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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将城市裹在一片松软洁净的白色里。周一清晨,雪终于停了。天空放晴,是那种被雪洗过后透彻的、冰蓝色的晴,阳光清冷而明亮,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沈念早早开了店,将门口及台阶上的积雪清扫干净。冷空气凛冽,吸进肺里带着刺激的清醒感。她回到店内,暖气开足,很快驱散了身上的寒意。阳光透过玻璃门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的灰尘在光柱中清晰可见,缓慢浮沉。
上午十点多,巷口传来了汽车的声音。不一会儿,市档案馆的周老师独自一人,提着个公文包,踏着未扫净的积雪走了过来。她今天穿了件深紫色的羽绒服,围了条格子围巾,笑容依旧和煦。
“沈老板,没打扰吧?路上有段结冰,开得慢了点。”周老师推门进来,带来一身寒气。
“周老师您太客气了,快请进。”沈念迎上去。
周老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印着档案馆徽章的大信封,双手递给沈念:“这是正式的捐赠接收证书和感谢信,请您收好。再次代表我们单位,向您表达诚挚的谢意。”
沈念接过,信封厚实,透着正式感。“您太客气了,是那些东西找到了该去的地方。”
“东西上周已经全部入库,初步整理了。”周老师笑道,“特别是那批工作记录,我们专门负责科技档案的同事看了,说很有价值。还有那幅水彩画,修复部的同事已经做了初步的稳定处理,以后可以在适当的专题展览中展出。”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小陈写的那篇关于社区记忆的初稿,我也看了,角度很好,资料扎实,情感也饱满。我们内部刊物的主编很感兴趣,让他尽快完善。”
听到陈屿的工作得到肯定,沈念心里也替他感到高兴。“那就好。”
周老师没有久留,又简单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沈念将那个大信封放在柜台抽屉里,手指抚过光洁的纸面,心里一片平静的踏实。这件事,算是圆满地画上了一个句号。
午后,阳光偏移,店内的光线依旧充足。沈念正将一批新到的旧书上架,门被推开,风铃叮当。
陈屿走了进来。他今天似乎是从正式场合过来,穿着挺括的深灰色呢子大衣,里面是白衬衫和深色毛衣,头发梳得整齐,脸上带着室外行走后的红润,眼神明亮,手里照例提着那个双肩包,还多了一个环保布兜。
“下午好。”他走到柜台边,将布兜放下,发出轻微的窸窣声,“路上看到有卖烤红薯的,闻着香,就买了两个,还热着。”
布兜里透出甜甜的、属于冬日街头的温暖香气。沈念看着他被冷风吹得发亮的眼睛和微微上扬的嘴角,能感觉到他今天心情不错。
“周老师上午来过了,送了证书。”沈念说。
“我知道,她给我发信息了。”陈屿脱了大衣,搭在旁边的椅背上,“说证书送到了,还夸了你一通。”他笑着,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活页夹,“小仓库那些‘可能有价值’物品的清单,我整理好了,你看看。”
清单做得非常详细,每样物品都有编号、描述、现状评估和可能的留存价值建议。字迹工整,条理清晰。
“另外,”陈屿翻开活页夹后面几页,“这是我根据我们画的草图,还有赵师傅、王阿姨的访谈,初步梳理出来的这条街八十年代中期的社区生活场景描述,你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明显不符合记忆或者遗漏的地方?”
这几页是打印出来的文稿,旁边还有手写的补充和修改痕迹。沈念接过来,慢慢阅读。文字平实而细腻,不仅还原了店铺分布和商业活动,还描绘了清晨茶馆的喧闹、傍晚街坊在门口纳凉闲聊、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嬉戏、以及红白喜事时整条街的互动等生活细节,将一条街写活了。
她看得很认真,偶尔在某处停顿,若有所思。
“这里,”她指着一段关于“夏季傍晚,家家户户在门口泼水降温,然后摆出小桌小板凳吃饭”的描述,“赵师傅可能忘了说,那时候蚊虫多,大家还会点一种土制的蚊烟,味道有点呛,但很有效。王阿姨好像提过一嘴她母亲自己会做那种蚊烟。”
陈屿立刻拿笔记录下来:“这个细节好,很有生活气息。我补上。”
“还有这里,‘红星照相馆兼冲洗照片’,”沈念继续道,“王阿姨说过,照相馆老板除了拍照,还会自己用毛笔给黑白照片上色,尤其喜欢给小孩的照片脸颊涂上两团红,当时觉得很时髦。”
“对,这个我记在笔记本里,写的时候漏了。”陈屿又补上,摇头笑道,“看来让你做第一读者太正确了,好多我忽略的细节都被你捞回来了。”
两人就这样对着文稿,一句一句地推敲、补充。阳光洒在纸页上,将字迹照得清晰。陈屿身上有淡淡的、阳光和冷空气混合的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像是松木味的须后水味道,清爽好闻。
修改告一段落,陈屿舒了口气,将文稿小心收好。“这部分算是差不多了。接下来,我还想补充九十年代衰落期和新世纪巨变期的对比描写,可能会更……沉重一些。”他说着,从布兜里拿出那两个用油纸包着的烤红薯,递了一个给沈念,“先吃点东西,趁热。”
红薯烤得恰到好处,外皮焦香,内里金黄软糯,甜香四溢。两人就站在柜台边,慢慢地剥着吃。温暖香甜的食物下肚,驱散了冬日午后最后一丝凉意。
“你刚才说,沉重?”沈念吃完最后一口红薯,用纸巾擦了擦手。
“嗯。”陈屿也吃完了,将油纸扔进垃圾桶,“九十年代下岗潮,很多老店撑不下去,街坊陆续搬离,那种熟悉的社区感开始瓦解。到了新世纪,推土机开来,老街面目全非,新建筑和新居民涌入,旧有的联系被彻底切断。这个过程里,个体的迷茫、失落、乃至某种被连根拔起的痛感……虽然赵师傅和王阿姨没有直接说很多,但从他们的语气和那些停顿里,能感觉到。”
他的分析敏锐而深刻,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理解。沈念想起王阿姨那句“有些东西还没完全丢掉”时略显寂寥的神情,点了点头。
“写这些,不是为了煽情。”陈屿看着窗外明净的雪后景色,声音低沉,“而是为了记录真实。变迁不可避免,但变迁中的代价和情感,也应该被看见。这样,后来的人或许能更理解他们脚下的土地曾经承载过什么,也能更审慎地对待‘发展’和‘记忆’之间的平衡。”
他的话让沈念陷入沉思。她守着这间书店,某种意义上,不也是在用自己微小的方式,对抗着某种遗忘,维系着一角关于“旧”的时空吗?
“你会写得很好的。”她轻声说。
陈屿转过头,看向她,目光深邃而温暖。“因为有你这个最好的参谋和细节补充者。”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迟疑,但依旧坦诚,“其实,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以后有机会,或许可以尝试写一点更个人的、非学术性的文字。比如,把这条街的故事,和某些……个人的记忆与感受交织在一起。不是论文,更像是散文,或者……带点虚构色彩的叙事。”
这个想法似乎在他心里盘旋已久,此刻才谨慎地透露出来。沈念有些惊讶,但很快理解了他话语里那份试图将公共历史与私人体验融合的创作冲动。
“听起来很有意思。”她表示支持。
“还只是个模糊的念头。”陈屿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需要积累的素材和思考还很多。而且……”他看了沈念一眼,眼神复杂,“有些个人的部分,可能需要勇气去触碰,也需要……合适的契机和语境。”
他没有明说“个人的部分”具体指什么,但沈念隐约能猜到,或许与他们的过往,与那本蓝色笔记本,甚至与那只上了锁的木箱有关。她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暖气低微的嗡鸣。阳光在地板上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渐渐缩短。
“那只木箱,”陈屿忽然提起,“我周末想了想,问了问一个搞古玩修复的朋友。他说那种老锁,如果不想破坏箱子,可以尝试用一种专门的除锈润滑剂慢慢渗透,再用特制的工具小心试探。他那里有工具,如果需要,可以请他帮忙看看。”
他的思路总是很清晰,遇到问题就寻求解决方案。
“等哪天你想打开的时候,我们可以试试。”沈念说。她对那只箱子依然抱有敬畏般的好奇,但并不急于揭开谜底。
“好。”陈屿应道,看了看时间,“不早了,我今天还得回项目组开个会。清单和文稿留给你,有空可以再看看。”
他穿上大衣,围好围巾,动作利落。
“路上小心。”沈念送他到门口。
陈屿在门口停下,转过身。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看着她,眼神清澈而柔和。
“沈念,”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平稳,“下周,我可能得出差几天,去邻市核对一个老建筑的测绘数据。大概三四天。”
沈念心里微微一动,面上依旧平静:“嗯,工作要紧。”
“我会尽快回来。”他补充了一句,像是承诺,又像是自然的交代,“回来再继续整理仓库剩下的,还有……文稿的后续。”
“好。”
陈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推门走入午后清冽的阳光和未化的积雪中。他的背影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足迹,一步步走向巷口。
沈念站在门内,看着那串足迹渐行渐远,直到消失。阳光明亮,雪地刺眼,空气中弥漫着雪后特有的、干净到凛冽的气息。
她回到柜台后,拿起那份清单和文稿。纸页上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气息。下周的短暂分别,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心湖,激起了一圈淡淡的、名为“期待”的涟漪。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每周的到来,已经成了她生活节奏中一个稳定而令人安心的部分。而这份安定感,在他即将短暂离开时,才显得如此清晰。
她将清单和文稿仔细收好,望向窗外。冬日晴空,高远明净。积雪正在阳光下慢慢消融,滴滴答答,奏响着季节更迭的序曲。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淌,带着所有的过往、现在,与隐隐可闻的未来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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