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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
晨雾如纱,笼罩着蜿蜒的河道和寂静的树林。
柳泗沿着河岸,如同最警惕的野狐,向着嘉兴城的方向反向潜行。
身体依旧疼痛冰冷,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亢奋的决绝支撑着他。
虎口夺食的成功,点燃了他沉寂已久的斗志和……某种扭曲的报复欲。穆聿息越是紧逼,越是展现出惊人的掌控力,柳泗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甚至渴望与之碰撞的狠厉就被激发得越加强烈。
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逃亡。
而是主动将一枚炸弹,投回猎手的领地。
目标,周慕安。
那个看似温文尔雅、实则眼带审视的国文□□。
选择周慕安作为“泄露”情报的通道,是经过冷酷计算的险棋。
周慕安是穆聿息的人,情报通过他之手“意外”泄露,真实性更高,更能取信于人,也更能让穆聿息体会到被“自己人”背后插刀的错愕与愤怒。
同时,这也能最大程度地撇清自己,将水搅浑。
至于周慕安事后会面临穆聿息怎样的怒火,那不在柳泗的考虑范围内。棋子而已,用完即弃,这是他一贯的准则。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设卡的主路和水道,利用晨曦的薄雾和复杂的地形,再次摸回了嘉兴城郊。
他需要找到一个机会,一个能将情报“自然”地送到周慕安手中,又不暴露自己的方式。
他在城南师范学校附近徘徊观察。
学校门禁不算太严,但周慕安作为□□,行踪规律,身边时常有那个随从模样的人跟着,很难接近。
耐心。
他告诉自己。
像过去潜伏等待目标一样,他需要绝对的耐心。
他在学校对面一家生意清淡的茶馆二楼,找了个靠窗的隐蔽位置,一坐就是大半天。
目光透过窗格,牢牢锁定着校门口。
午后,阳光驱散了晨雾。他看到周慕安独自一人走出了校门,似乎是要去附近的邮局办事。那个随从没有跟在身边。
机会来了。
柳泗迅速下楼,压低了帽檐,远远辍了上去。
周慕安进了邮局。
柳泗没有跟进去,而是在外面一个卖纸烟的小摊前假装挑选,眼角的余光时刻注意着邮局门口。
几分钟后,周慕安拿着一个信封走了出来,向学校走去。
就在经过一个相对僻静的街角时,柳泗如同不小心般,从旁边快步走出,“恰好”与周慕安撞了个满怀。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
柳泗连忙低头道歉,声音沙哑含糊,同时手如同闪电般,将那个小小的、密封好的油布包裹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周慕安敞开的公文包侧袋里。
动作快得肉眼难以捕捉。
周慕安被撞得后退半步,皱了下眉头,扶了扶眼镜,看清是个穿着普通的粗鲁汉子,也没太在意,只是不悦地摆摆手:“走路小心点。”便继续向前走去。
柳泗连连鞠躬,看着周慕安毫无察觉地走远,背影消失在师范学校的门内。
成功了。
计划的第二步,完美实施。
接下来,只需要等待。
等待周慕安发现那份“来路不明”的情报,无论他是震惊地上报,还是怀着别的心思私下处理,都会在穆聿息的阵营里埋下一颗炸雷。
柳泗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种冰冷的、报复得逞的快感流遍全身。
他转身,准备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远处街角,一个一闪而过的、熟悉的身影——
挺拔,冷峻,即使穿着便装,也难掩那股军人特有的气场。
穆聿息?!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棺材铺那边指挥搜捕吗?!
柳泗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停止跳动!他猛地低下头,加快脚步,混入街上的人流,心脏狂跳得如同要撞出胸腔!
是巧合?还是……他早就料到了?他看到了刚才的一切?
不可能!如果看到,为什么不出手抓捕?
那种无所遁形、仿佛一切行动都被对方预料和掌控的感觉再次袭来,比河水更加冰冷,瞬间浇灭了他刚才的兴奋和快感。
他像个惊惶的兔子,在人群中快速穿梭,不敢回头,直到拐过好几条街,确认身后没有追兵,才敢躲进一条无人的小巷,靠着墙壁大口喘息。
冷汗再次浸透了内衫。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
每一次他自以为得计,每一次他感受到一丝占据上风的快意,那个男人的影子就会如同鬼魅般出现,轻而易举地将他的信心击得粉碎。
他狠狠一拳砸在墙壁上,指骨生疼。
愤怒,屈辱,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诡异的悸动,交织在一起,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厌恶这种被牵动、被影响的感觉。
他应该是冰冷的、没有弱点的“夜莺”,可以毫不犹豫地利用任何人,完成任何任务。
对穆聿息,他更应该只有恨意和杀心。
可是……为什么在策划这一切的时候,在将那份足以让穆聿息陷入麻烦的情报塞出去的时候……他的心底最深处,竟然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差点忽略的迟疑?
那不是出于恐惧,也不是出于仁慈。
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别扭的念头:他只想让穆聿息吃点苦头,让他手忙脚乱,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但却从未想过,真的要借此置他于死地。
甚至,在想到穆聿息可能因此陷入重大政治危机、身败名裂时,他感受到的不是快意,反而是一丝……莫名的烦躁和空落。
这个发现让柳泗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他怎么会对目标产生这种情绪?!
他是杀手!穆聿息是敌人!是追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死敌!
他应该毫不犹豫地利用一切手段打击他、毁灭他!
就像他过去对无数个目标所做的那样。
可是……唯独对穆聿息……
穆聿息的名字如同魔咒,突然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他是个烂人,没错。
杀人如麻,不折手段,没有真心。
他可以杀死任何人,利用任何人。
但唯独……唯独没想过,真的要害死穆聿息。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一直以来刻意忽略的情感迷雾,露出了底下狰狞而真实的模样。
他不是没有感情。
他只是……把所有的、扭曲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关注和执念,都投射在了这个强大的、冰冷的、一次次将他逼入绝境的男人身上。
恨意是真的。
杀意也是真的。
但那之下,似乎还藏着别的什么……更危险、更致命的东西。
柳泗猛地闭上眼,身体沿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比被枪口指着,比被河水淹没,更加让他恐惧。
他好像……
惹上了一个比死亡更麻烦的东西。
小巷阴冷潮湿,柳泗蜷缩在墙角,仿佛被那突如其来的、可怕的自我认知抽空了所有力气。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不是因为追兵,而是因为内心那片骤然塌陷的深渊。
他怎么会……对穆聿息……
那个念头如同毒蛇,盘踞在脑海,嘶嘶地吐着信子,让他浑身发冷。
不,不是真的。
只是错觉。是重伤后的虚弱,是持续逃亡的压力导致的混乱!他怎么可能对那个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男人产生任何除了恨意以外的情绪?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试图用惯有的狠厉和冷漠将那丝不该有的动摇狠狠压下去。
他是夜莺。
冷血,高效,没有弱点。
必须立刻离开嘉兴。
计划已经启动,周慕安那颗棋子迟早会发挥作用。无论穆聿息是否察觉,这里的风暴都将掀起,他不能再卷入其中。
他挣扎着站起身,强迫自己忽略肋下的剧痛和内心的惊涛骇浪,快速离开了小巷。
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之前的粗布工装不能再穿,太容易被追踪。他需要更像一个普通旅客的打扮。
他在城北相对混乱的集市区,用最后一点钱从一个急于出手赃物的小偷那里,买了一套半旧的西装和一顶礼帽。虽然料子普通,但至少能让他看起来像个落魄的小职员或教书先生,不那么扎眼。
换上西装,戴上礼帽,他对着街边橱窗模糊的倒影整理了一下。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惊惶,但至少不再是那个狼狈的逃亡苦力。
下一步,是交通工具。
不能再冒险扒火车。他需要一张真正的车票,一个合法的身份离开。
黑市。这种地方总有办法。
通过一些隐晦的打听和观察,他找到了一个藏在茶馆后院、专门做这种生意的蛇头。
代价是他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一块顺来的怀表。
“去杭州。最近的一班火车。”柳泗压低声音,将要求告诉那个眼神精明的蛇头。
蛇头掂了掂怀表,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没问题。证件、车票,半小时后取。不过先生,最近查得严,特别是往那边的车,军警查得尤其紧,您……”
“少废话。”
柳泗冷冷地打断他,眼神中的寒意让蛇头下意识地收敛了笑容。
半小时后,他拿到了一张前往杭州的火车票和一张粗糙但足以乱真的身份证件。
名字是:方鸿渐。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
离开黑市,他径直走向火车站。时间紧迫,他必须赶在周慕安那边事发、全城戒严之前离开。
火车站果然气氛紧张。
士兵和警察的数量明显增多,对南下列车的乘客检查得格外仔细。柳泗压低了礼帽帽檐,手心微微沁出冷汗,但面色依旧保持平静。
排队,验票,检查证件。
士兵拿着他的□□,反复对照着他的脸。时间仿佛被拉长。
柳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悄然扣住了袖中的刀片。
终于,士兵挥了挥手:“下一个!”
他暗暗松了口气,接过证件,快步走向站台。
就在他即将踏上火车台阶的那一刻——
一种极其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猛地攫住了他。
他霍然回头!
站台对面,另一列即将出发的列车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车厢门口,似乎正准备上车。
穆聿息!
他竟然也要离开嘉兴?而且几乎是同一时间,同一车站?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几十米的距离,穆聿息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一切,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双深邃的黑眸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杀意和审视,也没有愤怒,反而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柳泗完全看不懂的情绪。
像是探究,像是了然,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形容的玩味?
他看见穆聿息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又或者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动作。
四目再次相对。
这一次,没有枪声,没有追捕,只有火车站喧嚣的背景音和两列即将驶向不同方向的火车。
柳泗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停。
他看到了?他认出自己了?为什么不出手?
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无数疑问如同沸腾的水泡,在他脑中炸开。
“喂!上不上车啊!快点儿!”身后的乘客不耐烦地催促。
柳泗猛地回过神,最后看了一眼站台对面的穆聿息。
穆聿息已经收回了目光,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错觉,转身,从容地踏入了车厢。
车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被硬生生切断。
柳泗咬了咬牙,不再犹豫,猛地转身挤上了火车。
找到自己的座位,是一个靠窗的位置。他瘫坐下来,心脏依旧在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膛。
火车缓缓启动,嘉兴站的站台逐渐后退,缩小。
他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却什么也看不进去。
穆聿息那个最后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那不是看一个穷途末路的猎物的眼神。
那更像是……看一个有趣的、势均力敌的……对手?
甚至……更复杂。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为什么一次次放过自己?
为什么明明有机会抓捕,却总是停留在试探和逼迫?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会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柳泗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那个男人。
他原本以为的猎手与猎物的游戏,似乎从一开始,就偏离了预设的轨道。
穆聿息对他,似乎并不仅仅是追捕和清除。
而他自己对穆聿息……
那被强行压下的、危险的悸动再次翻涌上来,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汹涌。
他烦躁地闭上眼,试图屏蔽一切。
火车轰鸣着,载着他驶向未知的杭州。
而他的心,却仿佛被遗留在了那个站台,遗留在了那双深邃难懂的目光里。
暗流,从未停止回旋。
反而因为这次短暂而诡异的交汇,变得更加汹涌莫测。
他知道,他和穆聿息之间,远远还没有结束。
只是,下一次再见,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他发现自己竟然……可耻地有一丝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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