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雾桥

作者:桥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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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萍归舟


      梁挥在阳台晾衣服和床单。同母亲一起照顾尕尕(外婆)这段时间,他对母亲比以前更耐心。他本就是温和的人,从小到大也没怎么发过脾气。
      俞兆萍最讨厌儿子这一点,想不通儿子是怎么回事,怎么就那么闷呢?她想,他是有怨和累的。他是个普通人,也只是个外孙子,照顾外婆这种事,哪有人能一点都不抱怨?倒显得做女儿的自己急躁起来,自言自语咒念,是多么不孝一样。咒念什么?咒念谁?不是自己厌自己么?
      这些日子看着儿子,俞兆萍心里总有一股无名火。她知道,儿子放下工作来照顾外婆是心疼她不容易;她想,儿子也算事业有成,能有这份良心来照顾外婆,她应该知足。看护不易,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可她心里就是好恨!凭什么要被这个娘家、这个姆妈困住?困住自己,还要困住自己的儿子?凭什么是梁挥?就因为他在家里?大姐的儿子大鱼也是姆妈的外孙子,他不在家里,不能出人,总能出钱吧?电话都没有一个,兴许大姐都没有同他讲过。俞兆萍想到大姐更气了,这次该她把姆妈接回复州照顾,已经晚了好几天没来,也没发个消息。又想到大姐的儿子大鱼应该一年也不会主动联系大姐几次,她对大姐生出一股子同情,这日子过得不可悲么?还好,还好梁挥在自己身边,孩子是贴心的小鱼,自己应该知足的吧?
      俞兆萍想起小妹丹芳考上外地的中专那年,父亲依小妹,从乡下亲戚处抱了条小花狗来。俞兆萍忘不了小妹那欢天喜地的样子,小妹考学是高兴事、大喜事,给她的也就是一条狗,偏偏这事刺得俞兆萍手脚发麻,她给了小妹好几天脸色看。小妹找大姐诉苦,说受不了二姐没由来的脾气。没过几天,俞鸿雁去中学同学家牵了只小白狗过来,送给俞兆萍。新来的小狗毛色纯白,不带杂毛,舌头红红,体型偏大了,是大姐同学家那一窝被挑剩下的——人家送不出去没办法,养了好一段时间了。小白狗不太活泼,很安静,本以为它会比小妹的那只闹腾的花狗受管教,结果这种不声不响、不搞破坏的狗反而更犟,犟得很安静。
      俞兆萍笑话小妹给花狗起的名字叫“小花”,难道白狗就叫“小白”、黑狗就叫“小黑”吗?她自己用心给白狗起的名字是“雪梅”。俞母笑起来说道:“兆萍,你当初是腊月生的,我说就叫‘腊梅’好了,但你爸同事的小孩,还有老屋的亲戚家,好几个叫‘腊梅’的,就没叫成。你爸想都没想就说,叫‘兆萍’好了。”
      俞兆萍愈发看小白狗不顺眼了,它看上去乖,却不怎么受控制,比不上小妹的小花狗动着跳着讨人欢心。自己的名字又是怎么回事?大姐是“鸿鹄之志”的寄托,小妹是丹艳芬芳的花朵,自己这浮萍杂草算什么?还有大姐,她牵了狗回来送自己是什么意思?这么样当好人,就该知道我的心事,那当初爸抱狗给小妹,怎么不去多说两句?明明全家都知道我喜欢狗,她俞鸿雁现在嫌我脸色不好、碍事了、扫兴了?牵了个别人家不要的狗来敷衍人?
      俞兆萍和梁挥一起照顾老母亲这段日子,总想起那条白狗,她觉得儿子就像那条白狗。梁挥照顾他尕尕耐心、仔细,对俞兆萍也很客气、体贴,可俞兆萍总觉得儿子是固执的、不受控的。他本不应该被困在照护尕尕的劳动里,自己的家庭不应该被母亲偏瘫影响。俞兆萍中秋节前终于等到了梁烈的电话,他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梁挥外婆的情况,都不多问一句儿子;接着说自己还是打算在南方多待一些时间疗养,中秋节不回家,等到过年再说。
      梁挥刚晾完衣服走到客厅沙发那边,门铃响了。他过去开门,是姨妈。他喊了声“姨妈”,接过她手中的水果和肉菜袋子,放好拖鞋给她,招呼她进门,转头向外婆房间里喊了一声:“妈,姨妈过来了。”
      俞鸿雁换好拖鞋进门,走到母亲房间门口,轻敲了两下开着的门,直接进去了。俞兆萍并不看大姐,淡淡说了声:“姆妈睡了。”
      “不好意思,我这次晚了,我有事……”
      俞兆萍坐在母亲旁边的椅子上,继续刷着手机。她把滑到鼻头的老花镜往鼻梁上推了下,打断大姐,说道:“以后不要晚了,不要看有小鱼帮忙,就以为我们有多清爽。是你的任务,你是逃不脱的。有事应该提前说,我不想和你多拉扯,就不多说了。你先收拾东西,等过会儿姆妈醒了,让小鱼把你们送到复州去。”没等俞鸿雁继续说,她又道:“我算够对得起你,对得起姆妈了,把儿子都搭进来了!哪次不是他开车把姆妈往你那边送?算了,你也这么大年纪了,不会开车,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但就算我儿是自愿的,又啷样哩?凭什么要我屋里一家被捆住、被困死?别人家中秋节一家团圆,我屋里一屋病气,忙得打滚。”
      俞鸿雁忍住了,说道:“对不起,这次是我不好,没有提前和你说好,来晚了。你先别打断我说话——我是有事,今天我也不是来接姆妈的,还要缓两天,但这事得和你当面说,所以我过来了。”
      俞兆萍拧着眉目抬头,不耐烦地回道:“你有么事啊?你的事是事,小鱼的事就不是事啊?我儿子欠你的?他这几个月去过公司几天?他个人生活,不比你的事算事啊?”
      “小妹今天晚上九点的动车到南站。”俞鸿雁直直地看着俞兆萍,小声说道,“我跟她说了姆妈的情况,我们商量先到复州老屋见面,过两天再接姆妈去我那边,让她见下姆妈。你要是愿意见丹芳,到时候她过来见你一面——反正她觉得是她对不起你;你不愿意,那就再说,我尊重你们自己的意愿。她也有她的事,这次不会停留太久。”
      俞兆萍眼皮垂下来,嘴巴微张又闭上。她紧握着手机,手上的皮肤像旧烟盒里被捏皱的锡纸。沉默,还是沉默。俞鸿雁看了眼床上闭着眼、呼吸平缓的母亲后,又朝房门口神色不安的梁挥点了点头,准备离开。她刚转身,妹妹说话了。
      俞兆萍微驼着背,望向窗外,捏着手机的手微微抖动。她想,自己算什么呢?像书房里放着的那个梁挥小时候玩的提线木偶皮诺曹。她告诉自己不能哭——她能用线把木偶的头和鼻子绞住,她不能哭。
      “大姐,我……我不是这屋里的人吧?也是,我早就晓得我不是这屋里的人了,还争什么呢?我真傻。”俞兆萍长叹一口气后,继续说道,“姐姐,你的心好偏,你们俞家人的心都偏。你就当我疯邪了吧!你明晓得我在意的是什么。难道不是她俞丹芳对不起我、对不起这屋里吗?”
      “兆萍……”
      俞兆萍打断大姐的话:“姐姐,你不兴说了!她回来是什么不能和我说的事吗?你们怎么能……我就是这样心枯的人吗?我就……你们从一开始就把我推开了!姐姐,你从来都这样看不上我吗?”
      “兆萍,对不起。”俞鸿雁像脱了水的烂萝卜叶子,“我是怕你多想,这些事我做得不周到的地方,你……我晓得你心里苦。老头子在世时心里苦,现在姆妈心里也苦,我心里苦,你心里苦,小妹在外面也苦。”她已经没有一点心力再和二妹多说一句话。
      “你不用说对不起,你对得起我!我好恨啊!姐姐,你当然知道我心里苦,你会不晓得我为么事苦吗?这屋里几时有我的位置?说出去,人都说你是个好大姐,我是这屋里最疯癫恶躁的那个。你待我好,你对得起我,我晓得,当然晓得!我还晓得,不是我俞兆萍是你妹妹,换个人是你妹妹,你照样对她好。”俞兆萍用手掌推着自己的额头、头皮,她竭力控制情绪,不让自己哭出来,“姐姐,你几时看得上我过?你还不如骂我、恨我!你们俞家的人要体面,什么是体面?姆妈想生儿子,对我们三姐妹不算好、不算坏,也就那样,但再怎么说,屋里条件比大多数人家好,他们也供我们仨念了书,我好像没资格说这种话。小妹跑了不体面、,我被退婚了不体面,姆妈她不作声,我也能感受到她的态度。我不快点嫁出去、嫁给梁挥他爸,我能怎么办?体面,体面,人一生都想体面!姆妈现在偏瘫了能体面,是我们在照顾,那我的体面呢?我自己的家像什么样子?我就算欠你们俞家的,这么多年我过得日子,不算是一种偿还吧?我早该还完了吧?我怎么把日子过成了这样?我这日子像假农药一样!赝品虽然杀不死虫,但药不死人,应该是好事吧?体面?啼笑皆非是体面?”
      俞鸿雁看着妹妹的背影,用手迅速抹掉脸上的泪水,尽力用平和的声音说道:“我先回去了,晚点联系你。”
      梁挥把俞鸿雁送到门口,他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口。姨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快回房间去看他妈妈,她摆摆手,就离开了。
      俞兆萍不想吵醒梁挥外婆,压着气、绷着颈,让自己不要发出声响。梁挥走到她身后,轻轻拍着她的背,小声唤着:“妈,没事的。”
      俞兆萍回头看着儿子,梁挥帮母亲把老花镜取下、折好,放进眼镜盒,又抽了纸巾递给她。俞兆萍努力压住声音,还是压不下来,说道:“小鱼,你小姨的信,我后来找了的,那些垃圾早就被运走了。我是真跑回去找了的,我真的后悔,不该鬼火遮眼,不给家里说就撕了丢的。我是真的跑回去找了的……她也是的,未必不能再寄一封吧?怎么这么多年就不来信了?我是真的怕她在外面出事了,我是真的后悔。小鱼,我真的返回去找了信的,我真的找了的……”她再也压制不住情绪,哭出声来。
      梁挥双手握着妈妈的手,轻声安慰:“我晓得,我晓得,没事了,妈,没事了。”
      俞兆萍看着窗外,说道:“你小姨出事没多久,我就被退了婚。我这一生比哪个差过?我念书用功,工作稳定;我嫁给你爸爸,你爸爸做生意会赚钱;我还有你这样的好孩子——我孩子事业有成,还帮忙照顾偏瘫的尕尕,有几个人能有我家这样的好孩子?人活一口气,我比不上哪个了?”
      梁挥很难过,他知道妈妈这些年不好过。他轻轻拍着妈妈的手背,说着:“妈,没事了,都过去了。没人怪您,很多事不是您能改变的。”
      俞兆萍侧身抬头望着梁挥,说道:“小鱼,我当年就是要争一口气!我要证明,我怎么样都能过得好!你看,你爸爸待我不算坏,他出事后过了三年又好起来了,我不怨他——他一直很关心我,对家里人还大方。”她又低下头,顿了一会儿,又望向窗外:“我前年清明回复州拜祭你外公,在高铁上碰到那人了。他头发全白了,是遗传,他父亲也是那样的——他父亲是你丹小姨厂子的副厂长,明明姓何(本地方言里“黑”发“hé”音),你丹姨私下和同事叫他‘白厂长’。”说到这里,俞兆萍若有似无地苦笑了一声。
      “他是到江城看病,看完回去。他和我说话,我告诉他我过得是多么好。他说他晓得,听老熟人讲过了。他看上去过得不好。哼,他怎么会过得好?他太太那种样子——她太太和我是同行,她们局长的老婆带着单位里一群人赌博,拉了一堆人下水!他生病了,还不是没人陪着看?他儿子长得也没有我儿子高大英俊。我有这么好的孩子,我这一生划得来了吧!划得来……未必我的命,就真像我的名字一样贱吧?”
      俞兆萍终于撑不住了,伏在桌上嚎哭。
      梁挥见母亲这样,他的心像一颗被不停抽动的陀螺般昏痛,他不停地轻拍着母亲的背。他想说,他爸是混蛋——出事那三年,就是连累了母亲,逃走把烂摊子全甩给太太和太太娘家,算什么东西?他想说,他爸爸就是待家里人不好,除了一直给钱家里,在外婆生病这事上装都不装,又逃了——在外面“疗养”都多久了?他不能说,这种时候不能说。他想要是妈妈能早点和姨妈说心里话多好,她们姐妹俩怎么就一个样子呢?都不开口,各吞各的苦,明明是那么亲近的人。想着这些,梁挥发出苦涩的笑,自己还不是一个样子?看着别人,自己照样身在其中,和爸爸一样,自己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妈,妈……没事了。”梁挥从背后抱住了母亲。
      梁挥的外婆睁开眼睛,张着嘴巴,眼眶有泪,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她不敢发出声音,屏住呼吸后,狠狠地闭上眼睛。
      梁挥赶出门给姨妈打电话,得知姨妈快上高铁了。
      “我不要紧的,你不用过来了。我半个小时就到了,再打个车到屋,快得很。在家好好照顾你妈妈和尕尕。”俞鸿雁对着电话那头的侄儿子说道。
      “那您先坐高铁回去的话,我现在开车过去。老房子那边我这几个月没去几趟,没有收拾;丹小姨要是住您那边,您要准备的也多,我先给丹姨订个好点的酒店,环境好一些,她住得的舒服些,您和她也能好好说说话。”梁挥着急地说着。
      “小鱼……”
      “姨妈,我到那边差不多要一两点了,我已经约了阿姨上门打扫。午饭您记得吃。我晚上和您一起去接丹小姨。”梁挥生怕姨妈拒绝。
      “好,那……麻烦你了。”
      下午,梁挥接到了俞鸿雁,开车去酒店的路上,俞鸿雁在后排看着侄儿子的后脑勺,脑中翻腾出无数往事。
      “姨妈,姨妈?您不舒服吗?酒店附近环境好,很清净的。待会儿您先看看,有什么问题我们再改进。”梁挥见姨妈精神不太好。
      俞鸿雁提起神,头前倾点了两下,说道:“没事。你安排得蛮好的,让你费心了。待会儿我们看了歇一会儿,你先吃饭垫垫肚子,我等你小姨回来再吃——她九点钟才到站,还有几个小时呢。”
      “姨妈,这是我该做的,我也是俞家的人呀。我妈其实也很想见小姨,才一定要我过来的。她说的那些话您别往心里去,这么多年她一直睡眠不好,年纪大了脾气变得更急躁,前些年因为更年期身体不好还做了手术,您知道我爸那样的人……她自尊心强,怕在你们面前折了脸面,怕你看不起她,她心里和你一样苦。”梁挥小心翼翼说着,悄悄从前置镜看了眼姨妈。
      俞鸿雁闭着眼,直挺挺地靠着座位椅背,左手搭着右手,规矩地放在双膝上。她这几天没有睡好过,和小妹联系上后,每次冷静克制的长通话结束,她才能尽情痛哭。房间里满是东西,她却感到空无一物——她什么也没有。夜里双手把住衣帽架哭,明明铁架子的冰凉透过她的手指,却直教她喉咙梗塞发烫、连心也被烙痛。
      “小鱼,你妈妈小时候很漂亮可爱,周围的人都喜欢她,说起来都说‘这伢养得好,脸巴团团的,有福气’。她才几岁,就不喜欢大人逗弄她,有主意得很。尕尕生你妈时,你俞爹爹(外公)的哥哥家已经生了第二个儿子。尕尕看到你妈又是个女儿,很生气,一时气昏头把孩子推开,手重了,孩子摔地上了。你妈妈的背一直不好,根源在这里。她的背做过手术的事,你爸和你应该都不知道。我也不好揣测你尕尕的想法,她待我和你妈,没有对你丹姨看上去亲切,。其实生了三个女儿,旁人谁看不出来呢?但你尕尕和俞爹爹都是在单位工作的人,她也许是想要体面吧——对你丹姨好一些,面子上娇惯些,总能先堵上好事人的嘴。”俞鸿雁还是闭着眼,平缓地说着。她吸了下鼻子,继续道:“你丹姨的事,是你尕尕最先打退堂鼓。那时各种谣言都有,她想快点过正常日子,不想把船都打翻了,一家人栽河里。我想你妈对丹姨有怨,对你尕尕也是心情复杂的。她一直说自己是‘夹心饼干’,不受重视,说你丹姨是‘娇娇宝贝’,可哪里又有什么‘娇娇宝贝’呢?我从来没有真心恨过、怨过你妈妈,她是我的妹妹,谁会记自己姊妹伙的仇呢?她小时候很白,还是又软又卷的头发,最讨厌别人说她是‘假洋鬼子’;她个性强,在学校里不许同桌女孩过她桌子的‘界线’,放学了路过人家门口,被好几个那女孩的邻居小伙伴堵住,也不怕。你像你妈妈,三岁前都是大卷的浅色头发。”
      窗外风吹着,细雨丝丝。俞鸿雁咳嗽了几声,梁挥忙把窗关上。他不知道对姨妈说什么,这种家族之苦,他不知道能说什么。
      “小鱼。”俞鸿雁睁开眼睛,唤了梁挥一声。
      “嗯,姨妈,我听着呢,您说。”
      俞鸿雁被梁挥紧张又小心的样子逗得笑起来,小声说着:“没事,你不必介怀心上。姨妈老了,记不住事,只记得些陈谷子烂芝麻了。年纪大了,话多容易惹人厌。”
      “没有没有,您别这样说。”
      俞鸿雁笑笑,又靠着椅背闭上眼:“我晓得,我不是说你厌弃我,我晓得你是怎样的孩子。小鱼,我也好想恨、好想怨啊,我不知道恨哪个。我只恨这襄江!襄江流到汉江,再由长江入海,人哪里晓得这一生会流到哪条河?小鱼,愈恨愈近,愈近愈远。”
      梁挥愣住了,他再次通过前视镜看姨妈。闭着眼的姨妈面色平和沉静,像一尊古朴的观音。姨妈应该是忘了染头发,她遗传了外公,头发是粗质的亮银色——他想,她这么老了吗?梁挥还小的时候,有年中秋节,大家都在外公家小绿楼,外面来了挑着担子送观音的贩子,那是用劣质石膏粗糙刻相的菩萨。左邻右舍心里又气又骂,出于习俗忌讳,还是没有面露愠色,都表面恭敬地把菩萨“请”回了家。既看不上,又没办法。梁挥母亲气着说,简直是诈骗,三十块的破石膏,该给那贩子抓起来!那时姨妈找了块红布,把那菩萨包了起了,放阁楼搁着,家里才继续欢喜着吃团圆饭。
      江对岸在大面积烧桔梗,烟雾飘过来,整个城市像被上了层磨砂的塑料膜。已经是霜降时节了,晚秋的风雨太凉。梁挥停好车后给姨妈开门,两人去看了给小姨订的房间。
      “小鱼,怎么是这么大的套房?”俞鸿雁疑惑地看了看房间。
      “姨妈,你们姐妹肯定有很多话讲,您可以在这边陪小姨多说会话,在这边过夜也好。”
      俞鸿雁不好意思,总觉得麻烦了梁挥:“麻烦你了,你有心了。”
      “是我该做的。您先小睡一会儿吧,一大早去我妈那边,来来回回也累坏了。到点了我叫您,咱们去接小姨。”梁挥温和地回姨妈。
      南站外面,俞鸿雁紧紧抓着栏杆,向出站口张望着。天气这么凉,居然还有蚊子,嗡得人焦躁。梁挥自然地挽住姨妈的手,俞鸿雁看了眼他,神色放松了一些,把手从栏杆上放下来。
      “你小姨应该快出来了,半个小时前发消息我说,动车在夏口站停着,就一站到这边,应该快了。这会也不下雨了,真好,真好。”俞鸿雁像是在对梁挥说,也许是在对自己说。
      一位穿着浅灰色亚麻薄外套的女士走出来,她定住脚步,看向梁挥他们那边后,挥了挥手,笑着推着行李箱走过来。还是梁挥提醒了姨妈,拉了拉她的胳膊,指向侧前方问道:“那是丹姨吗?”
      两姐妹双手紧握在一起,都克制地笑着。
      俞丹芳先开口了:“大姐,你瘦了好多。”
      俞鸿雁紧抿着嘴,眼窝更凹了。她轻轻侧过身,告诉自己不要哭——妹妹回来是喜事,不能让她看见自己哭。快速平复心情后,她回过脸看着妹妹,笑道:“嗯,我老了,脸挂不住肉了。”捏了捏妹妹的手,又问道:“你冷不冷?带了厚衣服回来吗?家里这些天降温了,十一那些天还穿短袖呢,说变天就变天了。”
      “我不冷,高铁上有空调。你等了我这么久,冷不冷?”俞丹芳温柔地回道。
      俞鸿雁忙拉着妹妹往一边走:“我不冷。我们回去,停车场就在那边,不远的,快到车上去,不到这边吹夜风了。”
      梁挥轻轻拉过俞丹芳的行李箱,帮忙推着。俞丹芳笑着点点头道谢,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姐姐,问道:“这是二姐的孩子?”
      俞鸿雁赶紧说道:“哎呀,我真是的,都忘了介绍。这是梁挥,家里喊他‘小鱼’,是二妹的小儿子,前几天和你电话里聊过的。二妹还有个大女儿叫梁悦,悦悦的孩子读高中了,咱们家第四代都这么大了。”
      三个人边走边说,俞丹芳仔细地看了梁挥好几眼,笑着对姐姐说:“小鱼的耳朵和二姐一模一样,圆圆的,大耳垂;皮肤白净,像二姐;头发也像二姐,是个很俊秀的孩子呢!”
      俞鸿雁挽着妹妹,回道:“他长得很像我们爸爸,老头子生前最宝贝他了。他也讲良心,对外公外婆孝顺得很——之前老头子最后的日子,他一直守着照顾;现在姆妈偏瘫,他也在帮忙。喏,那个老屋就是他在住,他自己在复州开了家花园设计工作室。今天他找人把老房子全部打扫了一遍,就是为了迎接你回来,明天我带你回去看看。”
      “嗯,是像爸爸……”俞丹芳哽咽起来,“大姐,对不起,是我不好,没有尽孝,你和二姐担了我的责,我把屋里都拖累了,我……”
      俞鸿雁大声打断她:“不说这了,不说了!你回来是喜事,没有人要怪你。家里都挂记着你,你过得好就好。这些年,我们是最坏的准备都做了,你能平安回来,就够了。你二姐要照顾姆妈,后天吧,我们看是后天还是外后,一起去夏口那边,到时候就见到她、见到姆妈了。姆妈还不晓得你回来了,等你这两天平复好心情,做好准备,我们再同她说。”
      俞丹芳点点头,一只手捂着脸擦泪。俞鸿雁拍拍她的肩,轻声安慰道:“都过去了,不哭了。你能回来,就够了,我这生也算是功德圆满了,以后能安心闭上眼睛了。”
      车上,俞鸿雁双手握住妹妹的左手,一直向右看着她——她要仔细看看妹妹,想穿过这鬼打墙般的三十八年,好好看看她。俞丹芳沉静平和地接住姐姐的目光,回握住姐姐的手,靠在姐姐身上。
      在酒店附近的本地菜饭馆,梁挥没怎么吃。他想给姨妈和小姨多一点独处的空间,简单吃了几口菜,便说下午吃过了,要出去抽支烟。和她们打好招呼后,他就去了门外。他隔着玻璃,忍不住好奇地看了几眼小姨:小姨的眼睛很像他妈妈,比妈妈的更柔和;小姨的外套上别了枚胸针——银色绕丝的鸟巢,巢里镶嵌着三颗灰色的珍珠,一只归来的燕子张开翅膀,紧贴着巢沿。梁挥手插在裤袋里,无奈地笑了一下。自己这拙劣的借口,他戒烟都多少年了。一整天忙着,还没来得及联系妈妈,她肯定很急切地想知道小姨的消息。于是,他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妈,还没睡吧?我们接到小姨了,现在正吃饭呢。明天带她去老房子看看,后天一起去您那边。”梁挥轻声对母亲说道。
      电话那头,俞兆萍的声音有些疲惫:“嗯,接到就好,接到就好。唉,都怪我那会声音太大。你尕尕应该是晓得了,她一整天都睡不好,动来动去,问她也不作声,不和我讲话,像在置气一样。刚刚又给她擦了身子,换了衣服,她才睡着。”
      “嗯,您也早点休息吧。过两天我就回去帮您了。”梁挥回道。
      俞兆萍忙说:“不是,不是,我没有抱怨的意思。我趁这会赶紧把衣服洗了、地拖了,搞完了就睡。你不用担心我……这两天多把搭手帮你姨妈,把你小姨关照好。”
      送姨妈和小姨到酒店房间安顿好后,梁挥回了小绿楼。
      梁挥白天没有细看,这会院子里灯开着,他发现墙角有棵野长的、一人高的红蓼草,挤挤攘攘的玫红色的花穗垂下,在夜色里泛着艳光。他想:钓点附近水岸边的辣蓼花,该开得一片片了吧?那年她要做酒曲,他专门跑那边剪了些带给她。他走过去掐了一小枝带上楼,插在房间电脑桌上那只她送的矮矮小小、带着圆耳的白陶小鼠小瓶里。
      阳台的单人沙发上放着一个月亮玩偶。白天阿姨收拾时问过梁挥,他也不知道放哪儿,就搁在这了。这只戴着婴儿蓝睡帽的奶黄色毛茸茸弯月亮玩偶,闭眼微笑着,帽顶垂下来个小圆绒球——它其实是个热水袋套,以前配着的热水袋芯子,在他和石唯分开后找不见了。梁挥一个人在石唯小兴路房子住那段时间,总疑惑石唯怎么还给这月亮玩偶单独盖条小薄毛巾毯,后来问了她,她才回他是个热水袋套。石唯怕冷,念书时又被热水袋低温冷烫伤过脚,特地淘了这个毛月亮。梁挥这些年睡眠一直不太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想不出过着省事又平和生活的自己,有什么失眠的理由。和石唯在一起后,他的睡眠问题缓解了很多,也许是她把毛月亮给了他,也许是她做的香薰蜡烛燃起来很助眠,也许……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他记起石唯在沙发上午睡时,人总是蜷成一团紧贴着靠背,她的右手会伸进枕头下,左手在枕头上紧紧抱着。在一起时,他好像没有关注过她的睡眠,相聚总是短暂的,他想,她的睡眠应该也不会好吧。
      梁挥坐到沙发上,阳台的冷风吹得他太阳穴发麻。天空像冬天糊了层雾气的玻璃窗子,他多想像用手指在玻璃窗上写字一样,把天上的灰给抹掉。抹不掉的。天上没有月亮,看着手里的毛月亮,他重重地向后靠着。热水袋芯子没了,石唯之前种在院子里的蜜糖玛格丽特小菊,在今年夏天热死了。时间让一切变成灰雾,记忆却像热水袋芯子,是温的。今天,他太累了。
      第二天清早,俞丹芳就起来洗漱。俞鸿雁迷迷糊糊醒过来,慌忙翻起身问道:“丹芳,怎么这么早?怪我夜里一直和你说话,应该让你早点休息的,没睡好吧?”
      “没有没有,月经转回去了之后,身体一直多汗少眠。年纪大了就是这样,睡眠浅。姐,你再睡一会儿吧。”
      俞鸿雁怔了一下——小妹今年也有五十八岁了。
      早饭两人没在酒店吃,俞丹芳说想吃油墩子,俞鸿雁带着她一路走,过一道道桥,去附近袁镇的菜市场过早。
      卖油墩子的摊头没问到,卖欢喜坨(炸麻团)的铺子也没有,记忆里卖炒绿豆皮的摊主,现在改卖塑料杯子现封的养生粥了。俞鸿雁找不到许多老摊子了,她对这里不再有自己以为的熟悉。老陈的老家是袁镇,在儿子陈羽小时候,一家三口过节总过来。那年举报丈夫后,她也离开了原来单位,在父亲老友的帮助下,转职做了日语教师。
      回酒店路上,俞丹芳见姐姐情绪不太高的样子,笑道:“姐,没事,我也不是特别馋油墩子。吃不上欢喜坨,咱们也要欢欢喜喜的。”
      俞鸿雁笑起来:“嗯,没事。这边变化太大了,我和陈羽爸爸分开后,好多年没来过了。你二姐以前就在这边储蓄所上班。”
      俞丹芳点点头:“我记得,记得二姐在这边上班。”
      两人又走过一道道桥,到了二号闸那边。秋色撩人,是俞丹芳记忆里的红橙色——红尘里滚过一遭后,想不到还能再见到的故土柔色。俞丹芳走到闸口前方的桥栏边倚着,三号闸和下榻酒店就在对面,河两岸的蓼草铺满了粉色的小花,两岸都有三三两两垂钓的人。
      俞鸿雁走到小妹身边后,轻轻揽住她的背,也望向对面。
      “这边环境很好。大姐,这次让你们费心了。”俞丹芳轻声说道。
      “你真是……就不说这种话了。”俞鸿雁轻轻捏了捏妹妹的肩,“小鱼找的这边,这边安静,老干部疗养中心也在这一块。这孩子还真操了心。你二姐……她也是挂念你的。”
      “我晓得,我晓得,我对她没有怨……是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家里。”俞丹芳想起二姐就心有愧。她还记得,二姐每次用蓼花做酒曲都要发霉,每次她笑二姐,二姐从来都经不起逗,一逗就大发脾气,大姐拿她们俩没办法。
      “莫说这话了哦!你好好的,我们已经很知足了。”
      两人继续走着,地上有银杏树落下的叶和果,俞丹芳抬头望去:枫杨树上挂着一串串枯果,苦楝树叶子变黄了,挂着黄绿色的苦楝子,悬铃木一树枯叶。
      秋色禁不起细看,美,也残忍,让人心痛。
      路旁几十年的樟木,噼里啪啦落着乌紫色的小果子,行人走过,踩得咔嘣一声响。朴树的叶子全黄了,叶片黄里透着点点要细看才能发现的粉。
      俞鸿雁顺着小妹的眼神看过去,说道:“老家后面也种了樟树和朴树,三棵樟树,是老头子想着等我们出嫁砍了做箱子装嫁妆的。结果我们姐妹都是仓促嫁的。老家祖屋没人住,就大伯一家在那边,偶尔帮忙去打扫一下。那三棵树,十几年前就让我们堂哥卖了,他真是的,卖自己家树,连咱们家的也砍了!你二姐去那边和他大吵一架,看在伯母这么多年待我们不错,也就算了。老头子的心愿是葬在祖屋后面,我们遂了他的愿。”
      俞丹芳俯下身,捡起一片朴树叶子。小时候,比起樟树,她更喜欢朴树,她喜欢锯齿状的朴树叶子。姐妹们玩闹时,她总调皮地用叶片吓唬二姐,说是“叶子刀”来锯二姐。二姐捡起树枝就追得她满处跑,她再嘻嘻哈哈去找大姐告状。
      “姐,待会小鱼过来接我们去家里,下午能再让他送我去趟祖屋吗?我买点东西看看大伯母。我这次回来,先不想让大多亲戚晓得——他们也都年纪大了,姑妈那边我就不去了。我想回趟祖屋,也……也去看看爸。”俞丹芳说到最后,声音哽咽。
      “好哦,好啊,是要回屋里看看了。吃过午饭,就让小鱼送我们去祖屋。”俞鸿雁拍了拍妹妹的肩。
      绿化工人在修剪红紫薇枝条,枯枝全部剪掉。俞丹芳见状别过头去,不看那边。行道旁的紫薇花木,都是把苗干交叉扭曲编织在一起,形成网眼,做成瓶造型或葫芦造型。
      俞鸿雁看了,笑道:“哦,冬天花木要剪枝了。我有个学生,特别不喜欢这种造型的,她不喜欢扭曲自然姿态的花木,说看着都心痛。还有梁挥,他之前接个造园的活,东家硬是要加个‘宝葫芦’紫薇,他也是说最不喜……”俞鸿雁突然不说了,嘴角耷下来,叹了口气。
      “我小孩的爸爸,喜欢各种盆景苗木,他最喜欢扭曲枝干造型。我……我不喜欢。”俞丹芳勉强地笑了笑。
      “丹芳,现在姆妈不在夏口,就在我这边。我和你二姐一人照顾一个月,之前姆妈一直和我过。要是不跶倒那一跤,姆妈还是享福的。我们这些年,过得蛮好的,比普通人家条件也稍微好一些,你不要心里有负担。换了好几个护工,姆妈都不依,一来外人,她就以为我们要害她、抛弃她。好在小鱼也帮忙照顾,这么长的日子,我和你二姐也都适应了。你二姐就是嘴巴犟,她心不枯的。”俞鸿雁见小妹听完在落泪,伸手给妹妹揩掉眼泪,“你不哭,没事的。你昨天又说出钱,又要回来照顾姆妈,真的不急。我和你二姐,还有姆妈,都不缺钱。你先紧着自己的事吧,把自己顾好了再说。以后,随时想回来就回来,这里永远有你的屋。”
      俞丹芳点点头,捂着脸不说话,俞鸿雁抱着妹妹的肩轻轻拍拍她。
      “丹芳,当年你那条桃心金项链,一直在我手里保管着。下午从祖屋回来,我们一起去我那边,我交还给你。”俞鸿雁说罢,把妹妹揽得更紧了。
      俞丹芳在姐姐怀里哭出声来。
      当年,俞丹芳去锦城找男友小林,到了那边的服装城,才打听到大刘根本没带着小林去过。她辗转找到利州,才了解到小林在那年火车和客车相撞事故中受了重伤,小林的家人从南方过来,把他带回去治疗——南方医疗条件更好。她那时就是一根筋,一心想着见到自己的爱人,压根没想到先回家想办法,反倒一鼓作气跑到南方去了,途中还染上了严重的肺结核。她并没有见到小林,小林的亲属把她送进医院治疗,待她身体完全恢复,已经是九个月后。
      他们家还给了她一笔钱,他们说小林去了港城亲戚那边,以后不会再去复州了。原来,小林是被大刘骗了。大刘沾了赌,欠了一大笔钱,便设局借去锦城进货为由,从小林身上搞钱——他知道小林为了准备结婚,手头有不少积蓄。小林命大,钱没了,人好歹逃了,可偏偏紧急跳上的那辆客车出事了。小林家属让俞丹芳死了和小林见面的心,他们家不去复州追究大刘,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儿子捡回一条命,已经是祖上积德、老天保佑,他们不会让儿子再和复州有任何牵扯。至于小林和俞丹芳的婚事,也绝无可能了。
      俞丹芳见不到小林,又受不了这些精神打击,也不敢回家。万念俱灰时,她也想过一了百了。有天在桥头游荡时,被几个女工救下。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哭,后来领头的王姐把她带回住处。这位王姐曾在复州的预制板厂当过小工,粗略了解了俞丹芳的情况后,帮她进了一家厂子做女工。她有文化、懂技术,后来慢慢在厂里转回了老本行。
      离家前几年里,羞愧混杂着恐惧和软弱,俞丹芳很想联系家里,又很怕面对这一切。她很思念父母和姐姐,又不敢面对自己突然离家对家里造成的后果。她给好友江群寄过一封信,想打听家里的情况,她寄的地址是江群工厂,不知是不是没寄到,并没有回应。在那位王姐的鼓励和劝说下,俞丹芳在离家三年后,终于给家里寄了一封信,结果并没有回音。她想,也许家人没有原谅自己,也不愿原谅自己。
      俞丹芳在三十岁时生下了一个孩子,她爱人是针织厂的老板,她刚换到这个厂子工作,就被他猛烈追求。她以为他给了她一个家,却不知道他在对岸有家。在孩子十岁那年,这虚有其表的美好被撕开,她再一次失去了她最在意的家庭和爱。孩子被送去对岸,由他的妻子抚养,他的生意转到了吴州。她联系不上他,也找不到孩子。
      也是那一年,在那种让人无法麻木的痛苦下,她想要回家看看。她真的很想父母亲和姐姐,她开始懂了一点点他们当初的痛苦。她是和一位开美容院的同乡友人一起返乡的,那位友人说起要回家探亲,她当即就决定一起。对方一路都温柔地宽慰她,鼓励她面对。
      到复州后,她先找到了大姐原先的单位,发现大姐已经不在那边工作,也没有人知道大姐的去向;她鼓起勇气回小绿楼,院门和围墙都被泼了红油漆,大门紧闭,无人应答;她又找到二姐工作过的储蓄所,对方一听到二姐名字,就敷衍道“没这人”;她去找江群,发现已经没有丝织厂了。她不知道怎么办。现在想来,为何当初不再去一趟祖屋,找乡下亲戚打听?可能还是觉得自己辱门败户,实在不敢面对。
      那年,在同乡友人忙完家事准备返回莞城时,问她:“要再试着找找吗?”
      她摆摆手,不再说话。一晃,这都快二十年了。
      梁挥把姨妈和丹小姨接到小绿楼家里。小姨这儿看看、那儿瞧瞧,眼里满是愧疚和不安。她在书房看到那张自己穿着塔克褶衬衫和大姐的合照时,终于流下泪来。梁挥慌忙抽了纸巾给小姨拭泪,说道:“我本以为家里没有小姨您的照片,有次无意发现了这张,应该是俞爹爹特地压在另一张照片下面的。他一直很挂记您,我们都很挂记您。”
      开车回祖屋路上,三人一路无言。梁挥见姨妈有些疲惫,便让她小憩一会儿;丹小姨一路望着窗外,时不时捂着手帕擦泪。
      俞鸿雁在车上睡得迷糊,总觉得像是看到了父亲——他还是女儿们都在家时,在小绿楼院子里给月季埋花肥的样子。
      俞鸿雁在那次石唯告诉了她所有找到的、关于那个所谓俞丹芳“朋友”——“远房表姑”的信息后,便关注了那人的短视频账号。由于一直给那个好几年没更新的账号发私信,却没有的回音,她想着不能这样一直等下去。她仔细观看了每一条历史内容,发现有段时间,那人频繁发了一个本市幼儿园的视频。她通过同样在教育系统工作的熟人朋友,一起实地去那个幼儿园打听,了解到那人的一位熟人在幼儿园食堂工作,前几年那人回来,总过来找这位朋友叙旧。辗转联系上那人后,虽然这位友人和俞丹芳多年未联系,却还是尽力帮忙,最终帮助俞鸿雁联系上了妹妹。
      俞兆萍在给老母亲喂水,母亲喝完后,突然拉住她的手,眼巴巴地看着她,眼里有泪。
      “姆妈,您家……”
      俞母流下泪来,小声唤着:“丹丹,丹丹……”
      俞兆萍坐下来,双手覆在母亲的手上,轻声安慰道:“您家不哭额,明天丹芳就和大姐回来了,来看您家!是喜事,不消哭啊!”
      那年元宵节,梁悦才两岁,俞兆萍带着孩子回娘家过节,大姐也回来了——那时她孩子才几个月大。俞父专门给两孩子分别做了兔子和花蛇花灯,大家笑着说孩子太小,都不会玩,俞父只道:“那孩子妈玩吧,你俩也是我孩子”,大家说说笑笑,家里难得有过节的气象。
      俞兆萍去外面倒垃圾时,邮递员小施同志刚好来送信,老远就和她打了招呼。
      “俞姐好!你好久没过来娘家了吧?元宵快乐!新年快乐!”
      俞兆萍心情不错,笑着回道:“是啊,好久没过来了。元宵快乐!小施啊,不是我说你,元宵过了就不算过年了,还新年快乐呢!谢谢你啊!你怎么今天还送信呢呀?”
      小施收起笑容,凑过去,小声说:“有俞主任的信,上面地址写的是21号,字偏偏粘黏在一起,我看成4号了,又没过细看收件人,直接送到4号楼吴主任家信箱去了。吴太太昨天碰到我,大过年的把我骂了一通,说我给他们家带晦气,‘啪’地把信甩我身上了。我今天特地送过来了,的确是我不好,给你们添麻烦了。”
      俞兆萍笑道:“没事没事,多谢你今天跑这一趟哈。”又愤愤不平地道,“吴主任他老婆和他一样,放得出什么屁!我家的信怎么就晦气了?他就是嫉妒我爸!平时和我爸面子上都不敷衍,招呼都不打,一个字不说,高傲得很呢!自己没本事,背后区区拱拱别人倒蛮能的啊!”
      小施打好招呼就走了,俞兆萍笑笑点头后,低头看了看信封。这一看,右手的垃圾袋也掉了——地址是岭南那边,寄信人写着“小妹”。俞兆萍一时气急,心想还真是撞了晦气!
      过年过节本该是热闹喜气的日子,一想到这几年因为小妹受的苦,那天大的委屈就压下来。她不知怎么想的,想都没想就把信撕了,顺手丢手边垃圾袋里,走快步到不远处大垃圾桶,出气般狠狠扔进去。
      等俞兆萍反应过来时,她正抱着梁悦来回踱步哄孩子睡觉。她想:地址是岭南,那小妹是去找小林了?不对啊,小林当初是去西南锦城进货,他们怎么不回来,直接去了岭南呢?当初小林的铺子被人放了火,带小林去西南进货的大刘,被追赌债逃跑了……越想越不对劲,她把孩子一把推进梁烈怀里,转身着急往门外跑。可垃圾已经被收走了,她当场崩溃,破口大骂:“谁大过年的还收垃圾。”俞鸿雁见她行为反常,忙把她拉进门劝了劝。俞兆萍却愈发气起来,对俞鸿雁发了一通无名火。
      事情没几天还是被俞鸿雁知晓了——她碰到了小施,他提起来给俞主任送错信的事。俞鸿雁为此和俞兆萍闹了好一阵子,但也不好让父母亲知道晓。此后,俞鸿雁更加坚定了不能放弃寻找小妹的决心;俞兆萍受不了俞鸿雁这般固执,更加排斥家里提到小妹。她很委屈:明明自己是最大的受害者,到头来倒怪到自己头上了?
      八十年代末,复州预制板厂和砖厂,有很多外地来的工人,女工也多。王三女是随同乡过来打工赚钱的,家里欠了债。
      梁烈在家里的预制板小厂子帮父亲的忙,他家这厂子,有点灰产的意思。他对厂里做活的女工更照顾一些,特别是看到外地来的更不容易。他喜欢王三女这个灵活大胆有主见的女孩,两人的交流也比旁人多些。王三女的名字是家里随便起的,她说自己要是一片云就好,能飘到想去的地方,天大地大,总有她一口饭吃。梁烈听了,就叫她小云了。
      小云在复州辛苦做工没赚到多少钱,加上母亲病重,要她回乡嫁人,她便和同乡们商量要回老家了。梁烈偷偷给了她一个信封,里面有六百块钱和一枚玉戒指。这枚玉戒指,是梁烈托跑边疆线大车的姑父带回来的。他想小云明白自己的心意。后来,他不顾家里劝阻,跑了小云老家一趟。他没有找到小云,反倒被她家里打了一顿,还被扭送到派出所。好消息是,小云没嫁人;坏消息是,小云把钱留给家里,人走了。有人说她去南方打工了。
      俞兆萍是在这时期认识的梁烈。她被退婚后,一直受流言蜚语困扰,每天强打着精神工作。她个性强,遇事会立马反击,同事也排挤她。那天,她因为有事耽搁,下班比往常迟了好久。偏偏是大雨天,她求快,就走了储蓄所后面预制板厂的小路,推着自行车拐进去,就遇到了几个社会青年。对方拦她的车,她本就急躁,破口大骂。在对方要动手时,梁烈从厂子里跑出来,给她解了围。
      俞兆萍很感激这个个子高大、又有正义感的青年。那时不知怎么了,她每天下班都会推着自行车去预制板厂坐着等梁烈,可见到人了,她又不好意思,和他说几句话了,又推着自行车匆忙走了。梁烈总会把她送到大路上,看她走远才放心回厂。
      梁烈一直在找小云,偶尔对俞兆萍提起来。俞兆萍问他:“别人都说她去南方了,她去南方也不来这边找你,也许是她想到南方工作生活呢?”梁烈只是回她:“她真去南方工作了也好,她过得好就行,我不是纠缠的人。可谁知道外人是不是瞎说呢?她安不安全呢?你要是有朋友杳无音信,你会明白我的心思的。”
      这时俞兆萍想起小妹,她有怨,但她有时也是担心妹妹的。梁烈的话让她愈发欣赏他、尊敬他。她勇敢地追求起他来。后来,他们顺利结了婚,家里并没有她预想的反对。也许出了小妹的事后,父母对他们姐妹再没有什么要求,只求她们平安就好。
      婚后,梁烈先是跟着姑父跑运输,后来慢慢有了自己的车队,日子越过越好。俞兆萍对自己的日子是很满意知足的。这一切对她来说,来之不易——让她从因为小妹差点走不出来的“无妄之灾”中脱身。
      梁烈豪赌输光家产那年,俞兆萍没有崩溃。她相信他只是一时迷了心窍,始终记得他平时对自己的好。梁烈躲债跑了,烂摊子甩给俞兆萍,娘家跟着她一起吃了不少苦头。债主天天上单位闹事,俞兆萍被迫辞了工作,就算抵押了房子,也只是杯水车薪;女儿梁悦刚去外地上大学,家里突遭变故让她大受打击,生活费后来全靠姨妈接济;俞鸿雁帮着给因生活变故沉迷游戏、厌学的梁挥找愿意接收他的学校;小绿楼被泼满“欠债还钱”的红漆,刚洗干净,转头又有人来泼——本已退休安享晚年的娘家父母,硬是躲到外地姨父家避了三年。
      这个家到底给俞兆萍带来了什么?她不知道。家让她有恨、有怨,又依赖。她知道父母没有亏待她,大姐也是真心待她好,可她心里太苦了。或许,她被困在了小妹离家的那一年,只是她以为她早就逃脱了。
      俞母用力把手从俞兆萍的手里抽出来,紧紧抓住她的双手,声音颤抖着说:“萍伢,你不怄额!怪我,都怪我!是我当年要面子,嫌折人,没有坚持找丹丹,不是你们的错!”
      俞兆萍用力把手挤出来,别过脸不愿看母亲,她默默擦着泪。
      俞母带着哭腔说道:“萍伢,你爸爸给你取名‘兆萍’,不是顺口说不叫‘腊梅’叫‘兆萍’。是因为他工作上有位成就卓越的老前辈,名字里带‘萍’字,他想你将来也能有本事!生丹丹时,我晓得我的身体,这是最后一个伢,我想生儿子伢。我要你爸爸照儿子伢名取,要是丹丹是男伢,应该是叫‘舟舟’的啊……”
      “丹伢是没有桨的舟,漂了几十年找不到岸,我对不起她,对不起你们!你不要怨她,也不要怨自己了!”俞母哭出声来。
      俞兆萍抱住母亲的肩头痛哭。她不知道是哭什么——为自己这游萍般的宿命,还是为小妹这无桨的孤舟?她只知道,她终于可以没有负担地痛哭一场。
      乡下农田里在大面积烧秸秆,烟灰味飘了过来。梁挥在清理外公墓前的杂草,俞丹芳跪拜完起身,俞鸿雁轻轻拍了妹妹的肩,给她递过纸巾。
      有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碎片轻轻飘下来,落到俞丹芳胸前的鸟巢胸针里,盖住了那三颗小珍珠。是烧桔杆的灰片,像是她记忆中俞家小绿楼院里栀子花开满时吸引来的大黑蝶的残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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