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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
勿喜在冷风里多站了会儿,又开始咳嗽起来。小渝见状,也不再问她,直接拉着她的胳膊进了厨房。
坐下之后,勿喜的咳嗽稍稍缓和了一些。
厨房里还是昨天的模样,一动未动。
“你让他起来吧,我缺个烧火的……你说你老生他的气干什么呢,气坏的还不是自己的身子?你养好身子,还要教我写字呢。”
这番话,勿喜听了还比较受用,于是她点点头,大声道:“过来!”
帆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厨房,带进来一滩水。
“他……有没有换洗的衣服?浑身都是湿的,怎么烧火啊……”
勿喜不想看见他,转过头道:“去换件衣服来。”
帆却还是跪着,好像没有听见。
“你主人叫你去换衣服呢,快去,别生病了!”小渝催促道。
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又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他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刚才勿喜的声音不算大,但是这么近的距离,小渝都听见勿喜的话,他却听不见。帆根本也不是一个会冲撞主人的人啊……
“不是……”勿喜仿佛想到了什么,缓缓回头,“是欢喜天……”
“我都把这事忘了……对,他杀了人……”
“会怎么样?”小渝连忙问。
勿喜双手撑住自己的额头,声音低低的:“会慢慢失去所有的感觉。”
她继续缓慢地说着:“先是耳力,再到眼力……最后在一片黑暗寂静和麻木中,慢慢死去。”
勿喜不再说话了,天地间只剩下茅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微微的冷气从门外吹拂进来,慢慢从脚底爬上了小渝的身体。
小渝一开始没有听明白,过了一会儿,才觉得寒气逼人,让人毛骨悚然。
她不敢想象。失去所有的感觉,听不见笑语,看不见脸庞,闻不见花香,尝不出甜蜜,甚至感受不到亲人的怀抱,这样的人,活着或者死了,有什么分别?
原来这才是最顶级的毒药吗……为了换取生命最本真的欢喜,需要用最深的孤独去交换?一旦打破了禁忌,剥夺了别人的欢喜,就要被取走所有造物主赐予的礼物,任饱满的生命枯竭。
杀戮……杀戮固然有罪,可是在你死我活的情形下,不得不拿起武器自保。
难道拥有了这种终极的欢喜,竟然连自己的生命也可以舍去?
勿喜就造出这种药,进献给她的师父?
“起来吧。”勿喜的声音幽幽响起,小渝回头一看,是帆来了。
这一身衣服更破旧,补丁摞补丁,浆洗得发白。
一阵汹涌的感情翻腾上来,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刚刚站起身的帆。
泪水奔涌出来,她不能自已,痛哭失声。
帆呆住了,一动不动,任张小渝抱着自己嚎啕大哭。
勿喜看着他们,难得地沉默了。
她的眼泪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裳,胸口沾湿一片,却依然温热。
不知过了多久,帆微微挣开张小渝的怀抱,声音哑哑的:“客人……”他很想伸出手去抱住她,但是他不敢。
小渝还是哭得不依不饶,仿佛要将她这么多天的委屈全都哭出来才作罢。
“他还没死呢,别哭了。”
听见勿喜的声音,小渝稍稍冷静了一些,松开帆,抹了一把脸,转过身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央求道:“他也没多少日子了,你就开开恩,别折磨他了,让他吃饭歇息吧,到了地底下,也是个饱死鬼……他的那些活,我来干。”
“你来干?你知道他每天干多少活?不怕老虎吃了你?”
“反正他也要死了,那他死了以后怎么办?”
“谁说他要死了。”勿喜皱起眉。
“他还能活?”小渝惊讶道,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勿喜。
勿喜躲闪着她热切的目光:“你不是说要做饭吗?我饿了。”
“啊,对,”小渝心底燃起了一丝希望,“帆,你去烧火吧,我们做饭。”
勿喜到隔壁的屋子里去了,小渝清点着剩下的菜,勉强还够做顿吃的。
要是有自己的菜园子就好了。
她记得山洞边上那一块长着野菜的小斜坡,整治整治,也能种上不少东西。如果要在这里长期居住,得要有些东西用得顺手才行。
不知道阿宁怎么样了……
想起勿喜说自己在梦中也叫着他的名字,张小渝脸都红到脖子根。原先在家的时候,爹和弟弟睡觉都沉,从来也没说过自己会说梦话,后来阿宁来了……
阿宁?
小渝忽然一惊。
阿宁的耳力那么好,连自己的心跳和脚步都能听见,要是说梦话,他能不知道?
小渝不敢想,当时说过多少奇奇怪怪的梦话,都进了他的耳朵。他一定听过很多次“阿宁”这个名字,还曾经在沈宅问过自己叫他什么……
好像还有一句评价……
胡思乱想着,锅里的菜渐渐没了声响。小渝从灶前探出头一看,帆倚在柴火堆上已经睡着了。
他紧锁着眉,坚毅的脸上,满是疲惫。
小渝不想吵醒他,但是又要做饭,只好轻轻戳了戳他。
“帆。”她轻声叫着,不敢让勿喜听见。
没有用。
小渝慢慢凑近他,一边叫着,一边加大力度。
从未认真看过他的脸,原来帆长得也很好看。麦色的皮肤细腻结实,高高的鼻梁,窄而长的脸。他究竟是什么人?勿喜那么厌恶他,他曾经做过什么?莫非有杀父杀母之仇?如果不是,再大的罪孽他也该赎清了。
帆倏地睁开眼,鼻尖距离小渝只有一寸。
“下奴……”
小渝伸出一根食指,点在了他淡色的唇上:“你去旁边睡,我来烧火。”
帆怔怔地看着张小渝,忽然一个挺身,伸手抱住了她。
动作很轻,小渝甚至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小渝一惊,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帆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客人为下奴做了太多,下奴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但求客人保重金体,早日实现自己的愿望。”他慢慢说完,放下环住她的手臂,微微一笑。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张小渝没有动,直直地盯着他:
“我的愿望,就是你好好活着。”
帆的笑猝然熄灭,眼眶里慢慢升腾起一阵湿意,这种感觉好陌生,像是一股心泉,悄悄弥散至全身五脏六腑,所到之处,春暖花开。
良久,他认真地看着张小渝,目光细细摹画着她的脸:
“下奴会记住客人的样貌,永远为您祈祷。”
张小渝直起身,后退一步,转过身去。
救阿宁,救帆,救勿喜……一条清晰的线在她脑海中浮现,她终于明白了她此生为何而来。一味地求助是没有用的,只有自己变强,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才能留住想留的人。普天之下,多少人间疾苦,多少份热切的恳求与祈祷,上天看不见,张小渝看得见。
欢喜天这样逆天改命的顶级毒药,勿喜许多年前就可以制成,她仗着自己出神入化的智慧,肆意挥霍自己的生命,她的能力,倘若自己可以掌握,也一定能创造奇迹。
勿忧的用意,她明白了,她只希望自己来得不是太晚。
勿喜的脸色还是很差,小渝看着她,也不敢再问阿宁的事。
说到底,他们曾是夫妻,要怎样处置他,是她的事。能求她留他一命,已经是她张小渝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
这一顿饭,谁都没有说话。
吃完,仍然是帆收拾打扫。
勿喜不知在想些什么,坐在桌前,眼神空洞。
小渝取来上次拿命买来的粗布,问起剪刀和针线。
“你要做什么?”
“上次市集上买的,我看帆老是光着脚,想给他做双鞋……”
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勿喜缓缓瞪大了一双美目:“给他?做鞋?一个奴隶穿什么鞋?你想着给他做,怎么不想着给我做?”
这话问得张小渝一愣。
她确实,从来没想过勿喜需要什么。
这话帆听见了,他赶紧表态:“下奴不需要鞋,客人别费心了。”
勿喜转头刚想抬手扇他一个耳光,还是没打下去,改成了瞪着他:“你插什么嘴?收拾完赶紧滚,金谷多少天没去了?”
帆瑟缩着脖子,应也没敢应,加快了速度,随后迈出门去,消失在雨中。
“这样的天,也要上山干活吗……”小渝也不敢大声说话。
勿喜没好气地说:“你可怜他,不可怜我?”
小渝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曾经和你一样,分不清好人坏人,把自己的一颗心全都捧出去,最后换来了什么?换来这一副残破的身躯,换来浑浑噩噩的后半生。”
勿喜看着门外的雨,长叹一声:“女子的心意,最珍贵,也最轻贱。年少时一次心动,便想着托付终身,什么劝阻的话都听不进,真是一场不计代价的豪赌。赌输了,到头来,孤零零的,只剩自己一个,悔不当初。”
小渝听着勿喜空灵缥缈的声音,忽然想起袁大娘曾经也这样说教过袁芷。
袁芷听进去了,自己没有。
自己还是义无反顾地跟着他,走上了违背礼俗的道路。
“悔不当初”这个词,也会轮到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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