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种子：与神回家

　　音乐前奏响起，苍凉得像大漠尽头的风，吹过无数个轮回的沙丘。
　　——《一生所爱》。
　　兰坐在飘窗上出神，窗外是这座城市惯常的黄昏，云层被落日染成渐变的橘红，向靛蓝过渡。
　　她很久没听这首歌了。
　　上回这样循环播放，还是刚和崔分手的那几个月。
　　那时候听，是自虐。把心脏剖开了，任由旋律像盐水一样浇上去，疼得浑身发抖，却执拗地不肯关掉。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持续可控的疼痛，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确认那份失去是真实的，确认那些汹涌的爱恨不是臆想。
　　总是一边听，一边肝肠寸断。反复听，反复肝肠寸断。
　　痛，但不愿意放。
　　如今再听，感受却截然不同了。
　　更多的，是一种恍如隔世。
　　仿佛隔着一条街看一场大火。火焰的形状、灼热的温度、烧毁的爆裂声都还记得，但皮肤已不再感到炙痛。
　　你知道那场火烧过，烧光了某些东西，也烧出了另一些东西。灰烬还在风里飘，但你已经从火场里走了出来，站在了此时此地。
　　“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卢冠廷的声音响起来，沙哑，疲惫，认命般地深情。
　　兰阖上眼睛。
　　她又想起星。想起那双破碎、美丽、却又在深处筑起高墙的眼睛。想起那些精妙绝伦的对话，像在刀尖上跳一场永远差半步才能合拍的舞。
　　又是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
　　不，或许不能这么说。结果还是有的。
　　她更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看见了在权力博弈中自己那不愿屈就的骄傲，看见了面对深度承诺时自己那不容模糊的边界，也看见了在对方一次次退行与回避中，自己那最终选择收回的手。
　　这算结果吗？
　　算吧。只是不是童话里那种。
　　“相亲竟不可接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电影画面，搅和着回忆，一同撞进脑海。
　　兰几乎下意识地，拿起了平板，点开了那部看过无数遍的《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
　　开头依然是喧闹的。五百年前，水帘洞，吵吵嚷嚷的菩提老祖，一心想摆脱宿命的至尊宝。兰快进着，目光平静，像在检阅一份早已烂熟于心的档案。
　　直到，紫霞仙子出现。
　　她划着一叶扁舟，从芦苇荡深处而来。手执紫青宝剑，眼神清澈又倔强，宣告着那个著名的誓言：“谁能拔出我的紫青宝剑，谁就是我的如意郎君。”
　　与崔如出一辙的倔强眼神，让兰晃了神。
　　埃特兰蒂斯，神殿外的悬崖。
　　年轻的祭司面向夕阳而立，海风鼓起她的长袍。
　　蓝鸟刚刚学会化形，赤足站在兰身后，笨拙地模仿她负手的姿势。
　　“祭司大人。”崔的声音带着鸟类的清越，“他们说，能听懂您与天地对话频率的人，才能成为您的搭档。”
　　兰抬起右手放在心口。
　　“试着感觉一下。”兰的声音很平静。
　　崔愣了一下，学着她的动作，也将手放在心口处。
　　一下，又一下。
　　“这是自己的心跳。”兰说。
　　接着，她指向远处那片永不止息的海。
　　“现在，听。”
　　崔侧耳倾听。起初只有风声，混杂着自己因为紧张忐忑而有些急促的呼吸。
　　渐渐地，那规律的沉稳的潮汐声穿透了其他杂音，一下，又一下，拍打在礁石和沙滩上。
　　“这是海的心跳。”兰说。
　　她侧过身看了崔一眼。夕阳的余晖给她的面容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边，那双总是过于冷静的眼睛里，此刻染着海浪映来的光。
　　“频率，不是需要‘听懂’的。”兰收回手，重新负在身后，目光投向海天交界处，“是当你自己的心跳，能和另一种心跳的共振。不管那是人的，海的，还是风的，当你找到某一个节奏的时候——那一刻，你们就已经在对话了。不需要言语，就能共享同一种震颤。”
　　电影里，至尊宝拔出了剑。
　　紫霞的眼神瞬间变了，那是认命的惊喜，是劫数终于到来的如释重负。
　　眼前浮现崔第一次成功用兰教导的仪式，净化了一小片被污染的土地。她累得几乎虚脱，却兴奋地跑向兰。
　　兰正在查看古籍，头也没抬，只伸出手，精准地接住了扑过来的崔，掌心贴住她的后背。
　　“频率……”崔靠在她肩上，喃喃道，“我好像……摸到一点边了。”
　　“不是摸到，”兰合上书，低头看她，眼底有淡淡的笑意，“你本来就在里面。”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我。”紫霞撑着下巴，在沙漠里对至尊宝说，眼里全是光，“我猜中了前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
　　电影急转直下。白晶晶的误会，牛魔王的逼迫，穿越时空的月光宝盒，戴上金箍才能获得力量、戴上金箍就必须舍弃凡情的至尊宝。
　　场景来到兰站在观星台，夜风吹得她衣袍猎猎作响。
　　崔化作蓝鸟形态，停在她肩头，不安地用喙梳理她的发丝。
　　“大人，我们会赢的，对吗？”
　　兰没有正面回答。
　　她只是仰望着开始黯淡的星图，轻声说：“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必须去做一件会让你恨我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蓝鸟的梳理动作停了。很久，她才用意识传来回应，那意识波动微弱而坚定：“您不会这么做的。”
　　兰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是啊，我不会。”
　　她撒谎了。
　　电影里，至尊宝终于成了孙悟空，拥有了通天彻地的力量，却再也无法拥抱所爱。他只能附身夕阳武士，去完成那个迟来太久的拥抱，去偿还那个拖欠了五百年的吻。
　　“我这辈子都不会走！我爱你！”——借由别人的口，说给再也听不见的人。
　　音乐将剧情推向高潮。“苦海，翻起爱恨……”
　　城墙之上，夕阳武士与酷似紫霞的女子深深拥吻。女子有些茫然，又有些释然的甜蜜。
　　而真正的孙悟空，扛着金箍棒，转身走入茫茫大漠。
　　背影萧索，像个输了全部的赌徒，又像个终于还清了债的流浪汉。
　　那一刻，兰的泪水倏然决堤。
　　不是啜泣，是无声的汹涌。冰凉的液体滑过脸颊，在下巴汇聚，一滴，一滴，砸在手背上、身上、地上。
　　她看见至尊宝上了武士的身，紧紧抱住紫霞的转世。
　　她也看见，在埃特兰蒂斯沉没前的最后一刻，自己蜷缩在大地上，用最后的意识护住心口那点关于崔的微光，等待黑暗来临。
　　——我已经，无法，再用曾经祭司的那双手抱住你了。
　　祭司的手，能沟通天地，能抚慰亡灵，也能为了所谓的大义和“保护”，狠心掷出割裂一切的刀刃。
　　那双手属于责任，属于重担，属于一个注定要与文明共沉沦的守护者。
　　——我已不再是那时候的我。
　　我不再是那个只能通过牺牲和驱离来表达爱的祭司。我学会了说出我需要你，也学会了尊重你可以离开。
　　我拆掉了属于救世主的层层荣光和重负，终于能大口大口呼吸，露出了底下那个同样会脆弱、渴望、愤怒、也会在深夜肝肠寸断的普通人。
　　我走过了更长的路，摔过很痛的跤，也一点一点，把破碎的神性，拼凑成了一个更完整且真实的人的模样。
　　可是啊……
　　——你什么时候回来？
　　是在问崔吗？
　　是在问那个在梦中已展现出强大灵魂主体性，却仍在现实迷雾中的崔吗？
　　还是问那个曾经毫无保留，敢爱敢恨，却最终被恐惧和不配得困住的崔？
　　抑或是，问那个自己内心深处，始终未能被完全填满的、属于回家的渴望？
　　——我好想你啊。
　　也许不是想念某个具体的人。是想念那种不必博弈，无需戒备，可以彻底放松睡去的安宁。是想念那种灵魂被全然看见，哪怕看见的是彼此最不堪部分，却依然选择留下的笃定。是想念那个在对方眼中，自己不必是祭司、咨询师或者其他任何角色，仅仅只作为“兰”的瞬间。
　　音乐早已结束，空气里只剩下寂静，和脸上未干的泪痕。
　　兰没有动。
　　她只是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仿佛这样就能望穿时空，望见某个或许正在同样仰望夜空的人。
　　式微，式微。
　　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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