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

作者:三爵Sanjue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佳肴居(4)


      程溥阳的分寸拿捏得极为妥当,手臂揽住他的后颈,既不让他觉得过于松懈,又能让他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坚实的力度。为保持平衡,林准稍稍踮起了脚尖儿,下颌恰好够得着程溥阳的锁骨——他的体温终于找到了恣肆宣泄的机会,在他身上放纵地侵染了一片又一片。
      “准星儿,你信我,”程溥阳再一次贴近了林准耳边,几乎以气声一字一顿,“我们在一个行政班,这是天作之合的好事儿……熬过这八年书山题海,咱还在一家医院。”
      人总是抵不过诱惑的。不得不承认,方才被他深拥的刹那,林准心里那棵铁树差点儿就要被催开了骨朵儿——可惜含苞待放的时候撞上了他这句恼人的鬼话,花开到一半便悄悄闭拢了。
      与此同时,林准稍稍清醒了些,他看清了周遭的一切,也意识到了此时此刻自己是在空无一人的教室后排角隅,窗外走廊上有同时上课下课的学生们边走边聊天,墙壁挂钟显示现在是十点一刻,距离《大学化学实验(甲)》的理论考试还有不足四个小时。
      哦,原来如此。
      我现在站在一个倒霉的角落,被一个倒霉的男人拥抱,马上还要面临挂科可能性过半的倒霉考试。
      他妈的,魔幻现实主义。
      想到这儿,林准并没着急着现场发飙,只是一巴掌按在程溥阳的肩头,神社怪异地笑着,手臂用力支撑将自己从他怀里解脱出来,顺便饶有兴致又夹杂着反讽意味地一勾嘴角。
      “误会误会,咱俩从一开学就误会不断,现在就算谁也没白占谁的便宜,以后还是兄弟,成?”
      “兄弟”两字,掷地有声。
      程溥阳没做准备,被他陡然的一撑推得一个趔趄,目光有些木愣愣地,沉吟了半晌儿才徐徐开口:“……成。”
      身后,手指间捏着那封信,汗渍在牛皮纸信封上浸湿又风干,轮回几轮后,信封的质地都成了皱巴巴粗糙不堪的模样。
      林准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脑子里像煮了一锅八宝粥,一路上没想别的事儿,眼前全是关于程溥阳的画面碎片:从班会到东操赛场,从东区教学楼到环湖北山街……而后忽然踢飞了一块躲在消防栓脚下的石头,那枚可怜的小石子儿在教超门口翻了几个跟斗,最后“噗通”一声钻进下水道入水口。
      天冷,他的手躲进羽绒服袖口,拇指指甲狠狠掐进食指关节,生疼袭来的刹那,殷红的血顺着指甲缝儿绕着指尖画出一个圈。
      北方人大多没有天天洗澡的习惯,何况冬天的杭州湿冷逼人,走进浴室便不想脱衣服,脱了衣服便不敢冲水,一旦冲水又不想停下来——但他还是一咬牙钻进了浴室,刷了比平时高三倍的价钱,下手狠得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几乎把浑身上下搓得蜕了五层皮。
      边搓边骂:“林准,你要不要脸?”
      林准长这么大还从没这么讨厌过自己,似乎遭了程溥阳那暧昧的一推一靠,自己保守十八年的贞操就此灰飞烟灭了。其实程溥阳啥也没做——除了那冲动之下的轻吻——甚至连碰都没碰他一下。
      但林准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儿。
      半小时之后,热水到了终点。
      淋浴的水是凉热对半混杂的——热水需要花钱,到点就停,但凉水不会。只要开着龙头,它就哗啦啦浇个不停。
      林准像刚从模具里滚出来的铜铸人儿,任凭冷水浇在后脑勺,再顺着脊柱和胸前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淌过腰腹,再到腿根儿,最后流到脚踝。
      那可是白日气温个位数的时候啊,六楼位置高,风也大,何况为了避噪,宿舍楼浴室紧邻窗户,窗户还是常年漏风的那种。
      冷风掺进冷水,把少年的皮肤浇得通红,慢慢地又变成青一片紫一片可怖的花色,尖锐且定位不准的痛楚像往他筋骨上打钢钉似的,每敲下一根便换来一阵儿战栗,二十分钟之后,已经痛得得失去知觉。
      比发高烧还难受百倍千倍。
      后来发生了什么,林准的印象模糊得只剩下隐约轮廓,只依稀记得雷冉星中途回寝换练习册的时候,突然发现了浴室里几乎冻成冰棍的他,说了句“你他妈疯了”,而后关上水龙头,一条浴巾把他浑身上下裹成粽子,横着扛回寝室,丢在了床板上。
      人体的运行规律始终是个谜。上回不过淋了半分钟雨,林准就发了烧;这回在冷水下硬生生冲了二十分钟,一觉醒来体温正常,次日仍然啥事儿没有。
      林准再次成功把自己说服了。
      “你想想,你是男孩子,他也是男孩子,你上回毅行的时候还勾寇宇和魏真元的脖子,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想,干脆拿保鲜膜把自己从头包到脚算了。”
      这句自我安慰似乎成了镇压脑海里那只小恶魔的终极法宝,它总算消停了些,将什么“变态同性恋”之类的想法暂时吞进了肚子。
      周末,林准又去了一趟望月公寓,并且默许程溥阳跟在他身边。刚走进樱花苑,程笑笑就像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野山雀似的,张开双臂给了程溥阳一个通透着洗发水香味的拥抱。
      小天仍然穿着白色衣裳,只不过从衬衫换成了鼓鼓囊囊的面包羽绒服,腼腆羞赧地跟在笑笑身后,在“樱花苑”的花岗岩背后探出脑袋,傻傻地盯着这边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程溥阳发现了他。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上前道一句干巴巴的“表弟”,而是把程笑笑从他肩头上捧下来,莞尔一笑,道:“喊你弟弟来呀。”
      白衣男孩儿没有跟过来,只是脚底板挪了挪窝,从单露脑袋变成了全身都暴露于林准和程溥阳的视野范围之内。
      程溥阳没再理会,林准却细心地发现他侧脸似乎又多了几道伤痕,与上回见过的位置不同。他心里觉得奇怪,好心问了句“啥时候受伤的”,不想只等来男孩儿细若蚊鸣理由单薄的一句——
      “跌倒,擦伤的。”
      而后又刻意低了头,喃喃:“不要紧。”
      林准心底忽然升腾起一阵儿恻隐,倒不是因为小天脸上的伤痕,而是觉得面前这个瘦弱爱小的男孩儿恰好长在了令他心悸的准线上。
      “林哥哥,”程笑笑蹦到林准面前,两只羊角辫儿跟着步伐一颤一颤,“刘阿姨说,林伯伯最近的状态好多了,倘若不出大问题,再过几个月就能回家啦。”
      林准浅浅一笑:“谢谢。”
      不出大问题的概率有多少?
      他不懂,也没计算过。只知道前几天刘蕾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距离大化甲理论考试还有不到半小时。林准本来就有“考试紧张致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平时身强体壮,一到临考就头晕腿疼拉肚子——经过高考,原以为这毛病已经改了不少,结果亲妈这通电话又惹得他旧疾复发、命悬一线。
      刘蕾说,林向兵进行了全面系统的检查,急性胰腺炎已经转为慢性。俗话说,消化系统的慢性病三分治七分养,少吃油腻戒酒戒烟,便暂时不会出现危及生命的症状,一家人悬着的心也能放松些了。
      理论考试当然失利了。
      “大化甲,”程溥阳问,“多少分?”
      林准没吭声。
      他到底是答应程溥阳同他再去一趟西湖,可惜这一回没有提前看手相算命,幸运指数不如上次毅行,不但半途逆行被罚了二十块钱,那辆横梁老古董单车也锁死在断桥入口的围栏上,任凭他怎么卖力去拧钥匙都拧不开了。
      “靠,”林准咕哝着骂道,“便宜货到底是便宜货,淋场雨生了锈就打不开车锁,行,小爷不要你了,你自个儿在这自生自灭!”
      说罢拍拍身子站起来,才发现程溥阳正在翻手机一张一张欣赏今天捕获的照片。美食和风景在这家伙面前似乎具有看不见摸不着的强大磁场,两人环湖走了一圈儿,二百多张照片里三分之二都是各式各样的烤串奶茶、花花草草,甚至还夹着一张林准微笑比耶的正经半身照。
      “打车,还是走回去?”程溥阳饶有兴致地划开导航软件,旋即忽然咧嘴笑了,拍拍他的肩膀,道,“准星儿,你觉不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滚!”
      林准知道他指的是上回去印象城电影院,他那位骨质疏松人老花黄的“心头爱人”也险些儿锈了锁。这会儿林准急得满头大汗,也没空跟他调侃,只觉得来往行人目光不善,都觉得他像个光天化日之下偷车的毛贼。
      “我可以把单车也停在这儿,等以后再来取,”程溥阳恰到好处地给他留了一道台阶,“不过从这儿到学校有十几公里,加上环湖一圈少说也得三十公里路,不怕第二天腰酸腿痛得床梯都下不来?”
      林准刚想再吼一句“滚”,不想舌头在口腔里打了个结,回过神来才意识到面前这人笑得有些不正经,登时情绪犹如火上浇油,恨不得就地扯着他的额发往地上狠掼。
      湖滨的风此刻倒也温和,丝丝缕缕里沁着荷花和泥土的芬芳气味,绕过两人的发丝,又悄悄攀上领口拉锁的缝隙。此时约莫已到下午六点,天早暗了,北山街头“中西结合”的麦当劳亮出标志性的金拱门标志,融融地卧在车水马龙的不眠城中。
      他俩进去点了一份双人套餐,是程溥阳付的钱,还美其名曰“弟弟让着哥哥是中华传统美德”;林准总算见识到了巨无霸汉堡的真实味道,趁程溥阳不注意,还悄悄替他的电子单点了个赞。
      返程的十几公里路,俩聊了一路漫威DC的肌肉男,不想半路上程溥阳忽然转移话题,饶有兴致地问道:“准星儿你还没告诉我,你大化甲到底考了多少分?”
      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节奏。
      林准的兴奋劲儿被浇灭了,哀怨地瞪了他一眼,耷拉着眼皮喃喃道:“六十五。”
      “及格了,”程溥阳居然还拍了拍巴掌,“剩下四门也得及格,而且不仅要追求及格,还要追求更高的分数,听见没有。”
      分明是命令。
      林准不说话。
      “喂,”他胳膊肘戳了戳他的腰,“听见没有。”
      “知道,”林准不耐烦地摆摆手,“不及格就对不起您老半学期苦口婆心的教导了,也对不起您天天写好几张错题解析,是也不是?”
      “那倒无所谓,”程溥阳无辜道,“我听魏真元跟我说,你曾经拿着星哥的期中成绩单签字画押,说挂一科要请六班全体同学吃一回海底捞。”
      吞了口唾沫,又补充道:“雷大厨打算期末考完那天晚上,在兰楼大厅佳肴居做满汉全席,到时候大伙儿翻起旧账,可跑不了你的。”
      岁月苦短,期末考试如期而至。
      接到成绩公布通知的时候,林准和刘蕾正在病房里照顾林向兵。刘蕾不给他活儿干,他想走又走不脱,只得趴在老爹的床头柜上无聊透顶地翻着程溥阳给他批改了整个冬学期的练习册。
      “谁写的?”林向兵腾出没扎点滴的手拈起一本,掀开扉页瞧一眼便来了兴致,把那本半枚硬币厚的本子哗啦啦一翻,不禁连连称赞,“哟,这字儿写得恁俊,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哇?”
      林准吐了吐舌头,打趣地掀眼皮道:“男的。”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336303/25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