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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象一晃
紫宸殿内,帘幕放下得比平日更严实。太医被火急火燎地召入内殿时,武元姝已经躺在榻上,外袍未解,只松了腰带。脸色不算煞白,却比往日更淡,额头隐有薄汗。
老太医一见这阵势,腿都软了半截,扑通一声跪下:“臣该死——臣该死——”
“别嚎。”她冷冷,“先把脉。”
老太医战战兢兢把脉枕摆好,手覆上去。寸关稍浮,尺部滑数,却带一丝不稳。
他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陛下近时,可有动怒?”
“刚才在殿上。”武元姝闭着眼,“被人问烦了。”
老太医额头冷汗直冒:“臣早言……陛下当少动怒。胎象虽好,但毕竟月数尚轻……”
“少说风凉话。”她眉心一皱,“死不了。”
她说得轻巧,自己却能感觉得出,腹里那点重量,刚才确实收紧了一瞬。她很少对自己的身体说“怕”。这是头一次,她在那一瞬间,真切意识到:万一有事,不只她一人。
太医按完脉,迟疑道:“启禀陛下,胎气略有浮动。好在陛下本元气坚实,又未久绞,暂无大碍。只是接下来数日,万不可再受大怒或大惊。”
“臣开一方养血安胎,陛下可暂卧养。前殿之事……能少便少。”
武元姝淡淡:“你是想劝朕,接下来几个月,都躺在这张床上?”
“臣不敢。”太医连忙叩头,“只是——”
总管太监在一旁忍不住道:“陛下,奴才斗胆,太医这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静养几日,既不耽误朝政,也好让朝中……少一些妄想。”
武元姝睁眼,看了一眼太监,又看了看半空。半晌,她吐出一口气:“知道了。”
她侧过头,再看向太医:“开方。”
“是。”太医战战兢兢退下。
屏外跪了一地宫人,全都噤若寒蝉。总管太监手心都是汗,勉强稳住声音:
“陛下……要不,让顾将军来一趟?”
武元姝心头刚松了一线,又在听见“顾将军”三个字时,微微收紧。
她闭上眼:“……不叫。”
“陛下——”总管急了,“将军若知陛下不适,却被瞒着,怕要怪奴才。”
“他怪你有什么用。”她淡淡,“只会先怪朕。”
“……那不如叫来,让他安心?”总管试探。
武元姝睫毛抖了一下,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吐出两个字:“麻烦。”
总管一愣。
她睁眼,看着帐顶,语气懒懒的:“人一多,嘴就多。今天才在殿上吵完储位、皇夫,朕就叫一个将军入寝殿。你觉得,御史的笔,会不会闲得慌?”
总管被她这一番说得背后发凉,又觉得委屈:“那……顾将军……”
“顾长陵若真有本事,”她道,“他会自己察觉朕出了什么事。察觉了,会来问朕。朕若叫他来,是恩。朕若不叫,他还敢闯——朕才算没认错人。”
总管愣在原地,最后只能闷闷应道:“奴才遵旨。”
她闭上眼,指尖按着小腹,轻轻一圈一圈抚过。胎气刚才那一阵紧绷,已经缓了一些,里面的小东西还安安静静地不知是睡了还是闹完了。
她低声道:“你若真是个女儿。以后,有人说什么,你自己听。别这么早跟着受气。”
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勾了勾唇角。
顾长陵并不知道紫宸殿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殿中散朝之后,他远远看见她下阶,步子比往常慢了一线,太监扶得也比平时更紧。
他还知道从含元殿到紫宸殿的那一段路,沿途内侍行礼时,脸上都带着一种“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紧张。
这种氛围,他在潼川城外见过。那时,城头有人被箭射中,军医急着救,旁边的兵却都强装镇定,以免崩了军心。现在出事的,是她。
他在殿外并未久留,照例随武将一同退下。但到了宫门外,他上马之后却一直没走远,只绕着宫城转了一圈又一圈。
亲兵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只小心问:“将军,今夜……要进宫吗?”
顾长陵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发紧:“陛下没召。”
亲兵道:“但将军先前说过,若陛下有变……”
说到一半,就被他抬手制止:“这是宫里,不是边关。边关有变,可以先斩后奏。宫城之内——”
他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喉咙里那口气堵得厉害。半晌,他低声道:“……我若闯错一步,伤的是她,不是敌人。”
亲兵不敢再劝,只小声道:“奴才去打听?”
“敢。”顾长陵冷声,“谁教你的胆?”
亲兵立刻闭嘴。绕到第三圈的时候,东华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不太自然的骚动。不是大乱,只是不少内侍与小太监匆匆进出,有人手里捧药箱,有人抱着药案,有人端着温水,动作都比平日急。
顾长陵眼睛一眯,勒马止步。
亲兵小声道:“将军——太医院的人?”
顾长陵没说话,十指却在缰绳上收紧。他不算熟悉太医生,但军中伤病太多,识得太医行走的姿态。那种带着谨慎和怕晚一步的紧张,跟军医冲进帐里的时候,没有本质区别。
他沉默一瞬,霍然翻身下马:“你们在这守着。”
亲兵大惊:“将军要——”
“我去一趟东华门。”顾长陵沉声,“不进宫,只问一句。”
他说完,不给他们再阻拦的机会,大步往宫门方向走去。东华门守着的内侍远远看见他来,心里一紧,赶紧迎上来:“顾将军——”
“紫宸殿,出什么事了?”顾长陵开门见山。
内侍连忙陪笑:“没、没事!陛下只是……劳累了一点,让太医看看——”
顾长陵截断:“太医进宫,很正常。今日这阵仿佛行军点兵一样的阵仗,也很正常?”
内侍一噎。
顾长陵向来不会拐弯,一点点把那层纸戳破:“陛下是累,还是……动了胎气?”
内侍额头瞬间渗出冷汗:“顾、顾将军,这话……奴才不敢答……”
“你不敢答,是怕说错话,还是怕陛下怪罪?”顾长陵盯着他。
内侍跪了下去:“将军明鉴。陛下说了,若有人泄露半句,太医先死,奴才等也活不了……”
顾长陵闭了闭眼。那一瞬间,他忽然特别清楚她会怎么想。她宁可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劳累,也不想让有喜、胎象不稳这些字眼,在宫里到处乱窜。
他缓慢吐出一口气,压住想冲进宫门的冲动。
“那你帮我传一句话。”他低声道。
内侍如蒙大赦:“您说。”
“陛下若问。”顾长陵道,“就说顾长陵在门外。她若不问,就什么都别说。”
内侍愣了一瞬,随即用力叩头:“奴才记下了。”
顾长陵不再多言,转身回马边。
亲兵看他脸色,不敢多问。直到他们离开宫墙一段路,顾长陵才低声道了一句:“她若真有事,肯定会骂我。”
“为什么?”亲兵脱口而出,问完立刻后悔。
“因为我没闯进去。”顾长陵自嘲似地笑了一下,“也可能骂我闯进去。总之怎么都要挨骂。”
亲兵不敢接,只是在心里暗暗想:其实陛下若真骂将军,八成也只是嘴上骂。要真不在意一个人,又何必先立那么多规矩,替他挡?
紫宸殿内,武元姝喝下太医开的药,靠在软枕上。药味苦得厉害,她皱了皱眉,却一口一口喝完。总管太监守在一旁,不敢坐,只提心吊胆地看她脸色。
“守门那边怎么了?”她放下药碗,“刚才脚步声很乱。”
总管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顾将军来过东华门。”
武元姝睫毛微微一动:“他说什么?”
“他说若陛下问,就说顾将军在门外。”总管低声,“陛下若不问,就……当他没来过。”
武元姝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一下,笑意不深,却把眼里的那点酸意压走了:“倒还算懂事,没闯。”
总管小声道:“奴才寻思,将军若真闯,陛下大概会更生气……”
“是。”她淡淡,“朕会更生气。”
她顿了顿,又道:“但也会松一口气。”
总管理解不了这话里绕的弯,只能“是是”应着。
“先别告诉他。”武元姝闭上眼,“就说朕劳累,太医叫朕多睡一会儿。”
总管犹豫:“那……顾将军那一句……”
“记着。”她道,“别丢。等哪天——”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帐顶:“等哪天朕真要动大刀了,再把这句话还他。到那时候,他这条命,就别想轻易往前冲。”
总管听不懂,只觉得这话里藏着刀锋,不是对顾将军,而是对整个江山。
“陛下……”他小心道,“太医说,陛下不能再动怒。”
“知道了。”她抬手,按了按小腹,“朕今天已经学了教训。”
肚子里那个小东西很配合,安安静静,不闹不动。她的掌心贴着那一片隆起,忽然很清晰地意识到:
刚才那一瞬间,她不是为了自己怕。她怕的是万一刚才那一绞重一点,这里就什么都没有了。
“……女儿。”她轻声道。
总管愣了一下。
“太医说,多半是女胎。”她也不避讳,“往后你记着——宫里有了动静,不许乱叫,先叫——皇女。”
总管忙叩头:“奴才谨记。”
她闭上眼,声音有些倦,却压得极稳:“等她长大了。你们要是敢当着她面,说什么你娘当年差点气没了你。”
她睁眼,目光冷下来:“朕把你们舌头全拔了。”
总管背后一凉:“奴才……打死也不敢。”
“那就好。” 她重新靠回去,慢慢吐出一口气。
门外雨又落下来了,打在檐角上,刷刷作响。她忽然想起刚才殿上的那场争执,又想起顾长陵站在武将班首时,一直没有出声,只是手紧的模样。
“顾长陵。” 她低声叫了一句。
总管一惊:“陛下要宣——”
“没叫他。”她打断,“朕只是随口喊一喊。”
她闭上眼,嘴角轻轻弯了一线:“告诉他,朕还没死。想挨骂,下次再闯。”
总管不知该笑还是该怕,只能连连点头。
他知道,这句话落在顾将军耳朵里,大概会变成:“陛下准你来,也准你挨骂。”
但前提是,她要活着,他要活着,那孩子也要安安稳稳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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