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载春风

作者:晏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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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浮生


      周景暮的指尖还带着温水擦拭过的微潮,轻轻将软布搁在一边。他抬眼,望向对面那歪在罗汉榻软靠上、眼神却一直黏在矮几小青蛇身上的简序衍,忽然开口,声音清润平和,像在问今日的天气:
      “真不在意?”
      简序衍正琢磨着等楚珏醒了,是该先严厉批评他胆大包天爬屋顶,还是该心疼地抱抱这小可怜,闻言一愣,没反应过来:“啊?什么在意不在意?”
      “赌局。”周景暮言简意赅,端起茶杯,吹了吹水面并不存在的浮叶,“你方才说,赌谢师弟回来后不会坦白。若真不在意输赢,为何说得那般笃定,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简序衍这才明白过来,琥珀色的猫眼一转,那股子慵懒狡黠的劲儿又回来了。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一只手臂曲起撑着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用手指绕着垂到胸前一缕浅金色的发丝,拖长了声音,语调漫不经心:“哦——那个啊。不在意啊,本来就是随口一说,闹着玩的嘛。谁还真指望从谢冰块那儿赢点什么?他那忘尘居,除了剑就是冰,连块像样的点心都找不出来,赢了也没意思。”
      他说得轻松,仿佛刚才那个掰着手指头分析得头头是道、眼睛发亮畅想“百年寒潭酿”的人不是他自己。
      周景暮静静看着他,不说话,只是那双温和沉静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简序衍那副“本少爷潇洒不羁视赌注如粪土”的模样。空气安静了几息,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和小青蛇极其微弱、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
      “真的?”周景暮又问,语气没什么变化,只是尾音微微挑起一点,像琴弦被极轻地拨动了一下。
      “真的啊。”简序衍答得飞快,手指绕头发的动作却顿了顿,随即又加快了些,眼神也开始往窗外飘,“我简序衍说话,向来一言九鼎。说不介意就不介意,小小赌注,何足挂齿?”
      “确定?”周景暮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磕”的一声。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的穿透力,落在简序衍那张竭力维持着“慵懒不在意”的脸上。
      简序衍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仿佛心里那点小小的、连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的“其实还是有点想赢”的念头被看了个通透。他清了清嗓子,坐直了些,梗着脖子,试图让语气听起来更硬气:“确定!千真万确!周师兄你今天怎么这么啰嗦?都说了不在意了……”
      他话还没说完,周景暮忽然弯了弯唇角。那笑意很浅,几乎淡得像水墨画里一笔极轻的远山轮廓,却瞬间冲淡了他周身那股清冷沉静的气质,添了几分罕见的、近乎促狭的生动。
      “那好,”周景暮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像春风拂过冰面,漾开细微的涟漪,“既然你如此确定,且毫不在意,那这赌注——若谢师弟当真说了,那坛‘醉浮生’,便直接给我好了。也省得你赢了惦记,输了又心疼。”
      “醉浮生”三个字一出,简序衍那双总像没睡醒的猫眼瞬间瞪圆了,慵懒劲儿一扫而空,整个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噌”地坐直了身体,连声音都拔高了一度:“不可以!”
      那反应,快得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
      周景暮看着他,眉梢微扬,也不说话,只是那双眼睛里的了然和笑意更明显了些,仿佛在说:哦?不是不在意吗?
      简序衍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脸上顿时有点挂不住。他咳了两声,试图挽回形象,眼神又开始飘忽,手指也无意识地抠着软垫上的绣纹:“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个……一码归一码嘛!赌局是赌局,就算、就算我‘理论上’不那么在意输赢,但规矩还是要讲的!该是我的,就是我的;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我要是猜对了,赢了,那‘醉浮生’自然还是得归我,这是原则问题!跟我介不介意没关系!”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底气又慢慢足了回来,下巴微微抬起,努力做出“本少爷只是恪守原则”的正气凛然状。只是那微微发红的耳根,和眼神里那点心虚的闪烁,彻底出卖了他。
      周景暮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很轻,像玉石轻轻相叩,清越悦耳,在温暖安静的室内荡开,冲散了之前因楚珏伤势而弥漫的凝重气息。他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我就知道”的无奈和纵容:“你呀……”
      就在这时,竹扉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推开,带进来一股清冽的晨风,吹得炭火苗晃了晃。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袁晟大大咧咧的声音随之响起。他迈步进来,宽大的掌门袍服今日难得穿得整齐了些,只是领口依旧松着,露出一截锁骨,头发也像是随手抓了几下,几缕不听话的乱发翘着,脸上带着惯常的、没心没肺的爽朗笑容。他手里还拿着两串红艳艳、亮晶晶的糖葫芦,晶莹的糖壳在晨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山楂颗颗饱满。
      他一眼就看到罗汉榻边矮几上那团翠绿,脚步顿了顿,笑容收敛了些,快步走过来:“楚珏怎么样了?我刚听值守的弟子说简师弟急匆匆抱着什么往千音峰来了,就猜到是这小家伙出事了。”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关切,目光仔细扫过小青蛇的状态。
      “暂时稳住了,但还没醒,需要静养。”周景暮简答了一句,目光却落在袁晟手里的糖葫芦上。
      袁晟立刻会意,脸上重新绽开笑容,将那串看起来糖衣更厚、山楂更大的糖葫芦递到周景暮面前,献宝似的:“路过山下坊市看见的,新熬的糖,脆得很!知道你嫌甜腻,特意挑了这串山楂酸些的,糖衣也薄点,尝尝?”
      周景暮看着那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又看了看袁晟那张写满了“快夸我贴心”的脸,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也没推辞,伸手接了过来。他吃东西的样子也雅致,先是看了看糖衣的成色,然后才就着最顶上那颗,小小地咬了一口。
      “咔嚓。”糖衣碎裂的声音清脆。
      周景暮咀嚼着,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冲淡了口中残留的药草微苦和清茶淡香。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袁晟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比自己吃了还开心。他这才有心思看向旁边的简序衍,正想把手里的另一串也递过去逗逗他,却见简序衍正用一只手捂着眼睛,一副不忍直视、牙酸倒胃的表情。
      “拜托——”简序衍拖长了调子,声音里充满了夸张的控诉,“袁大掌门,周大长老,请稍微注意一下这屋里还有一个没道侣、孤家寡人、心灵脆弱的人,好吗?大清早的,又是赌局欺负我,又是递糖葫芦擦嘴角的,还给不给人留条活路了?”他说着,手指缝隙里露出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猫眼,哀怨地瞟着袁晟刚刚很自然地用指腹擦掉周景暮嘴角一点糖渣、然后极其顺手地送进自己嘴里的动作。
      袁晟被他这模样逗乐了,非但不收敛,反而故意把擦过糖渣的手指在简序衍面前晃了晃,然后才塞进自己嘴里咂了咂,一脸回味无穷:“甜!真甜!不光糖甜,人更甜!”他挤眉弄眼,促狭地看着简序衍,“就你那少爷脾气,挑三拣四,懒散得像没骨头,还整天想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折腾人,能有人愿意跟你结道侣才怪了!我看啊,你就适合一个人逍遥自在,别去祸害别人了。”
      “你!”简序衍被他噎得够呛,放下捂眼睛的手,瞪圆了猫眼,“我少爷脾气怎么了?我这叫有格调!有追求!总比某些人好,整天咋咋呼呼,没个正形,也就是周师兄性子好,愿意收留你!”
      “哎哟,我咋咋呼呼?”袁晟来劲了,凑近一步,指着自己鼻子,“我这是开朗!是活泼!是给咱们严肃的修仙生活注入活力!暮暮就喜欢我这样,是不是,暮暮?”他扭头看向周景暮,一脸求认同。
      周景暮慢条斯理地吃着第二颗山楂,闻言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但微微弯起的唇角已经说明了一切。
      袁晟更得意了,尾巴都快翘到天上。
      简序衍看着这对“夫唱夫随”(在他眼里)的家伙,只觉得一大早的好心情(如果之前有的话)都被这对“无良道侣”给破坏了。他气鼓鼓地扭过头,重新把注意力放回矮几上的小青蛇身上,小声嘟囔:“哼,道侣有什么了不起……我有徒弟!我有小蛇儿!等我家小蛇儿长大了,肯定比你们家小聿还贴心,还孝顺!”
      这话说得孩子气十足,把袁晟和周景暮都逗笑了。连周景暮眼中也盈满了笑意,摇了摇头。
      笑闹归笑闹,屋内的气氛确实轻松了不少。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越来越明亮的光斑,炭火温暖,茶香袅袅,糖葫芦的甜香隐隐浮动。矮几上,小青蛇在暖阳玉和安魂笛余韵的安抚下,气息似乎又平稳了一点点,那黯淡的翠色,在光线下仿佛也柔和了些许。
      袁晟也敛了玩笑神色,在罗汉榻另一侧坐下,仔细看了看楚珏的情况,眉头微蹙:“冻得不轻,心神损耗也大。谢师弟也真是……走得那么急。”
      “落霞镇那边情况如何?”周景暮问,将吃完的糖葫芦竹签放在一旁,拿起帕子擦了擦手。
      “不太好。”袁晟的脸色正经起来,揉了揉眉心,露出些许疲惫,“谢师弟传讯回来,说不是寻常魔物,是‘怨煞凝魂’,而且其中……有部分魂魄,疑似与五年前那场魔灾中陨落的同门有关。”
      周景暮和简序衍的脸色都是一肃。
      “五年前……”周景暮低声重复,清俊的脸上蒙上一层阴霾。那是青云山不堪回首的惨痛记忆,无数同门战死,山门几乎被毁。
      “怎么会?”简序衍也坐直了身体,猫眼里没了慵懒,只剩下锐利,“当年战死的同门,魂魄不是都妥善安葬、引渡往生了吗?怎么会被炼成怨煞?还出现在落霞镇那种地方?”
      “这正是蹊跷之处。”袁晟沉声道,“谢师弟说,那怨煞的魔气非同一般,带有一种诡异的、仿佛有生命力的印记。他怀疑背后另有黑手,且可能与我们青云山内部……有些关联。”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他已净化了落霞镇的怨煞,但追踪那缕特殊魔气到了北边黑风岭附近就失去了踪迹。那里地势险恶,魔气弥漫,他需要深入查探,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来。让我加强宗门戒备,尤其是后山禁地和几处灵脉节点。”
      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轻松的氛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山雨欲来的凝重。窗外的阳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多事之秋啊……”简序衍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回楚珏身上,眼神复杂。这小家伙,还懵懵懂懂地躺在温暖安全的屋里,不知道外面已经开始风起云涌,更不知道他那总是不在身边的师尊,正在追查怎样危险的线索。
      周景暮沉默片刻,看向袁晟:“掌门师兄有何打算?”
      “我已传令各峰加强巡守,护山大阵也提升了一级警戒。”袁晟道,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着,“另外,我已派人去请温师妹和柳师弟,稍后在凌云阁商议此事。怨煞凝魂,又牵扯到当年同门魂魄,非同小可,需得谨慎对待。”
      他看了一眼矮几上的楚珏,又补充道:“楚珏这边,就麻烦景暮和简师弟多照看了。谢师弟不在,我们这些做师叔师伯的,得替他看好孩子。尤其是简师弟,”他看向简序衍,难得语气正经,“楚珏心神受损,除了温养,恐怕也得慢慢开解。他为何半夜跑上忘尘居屋顶,又惊又怕到变回原形,这心结恐怕不浅。你与他亲近,找机会问问,但务必注意方式,别刺激到他。”
      简序衍点了点头,脸上也没了玩笑之色:“我明白。等他好些了,我慢慢问。”
      正事说完,室内又陷入短暂的沉默。担忧像无形的薄雾,弥漫在温暖的空气里。
      就在这时,矮几上那团翠绿,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非常轻微,只是尾巴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像秋风中最后一片不肯落下的叶子。
      但屋内三人是何等修为,立刻便察觉了。
      所有的谈话戛然而止。三双眼睛,六道目光,齐刷刷地、紧紧地盯住了那小小的身影。
      简序衍更是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猫眼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
      小青蛇似乎并未醒来。那一下颤动之后,又恢复了安静。只是,那原本僵硬蜷缩的姿态,似乎又放松了那么一丝丝,身体不再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翡翠,而是有了些许柔软的弧度。最明显的是呼吸——那微弱得几乎断绝的气息,此刻变得清晰了些许,虽然依旧轻浅,但已经有了稳定的、小小的起伏节奏。
      又过了一会儿,在三人紧张的注视下,小青蛇背脊上那道标志性的金线,极其缓慢地、流淌过一丝极淡的光泽,像黎明前最微弱的天光,悄然划过黑暗。
      它还是没有睁眼。
      但那种沉沉的、死寂般的昏睡感,正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在努力积聚力量、缓慢复苏的宁静。
      “好迹象。”周景暮率先轻声开口,打破了几乎凝滞的空气,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安魂笛和药膏开始起作用了,他自身的生机正在被唤醒。虽然慢,但方向是对的。”
      袁晟也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那就好,那就好……这小家伙,可真能吓人。”
      简序衍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小青蛇冰凉的尾巴尖。那触感,似乎比之前柔软了一点点,不再那么硬邦邦地硌手。他悬了一早上的心,此刻才终于落回了实处,一阵后知后觉的疲惫和庆幸涌上来,让他一时有些脱力。
      他看着那依旧在沉睡、但显然正在一点点好起来的小小生命,心里五味杂陈。有心疼,有懊恼,有庆幸,还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谢盼,你这家伙,在外面追查那么危险的东西,知不知道你家这条小笨蛇,差点把自己给吓死冻死在自家屋顶上?
      等你回来,这笔账,咱们可得好好算算。
      还有这小傻子……
      简序衍的指尖极轻地抚过那光滑微凉的鳞片,猫眼里流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无奈。
      等你醒了,看师父我怎么“好好”跟你算账。爬屋顶?嗯?长本事了?
      阳光渐渐爬满了大半个地板,将屋内照得亮堂堂的。炭火温暖,茶香犹存,糖葫芦的甜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窗外,千音峰弟子们晨练的乐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清脆的鸟鸣,和风吹过竹林悦耳的沙沙声。
      新的一天,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清晨后,终于踏上了它应有的、安宁而充满希望的轨道。
      只是,这份安宁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落霞镇的怨煞,五年前的旧事,北边黑风岭消失的魔气踪迹……如同渐渐聚拢的阴云,悄然笼罩在青云山的上空。
      而此刻,在温暖安全的漱玉斋内,那条闯了祸又受了罪的小青蛇,对即将到来的风雨还一无所知。它只是在长辈们关切的目光中,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缓慢地、努力地,积聚着重新醒来的力量。
      它还没有醒来。
      但光已经透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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