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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葬
自秦长老讲了那个不怎么说人话的故事后,接下来的两天,他就一丝闲暇时间都不再有了。天天被薛长老拎到这里又提到那里,不是在后院吭哧吭哧地劈柴,就是被按在药房里分拣药材,跟个鸡仔一样被撵来撵去。对此秦长老也不介意,除了干着眼睛假哭几声外,倒也随薛长老摆布。他依旧嬉笑怒骂,插科打诨,却再不会特意凑到迦蓝眼前晃荡。
他甚至不知从哪找来一把剃刀,磨得寒光凛凛,笑嘻嘻地送给玉长老。“瞧瞧,老玉,”他献宝似的将剃刀捧上,刀锋映出他谄媚的笑脸,“给咱们小佛子用的,我可是下了血本!瞧瞧这刃口,保证好用的很。”
玉长老含笑接过,指尖轻抚过冰冷的刀锋,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秦长老的眉眼。那目光过于温柔了,悄无声息的,又细细密密笼罩着他的一举一动。
檐下的阴影仿佛凝滞,墙角的裂缝中似有金光流转,甚至药炉升腾的蒸汽里,都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那不是真实的视线,而是一种意识层面的冰冷笼罩。
他知道,但是他得装着不知道。但是视线太多了,秦长老咬着牙亲自把迦蓝领到镇中心的佛像前,又恭恭敬敬求来了玉长老,当着她的面,用夸张的、哄孩子般的语调问道:“来,小迦蓝,告诉你玉师父,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迦蓝对他的问话没什么反应。他只是看着玉长老像等待着一个许可。玉长老似是也想看看这有趣的场景,于是轻轻点了点头。秦长老这才貌似放松了,他吁出一口气,用气音轻轻提示:“白水镇的……”
“迦蓝是……白水镇的。”迦蓝跟着念。
“真乖。”秦长老故作欣喜,“那你的家,在哪呢?”
他引导着迦蓝的目光,扫过佛像,扫过玉长老含笑的眉眼。
“……在这里。”
“对喽!”秦长老抚掌,笑嘻嘻地转向玉长老,邀功似的接着问:“那你此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迦蓝沉默。秦长老便凑近他耳边,声音压低,却足以让玉长老听清:“是不是要把自己,献给你的佛呀?”
“……献给佛。”迦蓝依言复述。
迦蓝每复述一句,玉长老唇边的笑意便深一分。秦长老面上笑得灿烂,藏在袖中的指节却已掐得发白。
“妙极!”秦长老眉飞色舞,丢出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往后,要做什么人?”
他紧紧盯着迦蓝,心里是一片忐忑。直到他看见迦蓝的眼皮微微颤了一下,是很小很小的幅度,又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迦蓝一字一顿地挤出玉长老最想听的话。
“做……白水镇的……僧。”
秦长老面上满是得色,他讨好又卑微的向着玉长老拜了拜,他的迷途知返,似乎终是将玉长老取悦了,她唇角微勾,那惯有的、慈悲而温婉的笑容重新浮现,“师兄往后,可莫要不懂事了。”
秦长老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感觉到身上绑着的那些视线终于一道一道被撤下了。他点头哈腰的送走玉长老和迦蓝,回头冷漠的看向那尊拈花微笑的泥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嗤笑了一声。
而这时的迦蓝则处于一种很奇异的状态中,自那天落水后,他就处于一会混沌着,一会又会获得片刻清明的奇妙状态里。他能偶尔的控制身体,但大多数时候又只能看着。
看着的时候他像是浮在半空中的,会有很多人拉着他的手,一会换一只,一会又换了一只,他们拉着他,让他不会散去。于是迦蓝就像是透过别人的眼睛在看。他看到自己温顺地坐在回廊下,听着玉长老讲着皈依后的种种规矩。他看到自己不住点头,唇角甚至能牵起一个符合期待的弧度。他能看到秦长老荒诞不经又目眦欲裂的等待着他的回答,他看到自己被领回医馆打坐静心。这感觉很奇怪,他想,人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不应该会这样任人摆弄的。
那他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他又想着,可能只想了一瞬间,也可能想了很久。迷糊了就等着下次清醒接着想,忘了就重头再想,或许是翻来覆去想的太多了,他感到那些小手一个接着一个的拍在他的胸前,一下一下的。
有大有小,有轻有重,有软有硬。他看到很多的小光点挤入他的胸前,然后他居然能感觉到胸腔里迟缓的传来了痛楚。
那是……他的佛骨。他的佛骨有了回应。
他是……佛子,不是白水镇的,也不是大吉祥寺的。
他是迦蓝,有人说过他可以只是迦蓝,那人……
「小菩萨。」
那笑声又来了。伴着薄荷的味道,伴着念念不忘,伴着指尖缠绕发梢的温热触感,伴着深夜被拥入怀中的安稳,伴着那人落在他眉心的吻,伴着那句他亲口许下的,烙进灵魂的誓言。
迦蓝的意识在灼热的痛苦中闭上眼。那些被佛光强行压制的记忆碎片如决堤洪水,裹挟着滚烫的温度冲垮了认知的牢笼。
胸口的闷痛骤然化作灼人的滚烫。迦蓝低头,看见自己心口透出璀璨金光,佛骨正在血肉之下剧烈震颤,是愤怒地、骄傲地燃烧着,仿佛在宣告它只属于一个名字。
「十方三界,唯你是我的佛。」
惊雷无端炸响,白水镇似乎都震了一下,秦长老掩去目中一点湿润,玉长老微微拧了拧眉,她直觉好像有什么在失控,可是她能看到秦长老安安分分的在给小沙弥们讲经而迦蓝也是一直垂着头动都没动。她原地踱了几步,有些后悔了。她以为的稳妥……或许真的会夜长梦多。
当天下午,白水镇突然迎来了一场盛大的仪式。那是一场喜葬。医馆阿明的归佛喜葬。
那个面相憨厚的,曾让阿常摸他光的头,曾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小沙弥,在城镇中心佛像脚下,自己为自己组织了一场葬礼。
本已经粉碎的佛像不知何时重新被黏贴修复,拈花微笑,宝相庄严。只是脖颈处那道被迦蓝一言问出的巨大裂痕依旧狰狞,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丑陋不堪。玉长老带着迦蓝前来参加喜葬,看到那道裂痕便走上前去,心疼地抚过。她对镇民温言许诺:“待小佛子皈依完成,佛力圆满,佛像自会恢复如初。”
迦蓝的意识依旧在空中飘着,他看到镇民们在那番话语的引导下,齐齐将目光投向那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空壳,看着那壳子站在玉长老身侧,微微垂着头,说不出的慈悲静默。
那表情那模样,碍眼极了。
他看到玉长老用那贯有的、悲天悯人的语调,讲述着阿明如何信仰坚定勤修不怠,如何在功德圆满后决意献出自己,为佛重塑金身,他将归于佛,他将在佛的恩赐中获得极乐与新生。镇民们的祝福声低低地汇成一片,渐渐的整齐划一,听着诡异极了。
他也看见了阿常,那孩子站在人群最前方,脸上挂着与镇民无二的、夸张到扭曲的笑容,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可那笑容的根基却在剧烈颤抖。他的眼神像破碎的琉璃,里面映出极致的恐惧,却又被一种更强大的、近乎狂热的羡慕与期盼冲刷着。
而这场葬礼的发起者和执行者,沙弥阿明,此时就谦卑的跪在佛前。
他穿着一身过于宽大、浆洗得发白的崭新僧袍,双手合十,头颅微垂。脸上挂着的,是一种超脱尘世的、却格外虚假的笑容。那笑容的弧度看久了,竟会让人恍惚从中窥见几分玉长老独有的、悲悯而温柔的影子,如同一个粗糙的摹本。他明明活着,呼吸均匀,却又像已经死去了好久好久。
在玉长老愈发慈柔、仿佛能涤荡一切不安的诵念声中,阿明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用他日日打磨的石片慢慢地剖开了胸前的皮肤。
没有预想中的鲜血喷涌,也没有痛苦的嘶嚎。那胸腔仿佛一个早已干涸腐朽的破口袋,被轻易地撕裂开。里面露出的并非鲜活的血肉,而是暗褐色的、枯瘪的、如同被岁月风干了不知多少年的组织,其间混杂着少量黑色沙粒。
阿明脸上带着满足而迷醉的神情,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他将手探入自己空洞的胸腔,摸索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一颗东西捧在了掌心里。那或许曾是一颗心脏,此刻却已萎缩发黑,表面布满霉斑似的痕迹。
他凝视着这颗心,眼中竟流露出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随后他俯身,极其轻柔地,将它安放在泥像脚下那只擦拭得锃亮的银盘之中。
湿滑的撕裂声在寂静中响起。
有什么无形的、贪婪的存在,正趴在银盘之上,迫不及待地咀嚼着那颗心脏。
那颗心越来越小,泥像脖颈处那道狰狞的裂痕,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蠕动、弥合了一点点。那拈花的指尖,似乎也更加丰润了。
阿明对此恍若未觉,或者说,他早已习以为常。他抓起早已备好放在一旁的蜡块和干草,一捧一捧填入自己空空的胸腔。那蜡油浑浊,泛着使用过度的黄黑色。那草茎枯黄干瘪,没有一点生机。偶尔有黑色的沙砾从伤口边缘簌簌滑落,他立刻停下,极为耐心地、一粒一粒地将它们拾起,再郑重地塞回那填满了蜡与草的空隙之中。
整个过程,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只有蜡块摩擦的窸窣声,干草折断的嘎吱声,以及那无形之物持续不断的、满足的喟叹。
而那尊泥像也似乎活了过来,嘴角的弧度越发深邃,它俯视着脚下这诡异的献祭与自我修补,享受着供奉,也……见证着同化。
一直如同影子般静立在一旁的阿朵,这时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她用满是锈迹的长针缝合起阿明胸前那骇人的创口。针脚歪斜粗大,皮肉被蛮力拉扯,如同缝补破麻袋的一般,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阿明的身体在穿刺下微微晃动,脸上却依旧保持着那心满意足的微笑。
当最后一针落下,阿明终于圆满了。他直起身,对着那尊笑容更加慈悲的泥像,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没有言语,只有额骨与石头碰撞的沉闷声响。一下一下,那是他为自己叩响的丧钟。他依旧保持着跪姿,五体投地,却再无一丝生机流露,如同化作了真正的泥塑木雕,在原地凝固,不动了。
他为自己举办的葬礼,这时才真的开始了。也确实是一场喜葬,镇民的态度说明了这一切。
“恭贺师弟大道已成,勘破皮囊虚妄!”
“恭喜阿明已得圆满,只待佛光点化!”
“待小师傅归来,那就是真佛弟子了,白水镇有福了!”
周围的镇民们爆发出整齐划一的贺喜声,脸上洋溢着与阿明同款的、满足而虚假的笑容。他们真诚地相信,阿明正在经历一场伟大的蜕变,待接受佛的点化后,他将脱胎换骨,不再是区区沙弥,而是被白水镇的佛认可的,正式的僧侣的身份,再次归来。
阿常脸上的挣扎与恐惧,在整齐划一的贺喜声中,如同被阳光炙烤过的露珠,迅速蒸发了。他眼中的迷茫被狂喜彻底覆盖,那笑容变得与其他镇民一般无二,完美地融入了这场荒诞而恐怖的闹剧。他先前也曾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或许潜意识深处还有一丝微弱的呐喊,但此刻,他只觉得这一切都对极了,这是无上的荣光,是值得羡慕的归宿。
而迦蓝近乎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随着玉长老递来一个温柔的眼神示意。他那空壳就已上前一步,对着那胸前留着粗暴针脚、跪在地上如同死物的阿明,双手合十,微微躬身一礼。
动作标准,姿态优雅,无可指摘。
仿佛在向一个已经得道的前辈,表达最崇高的敬意。
他看见镇民们纷纷将目光投向那空壳,那些目光里缠绕着一种诡异的、混合着期盼与依赖的祝福。
“恭贺阿明师弟勘破虚妄……”
“愿佛子早日皈依,佛力泽被白水……”
“愿我白水镇,永享极乐……”
祝福声低低汇聚,盘旋重叠,分不清是在庆贺喜葬的完成,还是在催促下一场更彻底的献祭。
这不是葬礼。迦蓝想。这是一场献祭完成后的庆典。是用一个少年的消亡,作为另一场更盛大献祭的预热。
佛像还没吃饱。它在等待他也如阿明一般,跪拜皈依,献上佛骨,永久沉沦。
葬礼至此结束,人群无声散去。玉长老温柔地牵起迦蓝冰冷的手,引着他往回走。
“瞧这孩子,怕是伤心坏了。”她轻声对薛长老说,语气里满是怜爱,“回去再好生静静心,再过几天便是大日子了。”
迦蓝的肉身温顺地跟着,一步一顿。而他的意识却回头望了望,他看到了,在佛像裂缝深处,有贪婪的注视在死死的盯着这个方向。
它还在饿。
永远都在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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