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烟雨迷蒙

　　青春是一场盛大的逃亡，我们在规则的边界试探，在禁忌的土壤上种植叛逆的种子。那个夜晚，我们翻越的不仅是学校那道矮墙，更是对成人世界筑起的高墙，发起的一次微不足道却自以为壮烈的冲锋。

　　历史课演讲带来的短暂光环，如同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在空气中停留片刻，便消散无踪。日子重新被浸泡在期末复习的粘稠压力里，像一锅被文火慢炖的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焦虑的气泡。

　　教室里，咖啡和风油精的气味愈发浓烈，几乎成为一种标志性的、属于高中生活的嗅觉图腾。每个人的课桌上都堆起了摇摇欲坠的书山，埋首其中的脑袋，像一颗颗等待破土而出的种子，只是滋养它们的，不是阳光雨露，而是无穷无尽的公式、单词和文言文。

　　林未雨依旧坐在靠窗的位置，顾屿在她身后。那把深蓝色的伞，被她洗净晾干，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在书包最里层的夹袋中，像一个被妥善收藏的、不容有失的梦境。他们之间的交流，依旧维持着那种秘而不宣的极简风格。只是，偶尔当她回头借橡皮，或者他再次用笔盖轻戳她后背指出错误时，空气中会流淌过一丝与以往不同的、微甜的紧绷感。像春日的蛛丝，看不见，拂过脸颊时，却带来清晰无比的、痒痒的触感。

　　她开始习惯，甚至隐秘地享受这种存在于方寸之间的、无人知晓的默契。它是在题海浮沉中偶尔探出头来呼吸到的一口新鲜氧气，是灰暗备考画卷上一笔不经意点缀的、鲜亮的色彩。

　　然而，这种被林未雨暗自珍藏的平静，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晚自习，被周浩——那个永远精力过剩，仿佛体内装了一台永动机的体育生——轻易地打破了。

　　那是晚上八点多，漫长的晚自习进行到后半段，疲惫如同潮水，漫过每个人的头顶。教室里很安静，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啃噬着所剩无几的精力和耐心。

　　林未雨正在与一道复杂的物理电路题搏斗，眉头紧锁，草稿纸上画满了各种可能的连接方式。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不是顾屿翻书的声音，那声音更轻，更刻意，带着一种鬼鬼祟祟的试探。

　　她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竖起了耳朵。

　　是周浩。此刻正猫着腰，蹲在顾屿旁边的课桌上，像一只准备偷腥的猫。小声嘀咕着。

　　“屿哥，”周浩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因为距离太近，还是清晰地钻入了林未雨的耳膜，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别算了，这玩意儿有啥好算的？眼睛都快瞎了。”

　　顾屿没有回应，笔尖在纸上的滑动甚至没有片刻停顿。林未雨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大概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完全无视身边这个躁动的存在。

　　周浩却不气馁，继续用气声怂恿：“走吧走吧，翻出去，搞两把？我请你喝红牛！‘黑色玫瑰’我都约好了，五黑，就差你一个输出位了！你那个‘探险家’，

　　帅得一批，不能埋没啊！”

　　《英雄联盟》？黑色玫瑰？探险家？

　　这些陌生的词汇像一串密码，闯入林未雨的认知。她隐约知道这是一款当时在男生中极为风靡的电脑游戏，但对于她这种生活轨迹基本是“家—学校”两点一线的“好学生”来说，那完全是另一个遥远而模糊的世界。她只知道，那是被老师家长们视为“电子□□”，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

　　她的心莫名地揪紧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笔杆。

　　顾屿会去吗？他会答应周浩这种荒唐的邀请吗？在高一每个月都有考试的关键时期，翻墙逃课去网吧打游戏？这太出格，太冒险了！

　　她屏住呼吸，等待着身后的判决。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或许只有几秒。就在周浩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顾屿的声音终于响起了，同样是压低的，带着他一贯的漫不经心，却又似乎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

　　“烦不烦？”

　　没有直接拒绝！

　　林未雨的心猛地一沉。

　　“走吧屿哥！就两小时！保证准时回来！你看你这状态，再学下去效率也低，不如去放松一下，回来保证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周浩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语气更加热切，几乎带着恳求。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林未雨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她忍不住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

　　顾屿放下了笔，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种被烦扰后的不耐，但那双总是显得有些疏离的眼睛里，此刻却跳跃着一种林未雨从未见过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那是一种被勾起了兴趣，被点燃了某种渴望的光。

　　她忽然想起，似乎听谁提起过，顾屿的游戏打得极好，在那个男生们私下构筑的虚拟世界里，他好像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所以，那个世界对他而言，或许不仅仅是游戏，更是另一种形式的战场，是他可以暂时摆脱现实束缚、尽情施展才华和获取认可的领域？

　　“最后一次。”顾屿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林未雨的心湖。

　　“得令！屿哥万岁！”周浩几乎要欢呼出来，幸好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但那兴奋的情绪，几乎要从他每一个毛孔里喷射出来。

　　计划在悄无声息中迅速制定。目标是学校后墙厕所旁边那一处众所周知的“突破口”，时间是第二节晚自习下课后，利用课间十五分钟的混乱作为掩护。路线，注意事项……他们低声而快速地交流着，熟练得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次。

　　林未雨僵直地坐在前面，感觉自己像一个无意中窃听了机密情报的间谍，心跳如鼓，手心沁出冷汗。她应该告诉老师吗？阻止他们？这种违纪行为，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通报批评，请家长，甚至处分……

　　可是，告密？这个词像一根刺，扎在她的道德准则上。而且，她内心深处，竟然也隐隐滋生出一丝卑劣的、想要窥探那个未知世界的的好奇。那个能让顾屿眼中闪现出不一样光芒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第二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如同一声发令枪，骤然响起。

　　原本寂静的教室瞬间炸开了锅。起身活动的，结伴去洗手间的，讨论问题的……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林未雨感觉到身后的顾屿和周浩迅速行动起来。她听到椅子被轻轻推开，书包被塞进桌洞的声音。她甚至没有勇气回头去看一眼。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物理题，那些电路图在她眼前扭曲、变形，再也无法进入大脑分毫。

　　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一高一矮，敏捷地混入涌动的人群，朝着教室后门的方向溜去。顾屿走在前面，步伐依旧带着他特有的那种懒散，却又异常迅速，黑色的外套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口。周浩紧跟其后，像个兴奋过度的小跟班。

　　他们真的走了。

　　去往那个被明令禁止的、充满未知和刺激的“另一个世界”。

　　教室里的人潮渐渐平息，重新回归安静。第三节课的铃声响起，班主任周老师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开始了例行的巡视。

　　林未雨的心，却随着那两个人的离开，彻底被悬在了半空中。她坐立难安，如同屁股底下长了钉子。物理试卷上的字迹变得模糊，老师的巡视脚步声，在她听来如同一步步逼近的警钟。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

　　她不停地看向墙上的挂钟，计算着他们离开的时间。五分钟……十分钟……课间十五分钟马上就要结束了，他们能赶在老师清点人数前回来吗？翻墙顺利吗？路上会不会遇到巡夜的保安？

　　各种可怕的设想，像黑色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刚才没有鼓起勇气，哪怕只是说一句“别去”。

　　就在离课间结束还有不到三分钟的时候，教室后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林未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带着一种虔诚的期盼望过去——

　　进来的却不是顾屿和周浩，是班上另一个去洗手间的女生。

　　希望落空，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担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她感觉自己的手指冰凉。

　　周老师似乎也注意到了后排两个空着的座位，眉头微微蹙起，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

　　就在这时——

　　“哐当！”

　　一声沉闷的、显然是重物落地的声响，从教学楼后面的方向隐约传来！声音不算太大，但在寂静的夜晚和安静的教室里，却显得格外清晰、突兀！

　　林未雨的心脏几乎随着那声响动同步骤停！

　　教室里出现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不少同学都抬起头，疑惑地望向窗外。

　　周老师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快步走到窗边，朝着声响传来的方向望去。

　　夜色浓重，教学楼后面是一片小树林和学校的围墙后面就是灯火通明、充满诱惑的校外世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课间结束的预备铃声刺耳地响起，像是在发出最后的通牒。

　　那两個座位，依旧空空如也。

　　林未雨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完了。他们肯定是被发现了。那声响动，是不是他们翻墙时不小心弄出的动静？还是被保安追赶时撞到了什么？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教导主任那张铁青的脸，看到了通报批评的白色布告贴在布告栏里，看到了顾屿和周浩低着头站在办公室接受训话的样子……

　　周老师从窗边转过身，脸色凝重。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目光再次扫过那两个空位，然后沉声道：“好了，安静，继续自习。”

　　教室里的骚动平息下去，但一种无形的、紧张的空气开始弥漫。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

　　林未雨再也无法假装镇定。她趴在桌子上，将滚烫的脸颊埋在臂弯里，大脑一片混乱。恐惧，担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共犯般的负罪感，交织在一起，折磨着她。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学校那道并不算高的后墙处，正上演着远比她想象中更加惊心动魄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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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倒回十五分钟前。

　　顾屿和周浩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敏捷的身手，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几拨人流，顺利来到了学校厕所后墙那处著名的“突破口”。那里有一棵歪脖子老槐树，粗壮的枝桠恰好伸向墙头，为无数渴望“自由”的灵魂提供了一条天然的阶梯。

　　“我先上！”周浩自告奋勇，像只灵活的猴子，三下两下就攀上了树枝，敏捷地翻上了墙头，然后朝下面的顾屿伸出手，“屿哥，快！”

　　顾屿的动作同样干净利落，他甚至不需要周浩的帮忙，手臂一撑，长腿一跨，便轻松地坐上了墙头。墙外，是狭窄昏暗的后街，与校内规整的世界截然不同，充满了市井的、野生的气息。

　　远处，“星河网吧”的霓虹招牌，像一颗诱人的糖果，在夜色中闪烁着暧昧的光芒。

　　“走！”周浩兴奋地低吼一声，率先跳了下去，落地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

　　顾屿紧随其后，轻盈落地。

　　自由了！

　　两个少年相视一笑，一种挣脱束缚的快感，混合着冒险的刺激，在胸中激荡。他们快步穿过小巷，朝着那片灯光奔去。

　　网吧里，烟雾缭绕，人声混杂着激烈的游戏音效，构成一个光怪陆离的独立宇宙。周浩熟门熟路地开了两台机器，两人迅速投入了“战斗”。

　　在那个虚拟的召唤师峡谷里，顾屿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眼神锐利，手指在键盘和鼠标上飞舞，快得带出了残影。他操作的“探险家”伊泽瑞尔，在他的指挥下，如同一个真正的精灵，在战场上穿梭自如，精准的技能释放，风骚的走位，一次次击杀对手，引来周浩和其他队友在语音频道里大呼小叫的赞叹。

　　“卧槽！屿哥牛逼！这操作，神了！”

　　“五杀！看到了吗？五杀！老子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看到五杀！”

　　顾屿紧绷的嘴角，在屏幕光线的映照下，难得地勾起了一个清晰的、带着张扬和快意的弧度。这一刻，他不是那个成绩优异却语文惨淡的偏科生，不是那个与家庭关系紧张的问题少年，也不是那个在教室里沉默寡言的后座同学。他是主宰战场的王者，是队友依赖的核心，是可以尽情挥洒才华和热血的、自由的灵魂。

　　时间在激烈的战斗中飞速流逝。

　　当时钟指向九点五十，距离第三节晚自习下课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周浩虽然意犹未尽，但还是牢记着“准时回去”的承诺，提醒道：“屿哥，差不多了，该撤了。”

　　顾屿看了一眼时间，点了点头。最后一波团战结束，他们带领团队推掉了对方的基地，屏幕上跳出“胜利”的字样。

　　两人迅速结账下机，离开了那个令人肾上腺素飙升的世界。

　　返回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急切。他们沿着原路小跑，再次来到那堵熟悉的围墙下。

　　然而，就在周浩像之前一样，利落地攀上墙头，正准备翻身跳回校内时，意外发生了——

　　也许是太过兴奋，也许是落地时踩到了松动的石块，他重心一个不稳，脚下一滑，“哐当”一声，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还连带撞翻了墙根下放着的一个废弃的铁皮垃圾桶！

　　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我靠！”周浩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大声叫唤。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明亮的手电筒光柱，从不远处扫了过来，伴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谁？！哪个班的？站住！”

　　是巡夜的保安！被发现了！

　　顾屿此时刚刚翻上墙头，闻声脸色一变。

　　“快跑啊屿哥！”墙内的周浩忍着疼，压低声音焦急地喊道。

　　按照常理，此刻坐在墙头的顾屿，完全有机会立刻跳回校外，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敏捷的身手，轻松逃脱。保安的主要目标，肯定是已经落在校内的周浩。

　　时间仿佛凝固了。

　　顾屿坐在墙头，回头看了一眼校外那片自由的黑暗，又低头看了一眼校内摔倒在地、一脸惊慌的周浩，以及那道越来越近的手电光柱。

　　他的眼神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一场复杂无比的挣扎。最终，那抹惯有的疏离和冷漠，被一种近乎无奈的决绝所取代。

　　他没有跳回校外。

　　而是手臂一撑，毫不犹豫地，重新跳回了校内！稳稳地落在了周浩的身边。

　　“屿哥你……”周浩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顾屿没有看他，只是直起身，面无表情地迎着那道刺眼的手电光柱，平静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别照了，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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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巡夜的保安用手电筒照着这两个“自投罗网”的学生，看清他们的脸时，脸上的表情是震惊而痛惜的。

　　“顾屿？周浩？怎么是你们？！”保安显然认识这两个在年级里都算“有名”的学生，尤其是成绩优异的顾屿。

　　事情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几分钟后，当第三节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响起时，关于顾屿和周浩翻墙去网吧被保安当场抓获的消息，已经像病毒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高一年级。

　　林未雨是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得知这个确切消息的。

　　她呆呆地坐在座位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窗外，是深沉的、无边无际的夜色。教室里明亮的灯光，此刻在她眼中，却显得无比刺目而冰冷。

　　她想起顾屿跳回校内那个决绝的背影，想起他平时那双对一切都显得漫不经心的眼睛，想起他在历史课上托着腮专注凝望她的样子，想起他递过那把伞时指尖的温度……

　　复杂的情绪，像打翻了的调色盘，在她心中混成一团难以分辨的灰暗。

　　他明明可以自己跑掉的。
　　为什么……要跳回来？

　　这个问题，像一枚投入深海的鱼雷，在她混乱的心海里，炸开了无声却巨大的波澜。

　　而此刻，在年级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一场审讯正在进行。

　　周浩梗着脖子，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是我硬拉他去的！顾屿本来不想去的！是我怂恿的他！要处分就处分我一個人好了！”

　　而顾屿，自始至终，沉默地站在一旁，如同风暴中心最平静的那一点。他微低着头，灯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无论班主任周老师如何询问，他都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选择跳回墙内的那一瞬间，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那不仅仅是一次违纪的败露，更像是一场无声的、与某种过往的告别。

　　青春的迷惘，如同窗外愈发深重的夜色，浓得化不开了。而那场关于英雄的联盟，最终在现实的壁垒前，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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