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渡劫

　　日子，被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重新切割。那扇连通内外室的门扉，如同隔开了两个世界，也隔开了两颗刚刚靠近便被残酷真相彻底撕裂的灵魂。
　　外间，窗下那张铺着厚软锦垫的贵妃榻，成了林霜儿唯一的容身之所，也是她自我囚禁的刑台。
　　她不再梳洗，素白的中衣早已被泪水和冷汗浸透，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更显形销骨立。长发散乱地黏在惨白如纸的脸上，遮住了那双曾经深寂如冰湖、如今只剩下空洞绝望的眼眸。她终日蜷缩在贵妃榻的一角，身体保持着一种防御性的姿态，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仿佛要将那个沾满血腥的灵魂彻底锁死。
　　秋云端来的饭菜，在矮几上从温热放到冰冷，再从冰冷放到腐败，最终被原封不动地撤走。清水，也只是在唇边沾湿了干裂的唇纹，便再无下文。她的生命力，仿佛随着那日崩溃的嘶吼和奔涌的泪水，一同流逝殆尽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在绝望的深渊里无声沉沦。偶尔，身体会因虚弱而无法控制地轻微抽搐，或是发出一两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旋即便又陷入更深的死寂。
　　她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洛水冰冷的河水，是黑暗中那只沾满泥泞血污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脚踝，是手中那半截断剑刺入血肉时可怕的闷响，是李烬川胸前那三道狰狞的、贯穿性的致命疤痕……每一帧画面都带着血腥的质感，反复凌迟着她的神经。巨大的罪恶感和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如何面对这被自己亲手摧毁的一切。赎罪？她连呼吸都带着罪恶的气息。逃离？这王府，这贵妃榻，这无处不在的、属于他的药味和咳喘声，就是她无法逃脱的地狱。她只能蜷缩着，在这方寸之地，承受着灵魂被寸寸碾碎的酷刑。
　　内室，昏暗如墓。
　　李烬川枯坐在窗边的阴影里，如同一尊被风化的石像，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沉寂。深陷的眼窝里，那点被林霜儿强行点燃的微弱星火，早已被滔天的惊涛骇浪彻底扑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暗。那黑暗里，翻涌着无数激烈到足以将他撕裂的情绪：
　　震惊的余烬依旧在灼烧。他从未想过，那黑暗中给予他致命三剑、将他拖入五年生不如死深渊的，竟会是这个在绝望中试图拉他一把的女人！命运的荒谬与残酷，像一把淬毒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残存的理智。
　　灭顶的失望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心口。那些强势的“照料”，那些关于兵书的誊写，那些在庭院里逼他站起来的命令……他以为那是穿透绝望冰层的光，是救赎的绳索。如今看来，却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带着血淋淋真相的讽刺剧！是迟来的、沾满他鲜血的……赎罪？这认知带来的失望，远比身体的伤痛更致命，瞬间抽空了他所有刚刚萌生的、名为“希望”的力气。
　　被愚弄的愤怒如同岩浆在冰层下奔涌！他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被她蒙在鼓里，被她“照顾”，被她“唤醒”，甚至……还对她生出了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极其细微的依赖和……靠近的冲动！而这一切，都建立在她是亲手毁掉他的元凶这个血淋淋的真相之上！这认知带来的屈辱和愤怒，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扭曲！
　　无边的绝望最终吞噬了一切。过往的荣耀与骄傲，在洛水岸边被她的三剑彻底终结。刚刚萌芽的一点点对未来的模糊念想，也被这残酷的真相碾得粉碎。他的人生，从五年前那个冰冷的洛水之夜开始，就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无法逃脱的陷阱。而她，既是陷阱的制造者，又短暂地扮演了引诱他靠近陷阱边缘的……光？这讽刺太过尖锐，太过沉重，将他彻底钉死在名为“废人”的十字架上，再无挣脱的可能。
　　他不再踏出内室一步。那扇门，成了他隔绝那个女人的最后屏障。他拒绝服药，拒绝进食，拒绝秋云任何形式的靠近。只是枯坐着，在无边的黑暗里，任由那些激烈到足以焚毁灵魂的情绪在体内无声地冲撞、爆炸、再归于冰冷的死寂。
　　胸口的旧伤，在沉寂中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闷的哨音，如同破损风箱的哀鸣。那痛楚，此刻不再仅仅是身体的折磨，更是灵魂被反复撕裂的烙印——提醒着他，这伤是谁赐予的，这废人的身份是谁造就的。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如同粘稠的沥青。更漏单调的滴答声，是唯一的刻度，丈量着这无休止的煎熬。偶尔，外间会传来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如同游丝般钻入内室。每当这时，李烬川枯坐的身体会几不可察地僵硬一下，深陷眼窝里的黑暗会剧烈地翻涌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寒覆盖。那哭声像针，扎在他心口最痛的地方，提醒着他那个女人的存在，提醒着那个血淋淋的真相。他攥紧了枯瘦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无法抵消灵魂深处那更剧烈的震荡。
　　煎熬。失望。愤怒。无望。如同四根冰冷的锁链，将他牢牢捆缚在黑暗的深渊，也捆缚着外间贵妃榻上那个蜷缩的身影。两个被残酷命运和血腥过往彻底击垮的灵魂，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扉，在各自的炼狱里，无声地……腐朽。空气中弥漫着药味、馊掉的饭菜味，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名为绝望的气息。
　　直到这一日傍晚。秋云端着依旧原封不动、已然冰冷的晚膳，从外间退出来，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忧虑和恐惧。她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颤抖着声音，对着内室那扇紧闭的门扉，带着哭腔低声道：“主子……世子妃她……她今日……连水……都没沾一滴了……奴婢……奴婢实在……”
　　门内，一片死寂。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秋云绝望地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不敢再多言，抹着眼泪，脚步踉跄地退了下去。
　　内室的阴影里。李烬川枯坐的身影，在秋云那句带着哭腔的“连水都没沾一滴”传入耳中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深陷在黑暗中的眼睛，缓缓抬起，如同蒙尘的琉璃，空洞地……望向那隔绝了内外的门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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