯的老大爷，裹着厚外套，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消散。一只流浪猫从巷子里钻出来，警惕地四下张望。
　　这些都是现在的记忆。

　　如果催眠失败，如果认知混乱，他可能连这些都会失去。
　　值得吗？
　　他不知道。
　　咖啡很苦。他喝了一口，放下杯子。

　　---

　　林清舟准时到了。
　　他推开咖啡馆的门，四下张望。看见秦城，走过来。
　　“怎么了？”他在对面坐下，脱下外套。里面是件灰色的毛衣，衬得皮肤很白。

　　秦城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琥珀色的，在灯光下显得很温柔。
　　“没什么。”秦城说，“就是想见你。”
　　林清舟愣了一下。然后他笑了，笑容很淡，但很真实。

　　“轴轴呢？”秦城问。
　　“在家。吃了药，睡了。”
　　“感冒严重吗？”
　　“不严重。”林清舟说，“医生说可能是换季，着凉了。”

　　秦城点点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咖啡馆里在放一首老歌，女声温柔地唱：“如果知道会离别，当初还会不会遇见……”
　　秦城听着歌词，心里某个地方轻轻一颤。
　　“林清舟。”他开口。
　　“嗯？”

　　“如果……”秦城斟酌着词句，“如果我永远都想不起来，你会怎么办？”
　　问题来得突然。林清舟看着他，眼神里有什么闪了一下。
　　然后他说：“不怎么办。”

　　“不怎么办？”
　　“嗯。”林清舟拿起桌上的糖包，拆开，倒进咖啡里，“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现在这样，也挺好。”
　　他说得很平静。但秦城听出了别的意思。
　　现在这样，也挺好。

　　沈薇说得对。林清舟也许真的……不想他记起来。
　　“那你……”秦城顿了顿，“你希望我记起来吗？”
　　林清舟搅拌咖啡的手停住了。勺子碰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抬起头，看着秦城。目光很深，像要把秦城看透。
　　“我希望你开心。”他说。
　　答非所问。
　　但秦城听懂了。

　　林清舟希望他开心。如果记起来会让他痛苦，那不如不记。如果现在这样能让他开心，那就维持现状。
　　很温柔。也很残忍。
　　因为这意味着，林清舟把自己的感受，放在了第二位。

　　秦城的心一阵发紧。他伸出手，握住林清舟的手腕。
　　“林清舟。”他说，声音有点哑，“下周……我要做催眠治疗。”
　　林清舟的手腕在他掌心轻轻一颤。
　　“催眠？”

　　“嗯。为了找回记忆。”
　　林清舟沉默了很久。久到秦城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然后他抽回手，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动作很慢，像在拖延时间。
　　“有风险吗？”他问。
　　“有。”秦城说，“可能……会混乱。”

　　“那为什么还要做？”
　　秦城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里面复杂的情绪——担忧，害怕，还有一点……期待？
　　“因为，”秦城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让你等太久。”
　　林清舟的睫毛颤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杯子里晃动的咖啡。

　　“我没有在等。”他说，声音很轻。
　　“你有。”秦城说，“那些明信片，就是证明。”
　　林清舟抬起头。

　　两人对视着。咖啡馆里的音乐换了，变成轻快的爵士乐。但两人之间的空气，却沉重得像要凝固。
　　“秦城，”林清舟开口，“如果……如果你记起来了，发现我们其实……没那么重要呢？”
　　问题问得很轻，但像重锤，砸在秦城心上。
　　没那么重要。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可能觉得你不重要。”秦城说，“如果我觉得你不重要，就不会每个月都期待那些明信片。如果我觉得你不重要，就不会在看见你的时候，心跳得这么快。”
　　他说得很直白。直白到自己都惊讶。
　　林清舟看着他，眼睛慢慢红了。

　　“秦城，”他轻声说，“别……别这样。”
　　“别怎样？”
　　“别给我希望。”林清舟说，“如果最后还是……”
　　他没说完。但秦城懂了。

　　如果最后还是想不起来，或者想起来了但选择离开，那现在的希望，就是将来的痛苦。
　　很理智。也很悲观。
　　秦城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说：“林清舟，你相信我吗？”
　　林清舟没说话。

　　“如果你相信我，”秦城说，“就让我试一次。”
　　林清舟看着他。眼睛里的光在晃动，像水面的涟漪。
　　最后，他点了点头。

　　很轻的一个动作，但秦城看见了。
　　“好。”林清舟说，“我信你。”
　　秦城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他看着林清舟，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里面终于不再掩饰的期待和担忧。
　　然后他想，不管结果如何，至少这一刻，他们是坦诚的。
　　至少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做。
　　这就够了。

　　---

　　离开咖啡馆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又缩短。风吹过来，带着深秋的寒意。
　　“下周几？”林清舟问。
　　“周三。”
　　“需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秦城说，“沈医生说不建议你到场。”
　　“哦。”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走到岔路口时，该分开了。
　　林清舟停下脚步：“那……周三之后，联系我？”
　　“嗯。”秦城说，“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联系你。”
　　“好。”
　　林清舟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了秦城。
　　很轻的一个拥抱。手臂环过秦城的腰，脸埋在他肩头。只持续了三秒，就松开了。
　　“保重。”林清舟说。

　　然后他转身，快步走了。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清瘦，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秦城站在原地，很久没动。

　　肩上还残留着林清舟的温度。很暖，很轻，像羽毛。
　　他抬手，摸了摸那个位置。
　　然后轻声说：“等我。”

　　不知道林清舟能不能听见。
　　但他说了。

　　对风说，对夜色说，对自己说。
　　等我。
　　等我回来。
　　带着完整的记忆，或者……带着完整的现在。
　　无论哪个，都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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