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阳

　　白日打闹的时光是短暂的，今夜注定不太平，纵然寺院对于女孩来说早就很熟悉了，但祁阳难得没睡着，深夜时分，她听见一小僧传话，被叫去了空见的禅室内。
　　禅屋内佛像是平放于蒲团的，也不供起来，香火氤氲，禅香醒神，屋内只空见一人，他胖胖的身躯盘膝而坐，袈裟璀璨，正在对佛念经。
　　小孩轻轻走入，蹑手蹑脚地关门，但对方还是停下敲木鱼。
　　“又见面了，小施主。”胖和尚微笑。
　　祁阳点头示意，在他面前的蒲团前坐下，笑道：“你身体看着很好的，没病没灾，我放心啦。”
　　空见并不打算和她聊近期就会圆寂的问题，直奔主题：“还是会做噩梦？”
　　“是，不知道为什么。醒来全然不记得，但心里很不舒服。”
　　空见淡淡地说：“小施主，闭上眼睛，听老衲念经吧。”他自幼遁入空门，走遍大江南北，阅遍天下经文，普渡众生之心从未更易，眼下只最后尽力一试了。
　　听龙虎观的观主说过，这孩子命里大不祥，缠着无数怨魂恶鬼，无数人命，故而噩梦难断。
　　当时，老道士甩着浮尘，叹息着评价道：“这孩子怎么样其实我们这些凡人管不了，她的命诡异得很，牛鼻子这辈子见过的凶煞没她一点可怕，偏偏她心思称得上一个明镜琉璃，现在要除，也除得早了一点，物极必反，现在下手反倒激发了她的杀性，惹下大灾祸。”
　　空见对“除厄”行径并不评价，淡淡道：“她的生辰恰好是在那年。你知道的，先皇送了个孩子去寺院，说是灾星，不过听说早就死了。”
　　老道士笑笑，问：“具体是哪一天的生辰她就是不肯说？”
　　和尚叹气，“老友且先和我说说你相她面看出了什么。老衲与你相识三十年，自然信你。”
　　“这小孩命格极高，本该是正神，但我看她沾了这么多人命，绝无可能回头。你且远远离开她，莫要趟浑水，就算你想渡化她，也只是自欺欺人，恐怕还害死你自己。”
　　老和尚知道这道士这么多年从不曾告诫他什么，却唯独此事叮嘱了许多，反反复复，自然知晓轻重。
　　只是，他并没有采取牛鼻子老道的建议。
　　佛渡有缘人，且纵身往那深渊一跳便是。
　　祁阳不是第一次听老和尚讲经，也未必能想到他心底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毕竟空见这胖和尚今夜看起来气色特别好，能吃掉好几盘豆腐拌饭的那种。她好久没听他讲经，听话地盘腿而坐，闭上眼。
　　老和尚念的经文很长，从“正信希有”讲到“知者见者”，又从“苦集灭道”讲至“修一切善法”，长到祁阳后面已经有些意识模糊了。
　　她又坠入了梦境。这一次，那个讨厌鬼距离她有些远。天空中无穷无尽的眼睛闭上，并不看她，地上的血池淹没到了腰腹，粘稠如泥土。
　　这些血好像有生命，爬上女孩的身体，被她拍落，又一点点缠绕上来。
　　讨厌鬼好像还算闲适，唇角微微翘起来，也不知是在讥讽谁：“真是不自量力。”
　　女孩蹙眉，走到这人面前，仔仔细细看了许久，却还是完全看不出脸，不抱希望但还是试探着问：“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只有你来到这里的时候，我才是醒着的。”
　　她沉吟片刻，“那看起来知道不少了。你天生就要缠着我，这个我接受了，不过——为什么是我？”
　　白衣囚徒并不答话，温柔地望着她。
　　女孩继续揣测：“我对你有用？”
　　“你在这里猜可没有意义，纵然知晓真相，你醒来也不会记得。”
　　小孩挑眉，近乎挑衅地问：“所以你不告诉我的原因是害怕我知道？”
　　从她记事开始，这家伙就出现在她梦境里了。
　　她确实和许多的孩子有点区别，天生不会哭，活了八年没掉过眼泪；出生的前一天，风调雨顺，而在出生后的那一天，火山喷发，地震山崩；就连生母也在产下自己后从身体健康变成奄奄一息，不过半年就油尽灯枯。
　　为什么她是小怪物？为什么她是灾星？祁阳找不到答案。
　　囚徒听闻“害怕”两字，嗤笑起来，但它似乎略有不适，竟暂时安静地闭上眼睛。
　　小孩知道自己问了这么几年都是无功而返，玩弄着血池里粘稠腥臭的液体打发时间。毕竟是梦，虽然她没办法改变场景，但别的还是能做到的，比如用鲜血凝聚成一匹小马，一把宝剑之类的。
　　梦境里的变化不大，但第一次有个声音能来到梦境，让她安心。
　　她虽然睡着了，依旧听得见老和尚念的经文，不知不觉在血海之中捧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
　　一朵朵血色莲花绽放，从血海中飞出，将她环绕，连结成一圆串，好似佛珠，而讨厌鬼突然嘻嘻地笑起来，分外俏皮。
　　“你笑什么？”
　　它笑眯眯地，慢条斯理道：“我啊，我在笑小怪物她又要害死一个人，再一再二，再三再四——无止无休——”
　　女孩惊愕，从血池中站起，而血色莲花也已经在白衣囚徒的笑声中崩坏了！
　　坐在稻草蒲团上的祁阳猛地惊醒，睁开眼睛。
　　空见已经圆寂了。
　　他的面上还噙着淡淡的笑，慈祥得像是佛像。
　　女孩怔愣了很久，恍惚间凭着直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庞不知不觉挂上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诚然她在寺庙借住了大半年，又是帮忙化缘又解决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本也不欠法华寺什么，心理准备也早就做了很多，但她总是觉得空见的圆寂是让她无比难过，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就是单纯的难过。
　　原来难过是这样的。
　　她生来不会哭，但学会哭的这一刻，竟然是如此彷徨无措。
　　兴许她不够有慧根，听了这么多佛经也没开悟，此刻还是个尘世里最遭受纷扰的人，看见小猫小狗会心生喜爱，看见人再也不会动了，会觉得怀念和伤心。
　　祁阳静默地坐在老和尚面前，呆了很久，直到听见寺院的钟磬声，终于起身双手合十，说了一句她听过许多次的话：“阿弥陀佛。”
　　*
　　和尚圆寂后是要火化的，祁阳作为土生土长的盛国人，觉得不打个棺材埋土里，再好好立一个墓碑简直是异端极了，火化更是格外不妥。但她倒也没说什么，默默地听其他僧人为主持最后一次念经。
　　寺内的所有僧人都说他已然成佛，并无过多哀恸，她却不大信。
　　至于黎璃，他那夜特意坐着感知鬼差的位置，却没有感知到，颇为惊讶，但也没细想。
　　毕竟鬼差很可能过于害怕自己，回去问上司要了点什么法具，防止自己干扰执法，也是可能的。
　　空见圆寂几天后的某个清晨，正式开始火葬，女孩眼见尸身烧得差不多，想到以前天天和她念经的胖和尚再也见不着了，心下又难过，拉着黎璃便走。
　　月亮盘桓，悲凉地叫几声，跟在小女孩上空一起飞。
　　只是小孩还有些不舍，走得很慢，踏着潮湿的青苔，几乎是在石阶上徘徊。
　　踌躇难行时，两人竟被一个年轻和尚追上了。
　　那和尚匆匆追上来，先双手合十鞠躬，轻声说：“阿弥陀佛，小施主请留步。”
　　祁阳空洞地喃喃：“怎么了？”
　　“方才我们收拾遗物，发现住持他火葬后留了一颗舍利子，僧渡有缘人，住持生前最后见了施主你，空愿师傅说便将此舍利子赠与施主。是好事，托我送来。”
　　小孩很懵，接过这颗小巧的珠子，圆润非凡，指甲盖那么大一点，琥珀色，却是剔透的。
　　她小心把这颗珠子收起来，双手合十，道：“谢谢。”
　　沙弥道：“小施主，就此别过。”
　　寺院的钟声敲响，二人离开了法华山，回去他们在江州的草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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