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栀知遇

　　爆竹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寒假便已走到了尾声。清源市开往A市的K字头列车上，夏遇桉依旧坐在靠窗的硬座，怀里抱着那个洗得发白的黑色背包。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丘陵田埂，逐渐变为越来越密集的厂房和楼宇，最终，A市那庞大而繁华的轮廓再次映入眼帘。
　　与回家时的心境略有不同，这一次，夏遇桉的心底多了几分连他自己也尚未完全厘清的、微妙的波澜。母亲那夜的话语，像投入静湖的石子，余韵未消。他开始尝试着，用一种新的角度，去审视自己，以及那份被他刻意压抑的情感。
　　返校的高峰期，A大校园里人头攒动，到处都是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却又充满活力的年轻面孔。夏遇桉独自一人，沉默地穿过喧闹的人群，回到了笃行斋301宿舍。
　　宿舍里，李铭和王睿已经到了，正热火朝天地分享着从家里带来的特产，嗓门洪亮地交流着寒假的见闻。看到夏遇桉进来，李铭立刻招呼道：“遇桉回来了！快尝尝我妈做的腊肠，可香了！”
　　“谢谢。”夏遇桉微微颔首，将背包放在自己床下的书桌旁，动作利落地开始整理。他的东西一如既往的少，很快就归置妥当。
　　过了一会儿，宿舍门被推开，顾云琛拉着行李箱，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
　　“兄弟们！想我没？”他笑着打招呼，目光在宿舍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正在擦拭桌面的夏遇桉身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云琛，你可算来了！就等你了！”李铭嚷嚷着。
　　顾云琛一边应和着，一边将行李箱推到自己的柜子旁，状似随意地走到夏遇桉身边，倚着旁边的床架，语气熟稔地问道：“遇桉，什么时候到的？路上还顺利吧？”
　　“刚到。顺利。”夏遇桉头也没抬，回答简洁，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顾云琛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不在意，笑了笑，仿佛闲聊般继续说道：“今年这年过得可真快，感觉还没怎么着就开学了。对了，你回去这趟怎么样？家里都好吧？”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用一种带着点同情和理解的口吻叹道，“唉，说起来，你这来回一趟也挺折腾的，K字头得坐七八个小时吧？不像我们本地的，打个车就到家了。”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再次不动声色地强调了两人在“本地”与“外地”身份上的差异，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优越感，也是一种隐晦的试探，想看看夏遇桉对此的反应。
　　夏遇桉擦拭桌面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习惯了。”
　　又是这三个字。与寒假前那次交锋时的回答一模一样。但不知为何，顾云琛却隐约感觉，这一次，这三个字里少了几分之前的沉重和封闭，多了一丝……或许是坦然？
　　顾云琛挑了挑眉，没有轻易放弃，转而换了个方向，将话题引向了更敏感的领域。他压低了些声音，仿佛分享什么秘密般，带着点男人间讨论此类话题特有的、半是调侃半是认真的语气：
　　“说起来，遇桉，你这条件，在学校里肯定挺受欢迎的吧？就没遇到个合眼缘的？”他仔细观察着夏遇桉的表情，“我听说……好像有不少女生对你挺有意思的？上学期末，是不是还有个外语学院的妹子……叫什么来着？挺勇敢的，还跟你表白来着？”
　　他故意提起这桩“旧闻”，既是试探夏遇桉对感情话题的态度，也是想看看，在经历了寒假之后，他对这类事情的反应是否有所不同。同时，他也在小心翼翼地规避着，绝不提及自己表妹的名字，将这场“交锋”维持在看似普通的室友闲谈层面。
　　夏遇桉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直起身，将抹布放在一旁，转过身，正面看向顾云琛。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顾云琛却敏锐地捕捉到，在那片平静的湖面下，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以往的涟漪。不再是全然的拒绝和封闭，更像是一种……被触及心事后的短暂凝滞。
　　“没有。”夏遇桉的回答依旧简短，但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移开视线，而是与顾云琛对视了一秒，才缓缓说道，“现在……没考虑这些。”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确定感。这句“没考虑”，与其说是拒绝，更像是一种对自身现状的清醒认知，一种在未做好准备前，不轻易开启一段关系的负责任的态度。
　　顾云琛心里微微一动。这小子……似乎有点不一样了。不再是完全的铜墙铁壁，那层冰壳，好像被什么东西融化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他决定再推进一步，不再直接追问夏遇桉，而是将话题引向了更广阔的层面，用一种带着点过来人感慨的语气说道：
　　“其实吧，遇桉，大学里的感情，有时候想太多反而束手束脚。”他耸了耸肩，“喜欢就在一起，互相喜欢就行，考虑那么多将来的事情干嘛？谁还能一眼看到头啊？重要的是当下的感觉。”
　　他试图用这种看似洒脱的观点，去冲击夏遇桉那过于沉重的顾虑，想看看他是否会有所松动。
　　夏遇桉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反驳。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空气中的某一点上，仿佛在思考顾云琛的话。过了几秒，他才重新看向顾云琛，眼神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声音低沉而清晰：
　　“感情不是儿戏。”他顿了顿，补充道，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如果不能负起责任，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开始。”
　　这句话，掷地有声。
　　没有激昂的语调，没有多余的解释，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成熟和沉重。这不仅仅是对顾云琛那句“考虑那么多干嘛”的回应，更像是在陈述他内心坚守的一条准则。
　　顾云琛愣住了。他看着夏遇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室友内心深处那份惊人的责任感和……或许是源于现实压力的、过早的清醒。
　　他原本准备好的那些调侃和试探，在这句话面前，忽然显得有些轻浮和无力。
　　他明白了。夏遇桉不是不懂，不是不想，而是他看得太远，想得太深，肩上背负的东西太重。他的沉默和疏离，并非源于冷漠或自卑，而是一种在现实权衡下的极度克制。
　　这场“交锋”，似乎在这一刻，分出了某种意义上的胜负。顾云琛意识到，他无法用寻常的套路去撬开夏遇桉的心扉。这个人的心门，需要的是另一种钥匙——或许是时间，或许是某个人足够的真诚和耐心，或许是他自身境遇的改变。
　　顾云琛收敛了脸上玩笑的神色，他点了点头，语气也变得认真了些：“你说得对。感情确实需要负责任。”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有些话，点到即止。过多的刺探，反而会激起对方的防御。
　　宿舍里，李铭和王睿还在热烈地讨论着新学期的游戏攻略，喧闹声依旧。但在这片喧闹的一角，顾云琛和夏遇桉之间，却仿佛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顾云琛不再试图从夏遇桉口中套取关于感情的直接信息，而夏遇桉，似乎也因为这次坦诚的交流，而略微放松了那根时刻紧绷的弦。
　　他知道顾云琛在试探什么，或许也隐约猜到了这试探背后的推手是谁。但他选择了用最真实的态度回应——不逃避，不否认问题的存在，但也明确表达了自己的原则和顾虑。
　　这，或许本身就是一种进步。
　　当天晚上，夏遇桉去了“墨痕”咖啡馆，与森哥确认了开学后的兼职排班。当他再次穿上那件半旧的黑色围裙，站在熟悉的操作台后时，心情有些复杂。他知道，那个靠窗的位置，很快又会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而这一次，当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时，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完美地维持住全部的冷静和距离。
　　新学期伊始，冰雪初融，某些被寒冬冻结的东西，似乎正随着春天的气息，悄然发生着变化。第三次交锋，没有硝烟，却让顾云琛看到了冰层下的暗流，也让夏遇桉在坚守的同时，仿佛也为自己打开了一扇极细微的、透气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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