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三百年

　　从秘境出来后的第二日，穆家主传召了沈安晏一行人。

　　大殿之中，传闻中的“一梦浮生”鉴正放置在中央，看起来和普通的灵镜并无区别，只是那股纯净深厚的灵力不容人忽视。

　　千清秘境试炼结束，主办方穆家也对在试炼中表现优异的修士分发了奖励，不少人借“一梦浮生”鉴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也获得了灵力，只是另一个法器天书，却久久未曾露面。

　　穆家主道：“许多年来，为了解开“一梦浮生”的禁制，前往千清秘境试炼、寻找先祖残念的人数不胜数，却未有成功的先例。”

　　“尔等第一次前来，就解开了禁制，可谓是少年英才啊，哈哈哈……”

　　众人朝家主行礼，沈安晏道：“家主谬赞了。解除禁制，穆小姐和裴公子也出了力气，并不比我们少。”

　　穆家主笑着抚了抚胡须，对他的话很满意。他道：“沈少侠不必谦虚。”

　　沈安晏又道：“此次我们进入的幻境，多亏李师妹当机立断，才能成功化解残念。”

　　“她以一人安危保护了全城百姓，这种信念和勇气，想必当世没有几位修道之人能怀有。您关注着我们在秘境内的举动，想来也看得清楚。”

　　李凝心向他投去不解的目光，沈安晏却自信地朝她挑了挑眉，有功为何不揽？何况，他还记得她要找天书的事情。

　　穆家主道：“是啊，李少侠此举，确实令我和裴兄吃了一惊。没想到五州之内仍有这样的侠士，后生可畏啊。”

　　“我一直用灵镜观察着你们在秘境内的举动，也给不少在秘境中表现优异的修士分发了奖励，李少侠也自当如此。”

　　“李少侠，你可有想要的东西，或者心愿？”

　　见此，李凝心上前一步，先行了晚辈礼。她郑重道：“我想借穆家的天书一观。”

　　穆家家主有些惊讶，其他修士多所求法器、秘籍一类，她是第一个提出要借天书一用的人。

　　他查过李凝心的身份，是西山紫霄宫的弟子。紫霄宫一向不参与门派和世家的事务，只解决山下百姓受妖鬼侵扰的案子。

　　天书虽是穆家的宝物，却只能询问问题，这也是不少修士更注重“一梦浮生”的缘由。若答应了她，还能卖紫霄宫一个人情，他略一思索，开口道：

　　“可以是可以，只是这天书乃是我穆家重要的法宝，李少侠一观时，需有我穆家人在一旁陪同……”

　　“好。”

　　李凝心答应，此事就这么决定了。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沈安晏的用意，朝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沈安晏回她一个笑容，仿佛在说“答应你的事，我不会食言”。

　　午后，穆明光敲响了她的门，说明要带她一观天书的来意。但去之前，她先要卸下法器和佩剑。

　　穆明光带着她前往穆家的藏宝阁，虽然接触不多，但穆明光对这个不经常说话却很可靠的妹妹挺有好感，一路上和她搭话。

　　“平日总觉得你对什么事都不太关心的样子，没想到你也有一定要知道答案的问题呢。”

　　“是很重要的人或者事吗？”

　　李凝心点了点头，本以为穆明光打算追问下去，没想到她微微一笑，扯开了话题，介绍了路上一些栽种的灵植。

　　她给人的感觉，就像春风，恰到好处地拂去身上的寒意，又点到为止，不会灼伤别人。

　　李凝心身边没有什么年长、关心她的女性，师兄虽关照她，但总没有那么细心，师叔扶风夫人和她的交集也不多。

　　穆明光说什么，她就应什么。她这样乖乖地回应，穆明光忍不住逗逗她。趁李凝心不注意，她拈来一朵花，簪在了李凝心头上。

　　北域寒冷，花种难得，花朵需靠灵力才能经久不凋，也只有穆家能种植这一大片花园。

　　穆明光笑道：“我看你总不用什么饰品，比阿灵和云初的簪钗少多了。”

　　“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就该多打扮打扮呀。”

　　她扶正李凝心头上的花，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李凝心道：“谢、谢谢……”

　　“你和云初差不多大，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和她一样唤我姐姐。”

　　她那样温柔动人，任何春花都比不上。即使她还不太懂情爱男女之事，也觉得裴承影太恶劣了，毕竟任谁和穆明光待在一起，都讨厌不起来她吧。

　　到了藏宝阁下，穆明光按下机关，出现的却不是放置宝物的地方，而是一间小室。穆明光在那墙壁上按了几下，那小室缓缓上升，最后停了下来。

　　她没解释，但李凝心也能猜到，这是把宝物放置在不同的楼层了。她们推开了门，一本厚厚的古籍正放在置物架上。

　　那本书上未题书名，伸手去翻也无法翻动书页，想来就是法宝天书了。

　　穆明光道：“天书并无任何攻击力，只是因为它通晓古今天地之事，又是上古神现之时流传而来，才被奉为法器。不然，爹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借给你的。”

　　李凝心也知道这个道理，她毕竟是紫霄宫的弟子，即使她并无其他的心思，穆家也不得不防。但她不在意这些事，她在意的，唯有那一个答案。

　　穆明光手中结印施法，那古籍上方缓缓涌动起灵气，远看竟像一张白纸。她道：“你的问题，可用笔在上面题写，完毕之后，答案会出现在天书上。”

　　她有些难为情：“但是……为了防止发生什么变故，我不会回避。”

　　说是为了防止变故发生，其实是怕她一个外来人做什么手脚。穆明光无意去窥探李凝心的隐私，但是父亲叮嘱过她，有备无患。

　　她对人和善，也很喜欢这个妹妹，但也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是因为她的疏忽导致了什么事情发生，那她只会更自责。

　　李凝心对这些事无所谓，她的手心一片湿热，心跳声在胸腔回荡。梦寐以求的事，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她既想知道那个答案，又害怕知道那个答案。

　　她拿起笔，一笔一划，写得前所未有地认真。字不多，却几乎花费了她所有的力气和坚韧，仿佛她的以后，全部押在了这个问题上。

　　古籍上金光浮动，那个答案出现在她眼前。看清楚是什么，李凝心觉得头脑一阵轰鸣，窒息感霎时包裹了她。

　　她死死地盯着那一个字，直到眼眶通红，仍未动分毫。穆明光看不下去，低声唤她：“李师妹……”

　　李凝心闭了闭眼，在烛火的映照下，眼尾那道晶莹一闪而过，宛若天边流星，穆明光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她夺门而出，穆明光伸手去牵她的衣角，却终究晚了一步。她正要去追，目光又落在那古籍，上面还记载着刚才的一问一答：

　　“若有一修道者生前为妖兽所害，可有复生之法？”

　　“无。”

　　—

　　那日的事，穆明光没有告诉任何人。李凝心也很少出门，即使沈安晏和江曜灵来找她，她也以各种理由回绝了。

　　又过了几日，穆家上上下下开始忙碌，她才意识到穆明光和裴承影的证婚宴要举办了。

　　证婚，也就是道侣合契。道侣合契要向苍天请证，意味创世神赐福，佳偶天成，此后二人结为道侣，携手与共。

　　北域这边的传统，向来是证婚宴举行道侣合契仪式，在此之后正式办婚宴，宴请八方，才算礼成。于是这次几个门派并未前来，穆家主也并未发怒，总归婚宴时各门派都会派人出席的。

　　证婚宴那天，江曜灵硬是把李凝心从房间里拽了出来，她不想李凝心这么闷着，纵使有什么事她说不出，也总该有个人陪着。

　　“昭昭姐，你看！穆姐姐他们来了……”

　　大殿之上，新人款步上前，裴承影执着穆明光的手，脸上并无从前的不耐。穆明光瞥见他不自在的神色，低声问道：“你脸红了？”

　　“没、没有，我怎么可能会……”

　　幻境一事，不知为何，穆明光和裴承影的关系总有些微妙，亲密不似亲密，疏远又不似疏远的。

　　“哦……”

　　见穆明光不再说话，裴承影以为她生气了，又主动搭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你真不理我了？”

　　穆明光面上仍是平静，心里却暗自发笑，见他好像又有更多的动作，仿佛真的要问个所以然，她赶忙清了清嗓子。

　　“别闹，大家都看着呢，一会儿该结契了。”

　　话音落下，裴承影果然没什么小动作了。

　　合契时，二人缓缓念出祷词：“缘姻相牵，同心同德，得证大道……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一阵灵力蔓延在他二人周围，借着那微光，穆明光竟然看出裴承影眸中的点点笑意。“礼成”二字在空中幻化，台下响起雷鸣般的喝彩与掌声。

　　“跟我走。”

　　筵席刚开始，李凝心就被沈安晏带着离开了大殿。李凝心被他牵着手腕，不解问道：“你干什么？”

　　“带你去看个好东西。”他回头，笑着望向她，“说不定心情就好起来了。”

　　他召来天问，带她踏上了剑，夜幕在他们身后缓缓下降，漫天的星子仿佛触手可及，李凝心望着沈安晏那双深邃的眼眸，只觉天地失色。

　　“看下面。”

　　万家灯火在他们身下蜿蜒，火红的灯笼挂满了大街小巷，宛若一条滔滔不绝的江河。

　　她御剑飞行过很多次，却鲜少能看见这样的场景，不由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沈安晏望向她宁静柔和的侧脸，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你要带我来看的，是这个吗？”

　　沈安晏道：“还有呢。不过这个你喜欢吗？”

　　李凝心点了点头，她的话语散在风里：“谢谢……”

　　“什么？我没听清。”

　　他微微侧头，风吹动发丝，亲昵地贴在李凝心的颈侧。她撇过头不去看沈安晏。

　　“没什么。”

　　“别呀……”

　　其实沈安晏听清了，只是坏心眼地想要她再说一遍。她撇过头后，沈安晏盯着李凝心的背影，笑意在夜空中盛开。

　　他们停在了穆家的后院处，推门而进，一方灵鉴摆在屋中，正是几日前他们所见的“一梦浮生”鉴。

　　“还好赶上了。”沈安晏轻吐一口气，“都说这个灵镜能看见未来的自己，你不想试试吗？”

　　“……不想。”

　　沈安晏：……

　　“哎呀都来了，我可是找了半天才找到这里的，好师妹。”沈安晏拽着她的衣袖，不让她走。

　　“我连曜灵都没告诉，她一直吵着要来看……”

　　李凝心最终没走，她问：“你真的很想知道未来的自己吗？”

　　“当然！”他道，“只是有点好奇吧，看见了好事，就告诉自己一定会实现；看见了坏事，就不必信这灵镜了，命运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吗？”

　　听到这话，李凝心有些无奈，他这样的想法倒是少见。好像沈安晏一直如此，再大的事，他都有信心能够力挽狂澜。

　　沈安晏催动灵力，镜面上波纹浮动，外人看来，这灵镜中仍是空白一片，只是沈安晏和李凝心的神情各有不同，俨然是看见了未来。

　　沈安晏屏住了呼吸，他看见一片花海，李凝心站在他身前，扬起了一抹他从未见过的笑，即使是眼角眉梢也透露着幸福。她额心的三瓣莲花道印消失了，显得整个人更为温柔。

　　她说：“沈安晏，我喜欢你。”

　　画面很快消散了，这像一场幻梦，心爱的女孩向他表明心意，让他不知今夕何夕。他眼神飘忽，偷瞄了一眼李凝心。

　　“你……你看到什么了？”

　　在这个未来发生之前，他应该向她表白了吧？如果和他看到了一样的场面，岂不是很尴尬？他还没追到人家呢，这样也太唐突了吧，好像他是个登徒子一样。

　　他既希望她不要看见那副场景，又期望着她看见。李凝心望着“一梦浮生”鉴，脸上的神色出奇地平静。

　　看起来是没有看见和他一样的画面……

　　沈安晏知道，她的喜怒一向藏得很深，单看表情，看不出她此刻的心情，他试探地问道：“你看见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过了很久，李凝心的目光才从灵鉴上移开。她问道：“你呢？”

　　沈安晏又想到那如梦一样的画面，红晕从耳尖蔓延到脸侧。他是个不喜欢把话说绝对的性子，他骗江曜灵和谢逾白帮他做任务的时候，他们两人也说过他总玩文字游戏，狡猾地像个狐狸。

　　但此刻，他没有任何犹豫。

　　“好事。”

　　喜欢的女孩也喜欢自己，还向自己剖白了心意，当然是好事。

　　沈安晏是什么表情，又怀揣着怎样的情绪，李凝心都无暇顾及了。她沉默，仿佛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道：

　　“嗯，是好事。”

　　在一梦浮生鉴展露的未来中，她看见了——

　　五个巨大的妖兽腾空出世，五州大地皲裂，火球陨落，哀嚎遍地，百姓流离四散，死伤无数。鲜血染红了花草，尸体在各个角落堆积，腐臭和血味充斥着空气。宛若末日一般。

　　身下是她所画的阵法，剑在身前，她的掌心握着剑刃，血滴落在阵眼之中。顿时，冲天的火光升起，直达云霄。李凝心的身影被火焰吞噬，与此同时，祸世的妖兽发出哀鸣，五州恢复了平静。

　　她看见了未来。

　　她的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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